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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百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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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七

    宋谏之極自然地反握緊撄寧的手, 若不是擔心她在人前惱羞成怒,那只手恐怕已經忍不住掐上她軟嘟嘟的臉了。

    太子殿下的這番泣血哭訴,宋谏之全不在意, 聽了也只是略一挑眉, 連眼神都欠奉。

    小王爺一貫都是那副傲霜鬥雪的孤世模樣, 除卻在撄寧面前, 同情與心疼這種情緒, 他向來看不上, 靠哭訴來博人同情, 更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事。

    殿內衆人已然齊刷刷跪倒一片, 宋谏之也牽着撄寧下了高臺,将尚且懵頭懵腦的她摁回原先的位子上。

    撄寧登時傻眼了, 皇帝可還在眼前呢!

    她忙不疊的要站起來行禮, 可宋谏之搭在她肩頭的那只手暗暗用了兩分力, 令她站不起身。

    無法,她只能拽着宋谏之胳膊, 将他大半個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好擋住旁人的視線。

    皇後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淚眼婆娑的喚道:“陛下……”

    話未說完, 她腳下一個踉跄, 險些委頓在地, 幸虧身旁有宮人攙扶。宴會開始時, 圍在她身邊的幾位妃子命婦,如今都別開了眼不再看她, 恨不能理她百米遠, 生怕自家也被扣上‘太子黨’的帽子。

    當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太子黨家眷。

    “陛下, 太子他糊塗了……”她話說到一半,再無法接下去。

    因為崇德帝壓根兒沒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他并未答話,甚至沒有看皇後一眼。

    而是注視着太子的身影,良久,嘆息似得開口道:“乾兒啊……”

    太子俯首跪在地上,沉默的像被點了穴,連頭發絲都不晃一下,直到聽見這聲喚,他才倏地顫抖起來。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太子指尖抖動,他緩緩擡起頭,那雙血紅的眼裏寫滿了不甘:“兒臣只想問您一句,您可有一刻,真心希望兒臣能繼承皇位?”

    大約是覺得求饒無用,賣弄親情戲碼也沒用了,他才自暴自棄的問出了這般冒失的話。

    殿內衆人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別說朝中大臣,就連不得幹政的後宮嫔妃都能看出來,崇德帝一直以來,都在用馭人之術,放任甚至促使自己幾個兒子去鬥。

    明明早就定下了太子,卻又器重賢王,給晉王指婚,促使皇子們鬥成烏雞眼。

    崇德帝沒有接話,他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看向太子的眼神中透着疲憊。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這樣要緊的關頭,撄寧卻走了神。

    她的目光從太子轉移到宋谏之身上。

    方才因着太過震驚,她沒功夫更沒心思打量身邊的人。可此刻,看他頭戴旈冠,線條淩厲的側臉隐在珠簾後,哪怕沒正形的歪坐着,也是氣勢逼人。

    撄寧盯着他烏啾啾的後腦勺,心中默默敲起了小鼓。

    如今太子失勢,能否保命都不好說,宋谏之既在二子局中勝出了,那他日後……

    她胸口好似被兔子蹬了一腳,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是沉甸甸的,又沒有着落。視線卻像有自我意識一般,挪到了對面的宮妃身上。

    撄寧正傻乎乎的走着神,面前突然遞過來一顆剝好的荔枝,泛着晶瑩水光的果肉就托在拇指大小的紅殼上。

    今日的席面上本沒有荔枝,這等好東西每年上貢的數目也不過了了,遑論在宴會上大肆賞賜了。

    撄寧眼神詫異的看向宋谏之,他眼神卻沒看向自己這邊。

    撄寧腦子有些轉不過彎兒,嘴巴卻很誠實的湊了過去。

    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無人在意這一隅角落的小小動靜。

    太好吃了!

    眼下的情形再混亂,也不能妨礙撄寧為美食傾倒,嫩滑的果肉入口,她簡直要幸福的落下淚來。

    她不敢鬧出動靜,只嘴裏咕叽咕叽嚼得歡快,彎起的眼角淌了蜜光一般,和大殿中緊張肅殺的氛圍格格不入。

    可惜上貢的荔枝再大,也很快就吃完了。撄寧恨不能把果核上最後一點滋味都咂摸完,才極不情願地想要吐核。

    面前适時伸過來一只手,骨節分明,如精心雕琢的玉。

    小王爺的這只手,曾經揮毫潑墨,策馬執劍,現在,就這麽等在她面前。

    撄寧只覺嘴裏含的不是果核,而是燙人的金豆兒,一時間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有些心慌,又分不清這心慌從何而來。

    好似她剛升起退堂鼓預備縮回窩,又被人拿美食釣着勾出來。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想縮回去已經來不大及了,顯得她很過河t拆橋一樣。

    偏偏下鈎的人,連眼神都沒動一下,只有她這個上鈎的沉不住氣。

    撄寧想着想着,深覺自己一腦袋撞進了宋谏之精心布置的陷阱,也懶得同他假客氣,幹脆的将果核吐到他掌心。

    她正要氣咻咻的別過腦袋,面前又遞來顆荔枝。

    剛燒起點苗頭的怒火,悄無聲息的被撲滅了。

    “哪來的呀?”她悄咪咪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口,用氣聲問道。

    宋谏之往後略靠了靠,旈冠随之晃動,上頭一顆玉珠掃過撄寧耳朵尖兒,卷着絲絲玉石的涼意,和燒紅的耳朵一撞,叫撄寧禁不住想跳起來,好把那酥麻的滋味兒甩掉。

    只見他揚起下巴往高臺點了點。

    撄寧嘴裏又被喂了顆荔枝,她一面吃的歡快,一面連珠炮似的發問:“你什麽時候拿的?我怎麽沒看見?”

    宋谏之斜了她一眼,沒搭話,身子卻跟抽掉了骨頭似的,沉沉的向後斜靠到她身上。

    撄寧只吃了他三顆荔枝,卻差點被壓得喘不過氣,她右手摁在宋谏之後腰上,揪住塊皮肉使勁掐了一把。奈何罪魁禍首無動于衷,反而全身都放松下來,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鬓角一點頭發搔在撄寧臉上,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臉蛋通紅,分不清是氣得還是羞得。

    早知道貪嘴要付出這種代價,她打死也不會貪吃那幾顆荔枝。

    她哪兒還有心思想什麽皇位、嫔妃,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好不容易把宋谏之推開一點,還不等喘口氣的,他又靠回來了。

    他靠回來的那刻,撄寧好似聽見了一聲輕笑。

    她氣得哼哧哼哧大喘氣,手上毫不客氣,圍着宋谏之腰掐了一圈。

    不知她的手掐到了哪裏,宋谏之眸色忽的暗下來,偏頭輕聲道:“安分點。”

    他唇裏呼出的熱氣,正巧撲在撄寧頸側,令她忍不住縮着腦袋往後躲,可無論她躲向哪個方位,身前這只沒骨頭的大貓都持之以恒的靠在她身上。

    半點顯示不出她在竭力抗争,倒像撒嬌嬉戲似的。

    撄寧咬人的心思都有了,正要付諸行動,大殿中又響起了崇德帝的聲音。

    “為何執着于此?”

    他在沉默良久之後,回避了這個問題。

    倒不是因為崇德帝從未真心有過讓太子繼位的念頭,如果非要挑選一名繼人,那他心中的首選毋庸置疑是太子,這個兒子與他最相像。

    但事到如今,再說出這句真心話也于事無補。

    崇德帝已經知道自己體虛積重,命不久矣,他恨自己的兒子,可太子又何嘗不恨他呢?

    他沉沉的嘆了口氣,蒼老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太子勾結鹽政司謀奪暴利,店宅務哄擡高價,所得用以賄賂結交朝中衆臣,聯合黨羽逼宮篡權。即日起廢除太子之位,剝奪服制,貶為庶人,明日啓程去守皇陵,此生不得離開。”

    撄寧暗暗吸了一口氣,這懲罰,比起太子犯下的罪,實在算不得重了。

    大約是因為崇德帝人到暮年,再冷硬多疑的心腸,也不由得軟下兩分。

    太子聽了這話,緩緩直起脊背,唇角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分不清是自憐還是解脫。他垂下眼,重重叩首:“草民領旨,謝陛下隆恩。”

    殿中無人敢上前求饒,先前跟随假侍衛統領請旨逼宮的大臣,一個個都匍匐在了地上,抖得跟秋風中的落葉一般。

    崇德帝的目光一一掃過殿中衆人:“太子妃趙氏,皇後劉氏,參與謀逆,與母族三代一并貶為庶人,驅逐出京。太子府私兵盡數剿滅,牽涉此次謀逆的一幹人等,交由大理寺查辦,晉王監案。”

    大理寺卿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在最後關頭上對了船。

    他險些被太子那成車成車的金銀晃了神志,兼之晉王下獄,看似大局已定,要上哪條船簡直不用選。還是晉王府送來的賬簿令他清醒過來,上面赫然記着他的名目。

    這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複。

    “臣/兒臣領旨。”

    崇德帝揮揮手,轉身離開:“朕乏了,都散了吧。”

    轉身的那一瞬,他的脊梁好像彎了下來,在九五之尊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不過是個可恨又可憐的普通人罷了。

    撄寧身旁席位的太子妃被強行拖走,連精美的蜀錦繡鞋都被拖掉一只,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哭喊,只是臉色蒼白,滿面淚痕,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撄寧垂下了腦袋,心中不忍,太子妃雖牽涉其中,但太子一意逼宮,她若不聯合母家支持,恐怕太子連搏一搏的機會都沒有。等到太子東窗事發,她同樣只能被命運推着往前走。

    宋谏之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颌。

    方才領旨時還滿身肅殺之氣的晉王殿下,竟一下子卸了戾氣,眉眼舒展,給了人溫柔的錯覺。

    “只是貶為庶人,總比丢了性命要好。”

    他哪能不知道撄寧在想什麽,身邊這個心軟的傻妞,那點心思在他眼皮底下跟透明的一樣。若是兩月前,宋谏之還只覺得她麻煩,如今竟也不自覺被感染了傻氣,開始順着她的心思想事情了。

    “我知道。”撄寧小小聲的應了一句。

    她都知道,只是日子好像都不由女子來選,她心中憑空的,生出一點惶惶然。

    萬壽節,就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

    朝中翌日開始了對太子謀逆案的清算,可還沒到清算完,宮裏就悄悄傳出小道消息,皇帝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別說上朝,清醒的時候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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