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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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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九方彰華長目微斂, 于窗外焰火綻開聲中,靜默聆聽着對面少年的所說的內容。

    “……十七的屍首已經運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訊陣仔細瞧過, 血肉裏都是石子的齑粉, 對方善煉炁之術,但如此擅長煉石中炁, 應該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買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門子弟, 也會用些廉價的瑪瑙岫玉。

    玉質越純粹, 煉炁的難度就越低, 炁的純度也會越高。

    對方連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處可見的漢白玉甚至碎石為媒介, 多半是比寒門還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尋常平民,即便是天賦異禀的八境修者也沒什麽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豈是一人能夠與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懷疑什麽?”

    九方星瀾仔細打量着九方彰華的神色,安慰道:

    “莫說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這孩子也是嚣張跋扈,樹敵衆多,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亂下手, 實屬正常……也是他運氣不好, 撞上了鹿鳴山妖鬼與九幽妖鬼之間的沖突。”

    鹿鳴山妖鬼是暗殺陰山岐的幌子——知道這個內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來, 陰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過是被妖鬼之間的內鬥牽連的倒黴蛋。

    茶水升起的白霧浸染長睫, 烏潤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開的茶湯。

    九方彰華道:“陰山岐的屍首, 并沒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兒還有屍首啊, 據說那個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擇路,跳下了滿是妖鬼的斷崖, 他們陰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屍,只收回來幾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嘆了幾句,想向九方彰華八卦一下,陰山澤有沒有為此和南宮鏡吵架——畢竟陰山岐當初就是犯了錯被南宮鏡發配去太平城的,卻突然瞥見了一截煙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瀾收了話風,眼尾勾出一個純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寧姐姐來了。”

    很是識趣的少年随即起身,從檀寧身旁擦肩而過時,還沖她眨眨眼,誇贊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別致好看。

    檀寧用一種見了鬼似的表情與他對視。

    她還沒忘記幾年前,九方星瀾為讨好她姐而在靈雍學宮煽動衆人孤立排擠她的事。

    怎麽他自己倒像是失憶了一樣,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

    “——暗殺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嗎?”

    甫一落座,檀寧便單刀直入地撂下了這麽一句。

    九方彰華面含靜氣,并未因她這句話而掀起半分波瀾,珪璋之姿的青年安靜地凝視着檀寧的眼。

    那樣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讓檀寧的氣勢瞬間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劃暗殺陰山岐,”他嗓音清越悠遠,溫然若水,“于情,我與陰山家的師徒關系不足矣讓父親信任我不會洩密,于理,這樣的大事,父親一貫只會交給三弟或者四妹歷練,輪不到我。”

    聽到他這番話,檀寧原本滿是戒備的目光霎時怔住。

    她一時怒火中燒,差點忘了。

    九方彰華雖是九方家的長公子,但卻因無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邊緣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視。

    所以當年,才會被陰山澤撿回陰山家,收為親傳弟子教導。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謀劃,他應該……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麽受的傷?”

    檀寧回過神來,見九方彰華長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節上。

    “方才……”檀寧将手指縮回衣袖內,頗有些不忿地嘟囔,“與鐘離靈沼比試射藝,沒射中,還不小心弄傷了手。”

    對面青年的唇齒間溢出低低笑聲,似柔柔漾開的水波。

    他從荷包裏取了些随身所攜的傷藥,朝檀寧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藥嗎?”

    檀寧的臉頓時燒了起來。

    他微涼的指尖很輕地包裹着檀寧的手,絲絹一圈又一圈的纏繞住她的手指,就連心也随之微微收緊。

    檀寧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籠着一層霧。

    他在九方家,應該也會被家人猜忌是否會與陰山氏的人來往過密吧。

    夾在兩個家族之間,他地位尴尬,無論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為陰山氏養女的自己一樣。

    “靈沼的射藝,哪怕整個靈雍也沒幾個人敢與之相較,你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似是閑聊般随口一說,檀寧聞言,卻不知聯想到什麽,心中滋味微妙。

    “誰說的,你以前……為了琉玉想要的東西,不就勝過她一次嗎。”

    提起這個名字,檀寧果不其然地瞧見九方彰華手中動作一頓,兩人之間那點微妙的暧昧氣息也頓時煙消雲散。

    意料之中的反應。

    檀寧心尖泛酸,于是偏頭去看外面月旦評的臺子,正對上鐘離靈沼的視線。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裏望着他們,那雙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寧頓時神色一震。

    “這只手好像也被擦紅了……要不這邊也上點藥吧。”

    九方彰華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點完全不明顯的紅痕,擡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順從地取了一小罐藥膏替她擦上。

    檀寧笑盈盈地隔窗與鐘離靈沼對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看到鐘離靈沼身旁的跟班寫了一張紙條,團成一團,似乎準備扔向月旦評的臺上。

    月旦評,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門旁,搭臺品評褒貶當代人物或詩文字畫的一項活動。

    姬氏雖非複姓,卻歷代都出國師,深受帝室信任,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靈雍學宮的宮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評,往往是無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價百倍。

    但此刻被鐘離靈沼等人寫在紙上的名字卻是——

    陰山琉玉。

    檀寧豁然起身。

    九方彰華有些意外,視線随她朝外看去。

    “怎麽了?”

    “她寫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評的評臺!”

    九方彰華聞言眉心攏起。

    今夜花燈盛會,仙都玉京人滿為患,姬氏名士若在臺上說了什麽,立刻就會傳遍大晁。

    兩人很快趕了出去,檀寧伸手就要去搶那個紙團,卻被對方躲開。

    “鐘離靈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瘋了啊!”

    鐘離靈沼凝眸瞧她,冷然輕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誰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嗎?”

    檀寧被噎了一下,竟一時說不出話。

    九方彰華未對鐘離靈沼說什麽,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後的紅衣女郎:

    “——你可以将這紙團扔上月旦評的評臺,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陰山氏怒火的準備。”

    那紅衣女郎頓時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鐘離靈沼的背影。

    鐘離靈沼望着眼前青年,淡聲道:

    “讓檀寧走遠些,這紙團仍會在我手裏。”

    檀寧瞪大了眼:“你——”

    “寧寧,”九方彰華溫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做出損害陰山氏名譽的事。”

    “……”

    檀寧狠狠剜了鐘離靈沼一眼,最終還是走遠了。

    目送檀寧的身影離開,九方彰華屏蔽外界,對鐘離靈沼道:

    “這次太平城的行動,我們兩家的人幾乎都全軍覆沒,但鐘離家,聽說有個人全須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關于太平城的消息,幾乎都是他帶回來的。”

    他想要燕無恕。

    鐘離靈沼平視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們九方家的人不中用,連點消息都帶不回來,我憑什麽把人借給你?”

    “九方家與鐘離家如今本就是合作關系。”

    鐘離靈沼把玩着手中紙團。

    “若論合作關系,那恐怕得一層一層往上報給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華偏過頭,烏潤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燈下難得顯出幾分柔和。

    他眸色閃動,擡頭平視前方。

    “聽聞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親自制作的機關傀儡人至鐘離家,還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鐘離氏血脈的後裔了。”

    鐘離靈沼聽出了他的暗示,唇邊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與你一個注定繼承不了九方家的人無關。”

    她言辭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難得掀起了幾分動蕩。

    “你若還想找我借人——”

    鐘離靈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點了點對面的花燈。

    “從前怎麽将我看重的東西搶走送給陰山琉玉,今日,就怎麽重新補償給我。”

    四目相對,兩人一個鋒芒畢露,一個殺意暗藏。

    但最後,九方彰華只能妥協。

    他玉容冰冷,擡腳朝着對街而去,然而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後的月旦評臺上傳來一道聲音——

    “下一個品評的名士——仙都玉京,陰山琉玉。”

    九方彰華猛然回身。

    鐘離靈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紙團。

    兩人齊齊朝臺上看去,從鐘離靈沼的視角,一眼就注意到了臺旁那株樹上的烏衣身影。

    燕無恕手中還捏着筆杆,見鐘離靈沼望過來,隐沒于枝葉間的青年眉梢輕挑,徐徐朝她一拜。

    鐘離靈沼難得一笑。

    這人……還真是會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

    抵達九幽邺都已是辰時。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車內睡了個好覺,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披着朝霧草氣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車壁上阖目小憩。

    離極夜宮還有段距離,無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觀察他。

    這人睡着時也是眉頭緊鎖。

    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發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過他挺拔的鼻梁,偏淡的唇色,喉結嶙峋起伏,隐約可見青色血管透過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卻又因他沖擊性過強的五官,而顯出一種萦繞着淡淡死氣的豔麗。

    很像什麽奇詭話本裏的豔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經意掠過他的肩線。

    真要是陰柔虛弱的豔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緊實有力的軀體,生來就是要習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點他挽弓射螢,琉玉心中既有為人師的成就感,又有點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強,別看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卻事事都想争個第一。

    從前在仙都玉京,同齡人已無敵手。

    卻沒想到自己會嫁給一個天賦異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這樣結實的手臂,這樣寬闊的肩膀——

    淺寐的墨麟驀然睜開雙眸。

    下意識攥住對方小臂的同時,墨麟便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卻沒有停手,竟就這麽與他互搏起來。

    車架內空間狹小,對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對琉玉而言卻更有利。

    于是不消二十招,她便将墨麟逼至一角,膝蓋壓在他繃緊的大腿上,雙手緊鎖住他的手腕摁在了他胸膛上——可惜她手掌太小,而他的手腕卻意外的粗,要握住還有些困難。

    車架內香息浮動,這一番過招,兩人都出了一層薄汗。

    少女垂落的發落在他脖頸間,墨麟定定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生氣了?”

    墨麟不知她是如何從自己此刻的表情中,看到半點生氣的跡象。

    “……你在做什麽?”

    他看見少女攥拳輕錘了一下他緊繃的手臂。

    少女啧了一聲。

    真煩。

    她為什麽沒有?

    就這麽一瞬的松懈。

    倏然之間,琉玉便感覺到腳下不穩,原來是墨麟趁她分神時掙開了她腿下的壓制,反過來用雙腿鉗制住她下半身,腰腹稍一用力,便逆下而上,将兩人位置順勢颠倒。

    案幾被推到了腳下。

    他攥住少女的手腕壓過頭頂,等他反應過來這個姿勢不太妙的時候,簾外的山魈已經察覺到響動,回身準備掀開簾子瞧瞧裏面發生了什麽。

    “……”

    墨麟一手蒙住琉玉的眼,同時甩出一根觸肢将探頭張望的山魈抽了回去,順便将他掀動的車簾壓住。

    哪怕是在戰場上,墨麟都沒覺得自己反應這麽快。

    不遠處,收到仙都玉京的消息而趕來的陰山岐看見這一幕,略帶疑惑地眯了眯眼。

    剛剛甩出來的影子……是什麽東西?

    視線雖然一片漆黑,不過琉玉光聽聲音也猜到他幹了什麽。

    她思路一歪,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我發現,其實看不到那些觸肢也就沒那麽吓人了……下次可以蒙上眼試試?”

    墨麟松開她手腕的動作一頓。

    待理解了她所說的內容,腦子裏,瞬間掠過了許多……不堪入目的畫面。

    片刻靜默之後。

    停在路邊的車架內毫無征兆地湧出無數張牙舞爪的觸肢。

    陰山岐終于看清那些都是什麽。

    他腳步一僵。

    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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