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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德裏克手中的智能手槍落在了地上。
他情緒幾近崩潰地抱着倒下的小卷, 手顫抖得厲害。不僅僅是因為他此刻身負重傷,更是因為某種比生理上更痛的知覺,如潮水般浸透了他的全身。
小卷那雙向來清澈見底的眼眸看着他, 那雙眼睛裏的眼神不再陌生,而是當年的“小卷”看向“艾森”的眼神。
“原來是你啊……你變了好多。”
小卷輕聲說道。
……難怪既熟悉, 又陌生。
“撐住, 小卷,醫生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德裏克聲音顫抖地說道。
小卷笑了笑,但卻顯得虛弱無力,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觸碰德裏克的臉頰, 但手舉到一半卻又無力墜下。
她想要說些什麽,但瀕死的狀态讓她沒有多餘的氣力說話了。
德裏克俯下身, 耳朵幾乎貼近了小卷的嘴唇。
他終于勉強聽到了小卷所留下的最後的遺言。
“別難過,我……”
我會歸來的。
……死人是不會死亡的。
所以不要難過, 艾森, 我們或許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
——但她已經沒有力氣說出這段完整的話了。
她胸口處流溢着的星空色彩愈發濃烈,直到染遍了她的全身。
然後消散在空氣中。
德裏克感覺到懷抱裏的重量消失無蹤, 他呆呆地跪坐在原地, 一動不動。
他想,他大概是想哭的,但是他的眼睛早就被替換成了義體, 此時此刻一滴眼淚都無法流淌。
他清晰地感覺到, 有什麽東西被從他的靈魂中再一次徹徹底底地剜去了。
“為什麽……”
他聲音沙啞。
他們才剛剛見面啊,他們才相處了不到一個小時啊。
小卷, 這個他年少時占據了他生命與情感重要角t落的人、這個當年他沒能救下的孩子、這個和故鄉的美好一起被埋葬在深處的女孩。
第二次, 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如同一幕劇本不變的舞臺劇,悲劇永遠在不斷重演。
主角和觀衆每一次都無能為力。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 于是他拼命往上爬,他成為了警察,他在年年的評優中蟬聯第一,他拼盡全力、克服一切困難、甚至舍棄了一些他曾經珍視的東西,狼狽地成為了局長。
……然而這又有什麽用呢?
此時此刻的他,就和四十年前都他一樣羸弱可笑,他依然什麽都做不到。
他改變不了臨星城,改變不了第六區,改變不了治安管理局。
他甚至連一個孩子都救不了。
他的夢破碎了兩次。
第一次,他尚還能安慰自己,是他過于弱小,是他地位低賤、義體匮乏,他用這樣的借口縫補自己的靈魂。
第二次,他的靈魂沿着當年縫補過的裂口,寸寸裂開。
不再有借口了。
……艾森·德裏克,你這個廢物。
一旁正在恢複原狀的器官集合污染物并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麽,它依然在以一個緩慢的、像是生怕損壞了內部器官完整的速度,将容器一個個放回原位。
就在此時,德裏克聽見了儲藏室外傳來的整齊的、迅速的腳步聲。
……他剛才呼叫的救援到了。
德裏克跪坐在原地,機械地轉動脖子,看向門口。
數位全副武裝的警員舉着輕火力機槍沖進了房間,他們看了一眼重傷的局長,又看了一眼腦袋就像是被砸碎的西瓜一樣的面具人,随後,他們的目光落到了器官集合污染物身上。
那是——
所有警察全都高度緊張了起來!
那是非生命失控體!
這臺機器已經被感染了,危險程度極高,甚至連局長都被打傷了——
“開火,開火!”
為首的一隊隊長立刻下了指令!
與此同時,德裏克終于暫時勉強脫離了幾乎讓他崩潰的情緒。他瞳孔驟縮,吼道:“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伴随着輕機槍掃射的聲音和玻璃破碎、血肉綻開的聲音,那已經被無害化的污染物在子彈如暴雨般的傾瀉中被迅速摧毀!
那些無辜受害者們的器官綻放開一朵又一朵的血花,碎成無數肉塊。
德裏克眼睜睜看着一顆原本還在跳動着的心髒沾着培養液,落到了他的腳邊,兩個深不見底的彈孔印刻在上面,循環液汩汩湧出,流淌到了他的腿上。
那明明是無害的循環液,德裏克卻覺得自己像是被濃硫酸灼傷了一般。
數秒之後,槍聲停歇。
“局長!”
幾位警察迅速上前,想要将他扶起來。
德裏克看着那顆不再跳動的心髒,一言不發。他伸手在自己出了故障的腿上調試了幾下,勉強恢複了行走能力,站了起來。
一隊隊長唐陽走上前,正準備開口彙報情況,卻被德裏克一拳砸在了臉上!
“砰!”
他悶哼了一聲,捂着鼻子後退了兩步。
“局、局長?”唐陽震驚而又惶恐地看着德裏克,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了今天做過的所有錯事。
……是因為他效率太低下了,沒能在看到警用頻道的指令後,及時抵達案發現場嗎?
德裏克沒說話,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已經被打成一地碎屑和肉塊的污染物旁,從地面上撿起了那個光芒已經快要熄滅的獨立電源。
趕來支援的警察們面面相觑。
……那是,局長的備用維生系統的電源?
這麽重要的東西,為什麽會取出來?
“走。”德裏克低聲說道。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切喜悲都一同熄滅了。
就像是四十年前一樣。
他來不及哀悼。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盡管,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面對的苦難究竟有何意義。
……
很快,治安管理局一行人來到了車站外。
此時此刻,那些受害者們都已經被救援到了地表,他們被安置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屋裏,等待着後續的救援安排。
器官工廠裏面躲藏起來的技術和管理人員也都已經被抓住,他們被套上了束具丢在一旁,幾個二隊的警員在旁邊緊盯着。
姜嘉坐立不安地在棚屋內來回走動着。
她的身後,是二十多個殘缺的第六區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失去了意識,陷入了昏睡,但依然有數人保持着清醒,朝着棚屋外張望着,臉上寫滿了焦急、恐懼和期待。
姜嘉看見德裏克從地下站廳走了出來,連忙上前問道:“德裏克局長,那個……大家的器官找到了嗎?”
她此言一出,幾個受害者的目光齊刷刷看向了德裏克。
他們中甚至有好幾個人眼睛都被挖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血孔,茫然地望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德裏克的動作明顯有些僵硬和遲鈍,他看向姜嘉,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抱歉。”
姜嘉怔住了。
她身後的一人立刻出聲說道:“什麽意思?什麽叫……抱歉?我們的器官呢?!”
他的語氣明顯有些沖,姜嘉連忙制止道:“張辛,別着急,有話慢慢說。”
“慢慢說?姜大小姐,你一根汗毛都沒被他們割掉,你當然不着急!”那個叫張辛的受害者吼道。
姜嘉被吼得不知所措,一時失聲。
被一拳揍得鼻子還歪着的一隊隊長唐陽立刻站出來,語氣相當不客氣道:“你放尊重點!聽好了,你們那些器官發瘋了,連帶着一整套儲存容器一起失控了!”
“失控?什麽意思?”
“能是什麽意思啊?”唐陽說道,“感染了呗!機械和血肉組合在一起就有感染風險,這點常識都不懂?”
姜嘉驚呆了,她看向了德裏克,後者卻像是靈魂出竅了一般,面無表情站在原地,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張辛嘴唇顫抖了半晌,他擡起手指向警察們的方向,說道:“所以……你們、你們是把我們的器官給毀掉了嗎?”
“那不然呢?”唐陽不耐煩道,“你們能撿回一條命已經算是運氣好了,知足吧。”
“可我們的器官……”
“他們不是給你們換了義體嗎?不然你們現在早死了,哪還能活蹦亂跳和我擡杠!”唐陽毫不客氣地說道,“能用就先用着呗!”
“警官,那些畜生給他們裝的都是已經被淘汰掉的、損壞了的義體,有的甚至是感染過的義體!”姜嘉連忙上前說道,“型號老舊不說,還很雜亂,大多都是不兼容的!”
亂裝義體的後果是毀滅性的,他們可能會在義體不兼容導致的各種麻煩中,極其痛苦地患上各種疾病,甚至發瘋,乃至死亡。
唐陽臉上露出了極度不耐煩的表情:“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可是……”
“聽好了!我只講一遍!”唐陽提高了嗓門,“這案子後面肯定會有賠償下來,到時候會分到你們手上的。但別指望短時間能拿到,這案子太大了,估計得審理很久,明白了嗎?”
“很久……是多久?”張辛聲音顫抖着問。
“誰知道呢。”唐陽聳了聳肩,“半年?行了,你問題不要這麽多。”
半年……
“他們……挖掉了我的腎,摘掉了我的胃,我的膽囊、脾髒和胰腺,還切掉了我兩個……不,三個,不,我不知道多少個肺葉!還挖掉了我一顆眼珠!”張辛指着自己臉上的血洞,“我沒有死,所以他們沒有給我安裝義體——我的胸口裏面,我的肚子裏面,那些地方都是空的,都是空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崩潰了般撕扯開自己破爛不堪的蔽體衣物。
一道道可怕的、新鮮的、醜陋的疤痕遍布在他的胸口,像是一道道苦難的年輪。
“反正你也沒死。”唐陽絲毫不在意,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哪來那麽多同情心?“回家歇着,等賠償呗。”
“可如果不安裝義體替代的話,他要怎麽生存呢?”姜嘉喃喃說道,“無法進食,無法工作……”
“真的沒辦法了嗎,警官?就不能——我有家要養啊!我妻子一份工資養不起兩個人啊!我家裏還有老人!”張辛崩潰般喊道。
一直呆立在原地沒有說話的德裏克閉上t了眼睛。
……受害者的賠償短期內确實很難下來。這些被去除器官的受害者們失去了勞動能力,這段漫長的空白期,他們根本無以為生。
至于向政府申請補貼——第六區需要這筆補貼的人太多,太多了。半年時間,甚至不夠他們排隊。
德裏克完全能夠預料到此時此刻的場景。
所以,在唐陽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沖進儲藏室就開槍毀掉了所有器官之後,他才會那般憤怒。
他們摧毀的并不完全是一個個完好無損的器官。
也同樣是這些受害者們回歸正常生活的希望。
唐陽聽了張辛的話,不耐煩道:“自己想辦法。”
自己想辦法……自己想辦法……
他能想到什麽辦法?
還能有什麽辦法?
他已經因為學業和房産而欠下大量的貸款了,連本帶利得打工三十多年才能還清。
現在他不僅沒法工作,甚至還需要大量的醫療器械的援助才能正常生存下去。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他還不如就死在工廠裏,至少……他的家人不會被他拖累。
是啊……還不如……怎樣才能痛快點……
張辛呆滞地站在原地,那只僅剩的眼睛迷茫地轉動着,看向四面八方。
半晌後,他突然發出了一聲像是被陷阱折斷肢體的野獸的嚎叫,似是憤怒,又似是悲哀。
随後,他在地面上撿起了一塊石頭,毫不猶豫地朝着一直不發一言、像在發呆的德裏克沖了過去,像是要置他于死地一般,舉起了手中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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