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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5 谢之遥
    【本章的谢之遥指小谢,请注意区分。】

    蒋愿是第二天被上门的教练强行拎走的。

    再怎么依依不舍,所有花滑运动员视为最高殿堂的环冬会在前,错过就要再等四年。

    花样滑冰是一项选手竞技寿命很短的运动,尤其是女子单人滑选手,技术巅峰期往往只有顺利度过发育关后的两三年,刚过20岁竞技生涯已差不多到头,能连续参加两三届环冬会的少之又少。

    蒋愿没有任性的资格。

    陈望月坐在轮椅上,目送着她推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被带上车,又在汽车发动的前一秒打开车门。

    “陈望月——”

    下了一夜雪,宏伟的现代建筑都渺茫得像天地之间背景板上的小小一点,蒋愿飞奔而来,灿烂的红发在风里跌宕,像冰原里一只奔袭的赤狐,抱住了她。

    “你好好听医生的话,我就考虑再送你一块金牌!”

    陈望月问:“是那块卡纳历史上第一枚花滑女单环冬会金牌吗?”

    “没错,是我以后还会拿很多次那块!”

    蒋愿响亮地,肯定地回答她,然后缓缓地,轻柔地松开双臂。

    “我走了。”

    红发拂过皮肤的痒意还未消退,辛檀已经推过陈望月的轮椅送她回房间,医生说她现在还虚弱,不能吹风受冻。

    蒋愿之后,许幸棠,常思雨,还有A班一些熟识的同学,乃至班主任,都陆续过来看望她。

    医生的说法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哪怕恢复得再好,陈望月余生也不可能再跳芭蕾或者滑冰,能独立行走已是幸运。

    每个人都知道这点,所以每个人都关怀备至,说话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把她当成易碎的玻璃制品,生怕会让她伤心。

    唯一不怕戳痛她自尊的人身在歌诺,为下一块金牌奋战。

    陈望月厌倦了被无休止地同情,告诉辛檀她不想再见外人。

    转院那日恰逢化雪,担架床滑过医院长廊,防震车轮碾过减速带引发的震颤里,陈望月突然攥紧腿上的钛合金支架,闭上眼睛。

    辛檀把她送去了军方的复健中心。

    这里有全卡纳最先进的复健医疗团队。

    理疗师解开她病号服时,未愈的伤口暴露在无菌灯下,像雪地里被踩烂的浆果。

    电磁脉冲治疗仪的电流穿过坐骨神经,小心啃噬皮肉。

    接受完微电流治疗,她撑着拐杖试图站起,四根铝制支脚在地砖敲出长短不一的跫音,左侧总是比右侧慢半拍——受损的腓总神经,让脚掌形成外翻。

    理疗师用激光笔指出她步态分析图上的波动,“陈小姐,重心偏移超过安全阈值,您必须佩戴腰托才能行走。”

    看清腰托形态时,陈望月几乎要笑出声来。

    与兰夫人的束腰何其相似。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摘掉还是戴上,都身不由己。

    液压杆咬住大腿根的金属支架,像台精密的绞肉机在拆解她的骨骼。

    “再来五组。”

    电子计数器闪着幽绿的光。

    理疗床皮革冷得像停尸台,她盯着天花板的霉斑。顾晓盼的血珠就是这样洇开的,先是一点,接着漫成珊瑚丛。

    “陈小姐,心率过快了。”护士在平板上划动数据。

    复健室的镜子是整面水银浇筑的刑具,忠实地将右腿剖成标本。电动滑轮拽着牵引带,把膝盖弯折成天鹅垂死的弧度。三十七次,三十八次,疼痛在骨髓里蔓延。

    “很好,今天比昨天多坚持了七分钟。”医生记录着肌电图的波纹,“您要不要试试步行器?”

    午后的步态训练室飘着电极贴片的焦味。陈望月被悬吊在跑台上,弹性绳勒进盆骨,电动跑带每转动一厘米,都像在撕开跟腱粘连的疤痕。

    傍晚的走廊,陈望月撑着拐杖,数着防火栓的间隔练习,她小心地避开地砖与地砖之间的缝隙,怕卡住拐杖尖。

    夜里耳鸣最猖獗时,陈望月会摸出枕头下的珍珠。那颗从血泊里抠出来的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死贝母的冷光。

    新一天的阳光爬上膝关节支具,陈望月对着肌效贴镜子调整踝托,金属搭扣咬住凸起的舟状骨——那里埋着一枚无法取出的子弹碎片。

    沈泠送她的这份大礼,就像伴随终身的指南针,会在以后的每个雨天为她指向疼痛的北极。

    如果她还活着,看到自己因为她而日日痛苦,会很得意吧?

    陈望月掐紧了掌心。

    不甘心啊,还没来得及让她生不如死,她居然就吞药自杀了。

    死得那样干脆,所以连生前身后的名声都保全。

    官方通报里,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新闻频道的采访里,班主任流着泪叹息说她是本校最优秀的特招生之一,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她一定前途无量。

    和沈泠有过接触的人们无不惋惜。

    她是父母眼中最懂事的女儿,她是为他人着想的好友,是有担当的小组作业成员。

    前男友荆宇城在KsChat的公开主页上发长文悼念,后悔当初没有劝说她和自己参加另一个游学项目,他的笔触满怀深情与悔恨,极其哀婉动人,收获几万条转发和十万粉丝。

    不知道沈泠看到那篇悼文会作何感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又沉沉地睡去,直到康复室的镜子把晨光切成牢笼,陈望月又开始新一天的复健训练。

    她扶着平行杠,右腿的金属支架在地面投下阴影,两腿之间将近三厘米的落差,让她的影子看起来像个畸形的怪物。

    辛檀站在单向玻璃前,看她摔倒,又从地上爬起来,额角的汗珠滑进眼睛。

    她的嘴唇在计数,一步,两步,三步,可他读不出形状,那些开合的弧度让他想起缺氧的鱼。

    他看着她把药片含在舌下,连眉头都不多皱一下。

    她如此积极配合,从不抱怨,同时日复一日地沉默且消瘦下去。有天晚上辛檀蹲在病床前给她穿袜子,她肌肉萎缩的右腿细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握在手里没有半点重量。

    他猛然抬头,看见陈望月也在看他,眼神平静无波,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栅栏般的阴影。

    就对视一秒,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心头密密地扎。

    我明天再来看你。

    怕她觉得他在同情她,他仓惶编造一个与公司相关的理由离开。

    第二天傍晚来时,她难得偷了懒,由护士陪同去庭院透气。

    心情似乎还不错,她侧头与护士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开玩笑,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辛檀静静看着,也不自觉地扬了唇角。

    院里槭树突然簌簌作响,一只明黄色皮球越过陈望月,落到了树上。

    紧邻庭院的病房里,穿病号服的小男孩把脸贴在玻璃上呵气,雾蒙蒙的圆圈里浮出摇晃的倒影。

    “姐姐!”男孩拉开窗户,掌心在玻璃压出痕迹,殷切地看着陈望月,“你能帮我捡一下球吗?”

    陈望月的手指在栏杆上收紧,望着卡在头顶枝桠间的皮球,明黄在树叶间一闪,她抬了抬腿,冷汗就顺着脊骨滑进腰间的纱布。

    “我……”她张了张嘴,“对不起,我够不着。”

    男孩的瞳孔倏地暗下去,像被掐灭的生日蜡烛,“我妈妈总说等我长高就好了,可你都这么高了。”

    护士的脸色微变,“小朋友,我来给你……”

    陈望月忽然打断道,“我试试吧。”

    她单腿跃起去够那根树枝。

    支具金属扣崩开的瞬间,她整个人如断帆般跌进辛檀怀里。

    他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搂住她后腰的手在发抖,“小月……”

    “就差一点啊。”她倚在辛檀怀里,盯着自己悬空的手,忽然笑了,“很没用,是不是?”

    辛檀一言不发,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回病房。

    陈望月又一次觉得辛檀真是个小题大做的人,他坚持要让医生再做全套检查,折腾完之后已近深夜。

    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偌大的病房里,他半跪在地,给陈望月上药。

    医用棉签蘸着碘伏在膝盖游走,尖锐的疼让陈望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辛檀却突然摁住了她。

    唇峰触到脚踝处的瘢痕,月光正沿着静脉输液管爬行。

    他俯身,含住新生的粉色皮肉。

    消毒水的苦涩在齿间漫开,混着她皮下渗出的组织液,睫毛扫过蜿蜒的缝合线。

    病号服衣襟滑落肩头的刹那,辛檀的吻追着锁骨下青紫的针眼。

    那些密集的淤斑是输液的痕迹,他用鼻尖摩挲着最深的紫癜,仿佛这样就能把镇痛泵注入的冰冷药液替换成自己的体温。

    陈望月的肋骨在他唇下起伏,如同风暴中收拢的百叶窗。

    当他掀开她后腰的敷料,齿尖虚虚叼着溃烂的边沿,唾液混着铁锈味渗进纱布纤维时,她的指尖突然掐进他肩胛骨。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浇铸在地板上。

    他的唇舌竭尽全力,想要让她稍微忘却现实,结束时,他听见她喉咙间的一声喟叹。

    “哥哥。”她喘息着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完,陈望月在病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听见男孩离去的脚步声,门被拉开又关上,世界安静了,只余下空调系统运行的白噪音。

    但没过多久,她又听见了一阵窸窣声响。

    她心头顿时生出烦躁,“不是说我想一个人……”

    声音戛然而止。

    窗户被打开,冬天的冷风灌进来,月光在窗台洇成一滩银汞,中央空调出风口垂落的丝带突然晃动。

    她闻见霜雪的气息。

    玻璃框住人影,少年翻越窗台时,丝绸般的银发垂落肩头,泛着冷兵器一般的寒光,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霰。

    陈望月揪紧了床单。

    “我……你哥哥他不同意我来看你,我只能让护卫帮我躲过这里的安保……”

    谢之遥说话时呵出白雾,指尖还沾着攀爬排水管蹭到的铁锈,却固执地捧着一束木槿花。

    那是萨尔维的国花,象征平安。

    花瓣上的冰凌正在融化,顺着腕骨滑进袖口,他忐忑地,眼巴巴地站在那里,“陈望月,我可以过来吗?”

    陈望月紧抿着嘴唇看着他,看到他脸上越发紧张,才点了下头。

    他如释重负,几步上前,又定在那里。

    “你的腿……”

    少年王储的翡翠瞳孔泛起雾气,指尖悬在支架上方颤抖。

    “瘸了。”她言简意赅。

    他惊得猛退一步,睫毛上的雪粒坠入眼睛,用力眨了一下。

    “惊讶吗?”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已经很习惯身边有个残疾人。”

    谢之遥第一次听见她吐露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弟弟瞎了都活得好好的,我不过是……”

    下一秒嘴被捂住。

    手心一烫。

    陈望月顿住,看见他脸上簌簌滚下的泪。

    “你不要这样……”

    明明瘸了腿的人是她,他却像是更痛苦的那一个,喉结惶然地涌动,“陈望月,你别这么说……”

    他的手指悬在她腿的边缘,像要触碰花瓶碎裂的伤口。

    “……疼吗?”

    陈望月没有说话,牵着他的食指划过,当指尖触到脚踝边缘的钛合金螺栓时,谢之遥打了个寒颤。

    答案明明就在眼前。

    哪怕她就这样坐在自己面前的床上,被子弹贯穿的脚踝握在他的手心,以这样看起来亲密无间的姿态,谢之遥都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安慰。

    他知道再淡然的人一定也难过。

    穿上舞鞋能跳三十二个挥鞭转的人,不能再跳芭蕾,连跑快一点,跳高一点,都不再可能了。

    如果她于他而言只是陌生人,他都能够鼓起勇气劝说她不要伤心。

    但你没办法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喜欢的人。

    谢之遥十六岁,但面对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不到六岁。

    “陈望月……”谢之遥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要怎么做,能让你好受一点?”

    人性最深处的恶意在面对最纯真的善意面前,总是会被放到最大。

    陈望月食指勾住了男孩子因为无能为力的歉疚而难过得微微发抖的下巴,“之遥是想安慰我对吗?”

    她的眼睛直视着他,像平静的水面下孕育着汹涌的风暴。

    谢之遥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那就闭嘴。”

    黑暗包围了谢之遥,陈望月的手,带着轻柔但不容抗拒的力道,覆住了他的眼睛。

    指尖悬在少年潮湿的睫毛上方,谢之遥的瞳孔泛起涨潮的磷光,喉结滚动着吞下未成形的海啸。

    月光爬上心电监护仪的导线,陈望月的手指像拆解炸弹般解开谢之遥的领结。

    真丝布料滑过少年喉结的弧度,仿佛刀刃舔舐珍珠蚌的软肉。

    指尖探入制服下摆时,谢之遥的脊骨弓成柔韧的拱桥,陈望月俯下身,给了他蜻蜓点水似的一个吻,然后再认真与他接吻,并不缠绵,更像是一种服从性的测试。他的呼吸呵出雾凇,转眼被她的唇温熔成春溪。

    每当谢之遥将要沉醉其中,她的唇就恰逢其时地离开,保持着一种清醒的分寸。

    谢之遥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但看过无数书籍和电影,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甚至不同种族的爱情里,似乎都找不到一组可供他对标他与陈望月关系的对象。

    他忍不住张口,“我……”

    “嘘——”

    陈望月将他的手腕按在床头,护栏映出交叠的影子。

    皮带扣弹开的声响惊动了监测仪,绿色波纹突然剧烈震荡。谢之遥的衬衫像褪鳞的鱼皮堆在腰际,陈望月的手指点在他肋骨间的凹陷,那里栖息着刚成年的蝴蝶骨。

    亲吻是爬行的蚂蚁,少年腕间的胎记被她含进唇间,属于贵族的标记在唾液中褪色成青灰的淤痕。

    他腰腹绷紧如满弓,却在她拉着他的手抚过她伤疤时突然瘫软。

    月光指缝里偶尔漏进来的光线让谢之遥目眩神迷,以至于衣服被剥落时,他才察觉到事情已经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

    ……

    陈望月咬开他最后一粒银扣。

    谢之遥的呜咽卡在喉间,化作细小的珍珠滚落枕畔。

    他银发缠住静脉留置针的导管,仿佛圣子被荆棘加冕,变成一件最应该被束之高阁的宝物。

    陈望月咬住少年锁骨下的血管,谢之遥的呜咽卡在喉咙深处,化作一串破碎的气泡,像是溺亡者最后吐出的珍珠。

    人鱼献祭般的姿态。

    那样美丽,也令她破坏的欲望膨胀到最大。

    ……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只有陈望月的指尖在皮肤上游走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他荒唐地想,如果可以把他的脚踝送给她就好了。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

    伴随着陈望月无奈的轻叹,她像个耐心的老师一样,抚摸着谢之遥的脸颊,已经不用她再刻意去遮他的眼睛,他自觉闭上来配合她的需要。

    “做得好,之遥。”

    谢之遥听见她的喃喃,在模糊而浓稠的黑暗里,仰面感受着缓慢降下来的重量。

    ……

    像是海洋中的一苇扁舟,无法抵御航行中的风暴,与漩涡难舍难分。

    翻滚的浪花是大海伸出长舌,在舔舐他的身体。

    远处电闪雷鸣,海岸破碎。

    ……

    风平浪静之后,谢之遥的银发铺满枕头,月光在上面织出蛛网。他望着陈望月重新扣好病号服纽扣,那些贝壳纽扣咬住苍白的肌肤,仿佛要把所有失控的褶皱都熨平成海平面。

    “谢谢你,之遥,真的谢谢你。”

    她在他的额头奖励似的吻了吻,像是哄睡一个婴孩。

    “舔干净,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她按住他湿红的唇。

    “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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