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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4 蒋愿
    车载电视里,女主持人播报着新闻:“……联邦最高法院今日启动特别速裁程序,对命运女神号绑架案11名主犯进行缺席审判。根据《反恐特别法案》第37条,首犯胡某等七人判处终身监禁……”

    车厢挡板之后,后座的辛檀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划过犯罪嫌疑人名单,胡涯这个名字被标注了双重下划线——正是十年前雾港污染案集体诉讼的渔民代表。

    车载导航突然提示绕行,前方街口正聚集着举标语的民众,雪地里用血红色的颜料铺开“严惩恐怖分子”的字体。

    “……其余从犯将移送圣约翰精神病治疗中心。”主持人切换成沉痛语调,“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联邦卫生部承诺为所有涉案人员提供心理评估及必要治疗……”

    挡风玻璃映出辛檀的冷笑。

    他知道那座位于卡纳最北部的治疗中心,就在极圈的边缘,去年刚被曝出用切除脑白质的疗法“矫正”罪犯的丑闻。

    上城区有些家庭对待不听话的孩子,也会送过去管教。

    “——插播一则速报,最新消息,绑匪头目胡某在跨州引渡途中突发心梗。”男记者急促喘.息的声音突然插入,“联邦监狱管理局发言人表示,已启动最高级别医疗救援……”

    车载电视被关掉,辛家的车驶向特里奥医疗中心。

    这几天,中心大门前都堆满民众们自发送来的鲜花和玩偶,祈祷学生们平安健康的绿丝带在枝头跌宕起落。

    车外花店的工人正在组装长达十米的花墙,一粒粒淡白色的花骨朵融入冰天雪地的背景里。

    运花的卡车司机和好奇的过路人攀谈起来。

    “对啊,大客户,有个亚新的客户,让我们在门口搭一面满天星花墙,说是给学生祈福的,平常哪有人要这个,都是要玫瑰,我们临时调了三次货才凑够这么多。”

    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喧闹,沿着特殊通道驶入停车场,助理躬身打开车门,辛檀的皮鞋碾过医院前坪的积雪,又迈进电梯。

    金属门闭合之前,突然有人抬手抵住门缝,侧身迈进电梯。

    “辛檀?”

    高大的男人几步上前,深茂挺拔的一副躯体收在剪裁利落的军装大衣里,藏青色呢料是深海般的冷调,双排金扣沿胸线收束成锐利的箭矢,帽檐压住眉骨阴影,仅露出下颌绷紧的线条。

    他摘掉军帽拢在手里,声音带上笑,“看着像,还真是你。”

    “陆先生。”

    辛檀的嗅觉神经捕捉到一丝甜腻。

    他注意到对方左手提着的一大一小两份蛋糕盒——包装的边角印有首都老字号蛋糕店“Austin”的标志。

    大的那份有精美的糖霜裱花,奶油涂抹着祝洛音凡健康平安之类的字样,小的那份则是一块慕斯切片,卖相平庸,像个附赠品。

    “真巧,你是来看妹妹的吧?”陆兰庭用还缠着绷带的手摁亮电梯键,就在辛檀要去的楼层下一层,“今天洛三小姐出院,我来送送她。”

    辛檀了然。

    最近陆兰庭是上城区的话题中心。

    光明港的绑架事件,他冲在救援一线,救出了洛音凡。

    又因为擅作主张签署发射声波武器的责任同意书,险些上了军事法庭。

    如此不计得失,奋不顾身,惹得流言满天飞。

    其中传得最广的一条,是陆家和洛家即将为他和洛音凡的姐姐定下婚约。

    “是啊,来看望月。”辛檀笑道,“听说你和洛二小姐好事将近。”

    陆兰庭调整了下蛋糕盒的提手,包装纸和袋口发出窸窣声响,“小辛,这么八卦不像你的风格。”

    “我只是不想做那个收到婚礼请柬才知情的人。”

    陆兰庭就笑,“那你应该知道,我刚被调到资料室管档案,年薪六万卡朗,你在伯德街上随便拉一位工薪族都比我强一大截,恐怕没有哪家小姐看得上我。”

    “我和洛二小姐交往不多,但也知道她并不是执着于一时得失的人。”辛檀宽慰道,“兰庭哥,你这次的担当有目共睹,大家都承你的情,未来再起只是时间问题。”

    “借你吉言。”陆兰庭左手拎着的蛋糕盒轻轻晃了晃,“给洛三小姐定的,他们家还额外送了我一份慕斯,听说年轻女孩子都喜欢这家的蛋糕,不如你替我带给你妹妹。”

    “不用了,望月吃不上。”

    陆兰庭讶异扬眉,“她不喜欢甜食么?”

    “她还没醒。”

    电梯数字在沉默中跳闪。

    辛檀看着他的眼睛,补充,“昏迷第三天了。”

    “实在抱歉。”陆兰庭的喉结在军装立领间滚动半寸,突然道,“我前两年执行排雷任务时,队里有个新兵被炸成脑震荡,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醒来了。”

    “但他昏迷两周后突然睁眼,说他闻到了妈妈做的肉桂卷的味道。”

    “奇迹总会光临心有牵挂的人,我相信望月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辛檀轻笑了声,“陆先生的战场故事,总是这么……恰逢其时。”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陆兰庭用枪茧遍布的手掌拍了拍辛檀肩头,“你也多保重。不要太过忧心了。我先走了,回见。”

    “回见。”

    门重新闭合的一瞬,辛檀看见玻璃反光里的人嘴角噙起冷笑。

    只说年龄家世,陆兰庭和洛音凡的姐姐倒也般配。

    但辛檀对于洛家在命运女神号绑架事件中的态度再明晰不过。

    现任国防部长在镇压雾港居民起义一事上的粗暴广为诟病,如果说有谁最不愿旧事重提,除了当年雾港开采石油项目最大的几位投资商,其后就是洛家了。

    绑架案刚发生时,军方像一只抽一下才会动一下的陀螺,应对极其消极,显然也离不开洛家的授意。

    他们只想要这件事永远葬身大海,带着全船人的性命。

    只是损失一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连婚姻价值都有限的女儿,换父亲的位置稳固,实在很有性价比。

    先不说从陆兰庭的回答来看,两家的联姻并未落到实处,就算陆兰庭已是洛家的乘龙快婿,区区妻妹也绝不值得陆兰庭赌上前程。

    一边是决定放弃的女儿,一边是未来前途大好的女婿,就算陆兰庭愿意冒这个险,恐怕洛家会比陆家反对得还要激烈。

    ……那么,陆兰庭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奋不顾身?

    他没有空思虑这个问题太久。

    “小辛先生,这是今天的脑电图对比。”

    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师将全息影像投射在幕布上,“陈小姐的边缘系统异常活跃,尤其杏仁核与海马体的神经放电模式,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夜间循环特征。”

    “她只是在拒绝奖励中枢的唤醒。”

    说陈望月一直昏迷并不准确。

    她醒过一次。

    据值班的护士说,醒了不到十分钟,睁大眼睛盯着自己被石膏裹在半空中的腿,一言不发,等辛檀赶到时,她已经再度陷入沉眠。

    走廊传来推床滚轮的声响,辛檀的指尖紧紧陷入掌心,几天前陈望月就是被这种声音送进来的,那时她手里死死捏着一颗顾晓盼项链上掉下来的珍珠。

    “多巴胺和血清素水平为什么这么低?”

    “正在用SSRI类药物调节。”主任放大杏仁核区域的紫色光团,“但关键是陈小姐潜意识里拒绝分泌内啡肽……”

    辛檀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西装纽扣,抵御心脏发胀发酸的阵痛,“您说她求生意志强烈,现在这又算什么?”

    “就像遭遇雪崩的登山者。”医生调出前额叶皮层成像,“明明带着卫星定位器,却选择把自己埋进冰层——海马体在不断重演创伤场景,而掌管理性判断的前额叶在强制关机。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顾小姐遭遇枪击,陈小姐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抵抗醒来。”

    他小心觑着辛檀的脸色,“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您,您要求的骨传导耳机刚刚通过了声域覆盖范围测试。”

    辛檀微微掀了眼皮,对方递来装在盒里的设备,“按您要求,我们调取了军科院最新研发的C-89型参数,即便在重度听力损伤情况下,也能通过颞骨传递40至60分贝的环境声,您可以现在就为陈小姐佩戴上,确保她苏醒时能够听见。”

    辛檀点点头。

    他去了陈望月的病房。

    药水一滴滴落进透明软管,重症监护区的蓝光在辛檀下颌切割出冷硬的线,他躬身拨开她的发,消毒水的气味涌进鼻腔。

    骨传导耳机严丝合缝嵌进,钴蓝色外壳倒映着监护仪跳动的数值,像艘即将沉没的潜艇。

    有时候,寂静比疼痛更容易杀死求生的意志力,他不想她醒来发现世界是无声的。

    哪怕减轻一点点她心口的创伤也好。

    快一点醒来吧。

    他低头,手摁上了她的脖颈。

    苍白皮肤下跳动的命脉顺从孱弱得不堪一击。

    像野狼咬住了山羊,他在她的锁骨留下湿热的含吮,不够,怎么都不够,他总是不敢睡,怕梦到担架上她血淋淋的躯体,只有在这里,她呼吸的温热气流才会攻破防线,稍稍堵上他胸口破开的那个洞。

    吻一路向下,他张口含住她的手指,牙齿虚虚地抵在皮肤,想要啃咬,不能啃咬,舌头湿润她指尖到指缝,再贴住脉搏下缓缓搏动的血管。

    连日来的不安与恐惧,那些抓心挠肺的心痛与无力,情绪积压过载,终于被她的体温浸泡化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她湿淋淋的手指,用纸巾一点点拭净。

    黑暗中,他轻轻吻她眼睛,起身。

    助理候在门外,看见他一如既往冷漠的脸。

    “人还没到吗?”

    “蒋小姐那边说是已经到机场了。”

    蒋愿刚下飞机。

    她和卡纳国家队的教练大吵一架,无论她怎么请求,对方都不同意归还她的护照。

    教练组一致认为,在这个备战环冬会的关键时刻,她不能中断训练,哪怕只有一天。

    她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爸爸,蒋家是国内花滑赛事的最大赞助商之一,他的面子教练组还是会给。

    在光明港游轮事件发生的第三天,她终于回到了瑞斯塔德,口袋里还揣着刚拿到的金牌。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陈望月安静躺在病床上时,她还是感觉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护士掀开被单的瞬间,她虎口的茧子掐进掌心——那道横亘了整条大腿的缝合线,比她挑战后外点冰跳失败时的摔痕狰狞百倍。

    她们才多久没见啊,陈望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了。

    她颤抖的指尖悬在陈望月颈侧的输液管上方。

    “陈望月。”蒋愿低声,“我跟你说,那群狗东西总决赛又压我的p分,不然我肯定能破世界纪录。”

    “压分又如何,金牌还不是我的。”

    她调整输液管流速的动作像在调整冰鞋绑带,“等你好了必须重看我自由滑录像,找出至少十个加分点。”

    “凌寒那个蠢货,又追过来看我比赛了,还堵我更衣室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棉签蘸着生理盐水划过陈望月干裂的唇纹,“我把他送的花扔进垃圾桶了,下次他还是留着自己做花圈吧。"

    “陈望月,你真会挑时候出事,你知不知道,我来看你很不容易的,教练说我再不归队就换人。”

    “我才不怕,真好笑,他们能找谁来换我?比赛名额都是我挣出来的,以前卡纳女单在环冬会的最好成绩连自由滑都不入,今年的环冬会我们可是东道主,成绩不好他们也没办法跟上面交代。”

    “离了我他们找谁拿金牌?你说是不是,陈望月?”

    没有应答。

    空气里只余下蒋愿发抖的呼吸。

    “陈望月,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敢不理我?”

    “不就是……不就是受了点伤吗,我身上全是啊。”蒋愿突然扯开外套,露出贴着医用镇痛贴的腰侧,“比你腿上这条疤丑多了。”

    “我告诉你,苦肉计对我没用,你快点把眼睛睁开,不然我把你那堆丑玩偶全捐给孤儿院,还有那只丑爆了的熊,你跟它一起去睡垃圾桶……”

    “陈望月,我讨厌你……”

    心电仪波纹剧烈震荡。

    蒋愿的冷笑僵在嘴角。

    一根留置针下的手指,勾住她衣服下摆。

    “你真的好吵啊……”陈望月的声带摩擦出沙哑的笑音,“吵醒我了,你赔我……”

    “赔就赔。”蒋愿把金牌按进她掌心,“镀金的,滑联抠门得要死,也不值几个钱。”

    “我真感动,蒋愿。”

    “那就用你的康复进度报答我。”

    蒋愿飞快转头,按呼叫铃时,手套抹过眼泪,吸收了一颗没来得及坠落的泪。

    辛檀主持完家族办公室的线上会议,就得知了陈望月苏醒的消息。

    他紧赶慢赶回了医院。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空气里的浮尘。

    辛檀握着门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在逆光中泛出青白——黄昏倾泻而入,横亘在蒋愿的红发间,她环住陈望月的腰,国家队训练服外套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的淤青,与陈望月指尖的留置针胶布严丝合缝地贴合。

    陈望月的头偏向窗台,骨传导助听器滑落在枕边,蒋愿的鼻尖抵在她颈动脉处,呼吸搅动医用胶布边缘,明明是她抱着陈望月,但她却像只蜷在主人怀里的暹罗猫。

    她们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而陈望月三天来僵硬的嘴角竟微微翘起。

    他后退半步,真皮鞋跟在地面拖出半道弧线。蒋愿突然在梦中收紧手臂,嘟囔了一句什么,把脸更深地埋进陈望月的胸口。

    护士推着药车经过时,辛檀已将新摘的白色山茶花搁在门边,静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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