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
“月月——”
顾家的下人帮助辛家的司机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搬下车,顾晓盼一把挽住陈望月的手,她的身后,贺谦临和顾生辉在台阶上并排而立,中间空出的位置可以放下一个大衣柜。
认识这么久,陈望月还是第一次上顾家的门,顾晓盼拉着她当导游,介绍这处花园那处人工湖,辛檀则去了顾家老爷子,那位联邦大法官的跟前拜访。
介绍半天,顾晓盼嘴巴都说干了,使唤顾生辉去拿水,但贺谦临说他来之后,她立刻就改口说要两个人一起去。
呼吸出的白雾模糊了妹妹被牵走的身影,顾生辉掏出手帕擦拭镜片,陈望月注意到上面刺绣图案的针脚拙劣,多看了两眼。
顾生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丑吧?顾晓盼八岁的时候自己缝的,每次都拿我练手,好看的送爸妈,送她男朋友,最丑的才轮到我,我说她缝得像受伤的蜈蚣,她还没大没小对我动手。”
陈望月又仔细看了一下刺绣,“看来晓盼还是在珠宝设计方面最有天赋。”
“她八岁就能分辨天然与合成蓝宝石了。”
他摘下眼镜凝视一丛冬青,“我们家花园埋着她摔碎的第一件作品。”
突然嗤笑,“七克拉粉钻镶在歪扭的银座上,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但大家都哄着她玩,夸她厉害。”
远处传来顾晓盼的惊呼,两人同时转头。少女趴在人工湖栏杆上,胸前怀表不知怎么缠在了栏杆上。顾生辉的大衣下摆掠过风声,却在三步外生生刹住——贺谦临已经抬手稳稳抓住。
“小心点。”未婚夫将细链解开,重新给她戴上,指尖擦过她锁骨。
像是察觉到灼热的注视,贺谦临回身看过来。
顾生辉的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无形之物,匆匆转身时陈望月看见他手背毕露的青筋。
她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正式出发时间是在上午十一点,二次鸣笛声中,顾家轿车碾过转运列车斜坡的防滑纹。
后备箱被顾晓盼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据她说光是裙子就带了十二条,搭配的珠宝首饰另算。
“最近试礼服试得头大,每次问顾生辉哪件好,他只会说全买下来。”
顾晓盼瘫在后座抱怨。
驾驶位的顾生辉没接话,车载导航机械音报出距离光明港剩余距离。
明年三月就是顾晓盼与贺谦临的订婚宴。列车刚启动她就翻出素描本,指间夹着的铅笔在纸面划出凌乱线条,“这些设计师的初稿都太俗气,还得靠我自己。”
两张戒指草图被推到陈望月眼前,“祖母绿主石要切割成雪滴花形状,铂金戒托蚀刻姓名缩写——你觉得哪款镶工更好?“
“都很美!”陈望月仔细辨认着碳痕,赞美好友的品味,“这两枚是男女款?”
“大体相同,但谦临那枚的配石……”
顾晓盼突然拍打驾驶座头枕,顾生辉猛地绷直脊背。
“哥!你去年送我的蓝钻原石还在保险柜对吧?我能不能切了做婚戒配石?”
她也只有这个时候老老实实叫哥。
“送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顾生辉单手拧开冰镇汽水,瓶身冷凝水珠渗进真皮座椅,泅开一片暗沉。
车窗外冰雾将天色晕成灰调滤镜,顾晓盼哈着白气在起雾的玻璃上勾画新灵感,“宝宝宝宝,我的月月宝宝,以后结婚必须找我设计婚戒——”
指尖突然戳向陈望月鼻尖,“不然绝交!”
轮胎碾过铁轨接缝的震动中,陈望月笑着抓住她手腕,“遵命,顾大设计师。”
列车到达光明港时已近黄昏,港口停着瑞斯塔德学院租用的中型游轮“命运女神号”。
冬季的海水泛着青黑,钢铁巨兽正匍匐在冰冷的港湾,船体倾斜着压迫过来,十二层舷窗半数蒙着阴翳。
所有学生都屏息仰头——这艘上世纪改建的船经过重新涂装,大体保留了厚重而原始的粗粝感,此刻正将天空剖成两半。
他们将在这艘船上度过为期十天的旅途。
陈望月几个人到得早,上游轮之前还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顾晓盼闲不住,拉她和另外两个熟识的女生去逛光明港口附近最为出名的命运女神喷泉。
顾生辉也不情不愿地被拽去了。
确实很近,他们只花了十分钟就到达目的地。
滴水成冰的冬季,冰棱在女神石像的权杖上生长成水晶冠冕,喷泉池凝结的冰面下,无数硬币如同沉眠的星子。
“听说是六个世纪前腓特烈大帝为早逝的恋人建造的。”同行的林清韵说,“网上说在这里许爱情愿特别灵验,只要一枚硬币,命运女神就会倾听你的愿望。”
顾晓盼闻言立刻要试,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枚硬币。
顾生辉注视着妹妹俯身时垂落的鬈发,她祈祷的姿态虔诚无比。
硬币抛出一道银弧,冰面碎裂的声音惊起松枝上的寒鸦,“我许愿和谦临——”
他的妹妹总是这样,每个句子都生长着贺谦临的名字,像常春藤缠绕着橡树般理所当然。
“我们永远在一起——”
“说出来就不灵了!”旁边林清韵急急打断。
“那可不行!重来重来!”
“哎望月,你也许一个。”
“不用啦,我不信这些的。”
“难道你是绝情主义者!”
“辛檀听了会伤心哦。”
顾生辉退到冬青树篱的阴影中,看妹妹发梢的雪粒被夕阳烧成金箔,她偷偷抓了把雪抛向陈望月樱桃红的绒帽,陈望月惊呼一声,转头攒了一把雪准备以牙还牙,还没扔过去后颈又遭受攻击,她手中雪球立刻变了方向。
“林清韵,你居然偷袭我——”
女孩们打打闹闹的脚步在身后雪地里跳跃,逐渐变远变长。
顾生辉再度走向喷泉。
喷泉暗渠深处水声涌动的细响,像极了他胸腔里某根弦的震颤。
跪坐在冰裂的池沿,他凝视雕像,女神石像的瞳孔里沉积着几个世纪的青铜锈迹,垂首聆听的姿态像极了教堂彩窗里的圣母,眼睫挂着霜雪。
他握紧掌心那枚象征着顾家继承人的戒指,金属深深嵌进皮肉,疼痛如毒藤缠绕着血脉生长。
“用祖父书房里的黄金法槌,用父亲的领针,用我的姓氏,用所有的荣誉起誓。”他碾碎喉间毒液般的誓词,“女神在上……”
“我用我最宝贵的东西,来换……”
顾晓盼灿烂的笑声忽然近了,顾生辉猛然起身,匆匆将戒指投进喷泉。
池底传来金属碰撞的嗡鸣,妹妹之前投下的那枚硬币竟顺着暗流漂来,与他的戒指在水下轻轻相触。
池底堆积的硬币如同无数窥视的眼睛,水流卷走沙哑的呓语,“换她和贺谦临永不相见……”
暮色吞噬最后一缕天光,顾生辉看着自己的倒影裂成扭曲的碎冰。
当碎冰彻底沉入阴影时,游轮舷窗突然次第亮起——那些菱形的暖黄光斑,仿佛掷入池底的戒指在深渊睁开的眼睛。
“祝您航行愉快。”
“祝您航行愉快。”
舷梯口船员鞠躬迎接参加游学的学生们,制服领结一丝不苟,脸上机械化的笑容像批量打印的贺卡。
当第三位工作人员用有些奇怪的语调说出完全相同的话时,陈望月发现他胸牌上的油墨有些晕染——就像刚刚写上去那样。
他似乎身负残疾,陈望月跟他说谢谢时,他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块的耳朵。
接过两个人的行李箱,这位工作人员送她们到船尾的房间,轱辘在柚木甲板碾出闷响。
整面舷窗被暮色浸染,顾晓盼一个接一个打开行李箱,十二条礼服裙彩虹糖纸一样铺开在床铺。
“月月快帮我挑一件!”
顾晓盼抖开一件缎面丝绒长裙,领口碎钻随着动作簌簌坠落,“你穿那件古董刺绣的礼服吧,你露肩膀好看诶。”
选完小礼服,她咬开发卡,给陈望月卷鬓角的碎发,两个人都帮着对方打理发型和妆容,但陈望月给她画眼线时,顾晓盼哀叫连连。
“不要眨眼呀盼盼!都花了!”
“我忍不住啊月月!太痒了!”
“你把眼皮往上抬一点,坚持一下,对,就这样,很好,很好——顾晓盼,我要拿个订书机把你眼睛钉上!”
“不要!陈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敢了!”
当她们拎着裙摆穿过廊道时,今晚的舞会已经快开始了。
游轮拐角处飘来嬉笑声。
“那个柜姐真的很恶心,居然说我偷他们店的戒指,拜托,我耳朵上这副东西能买她全家的命!我当场就打电话给她店长让她滚蛋了。”
“这些下等货色就是这样的,自己工作不认真弄丢了东西就找客人麻烦。”
“不过我回家后发现包包上确实有她说的戒指,可能是试戴的时候被那个磁吸扣给吸上去了。”
“啊,那你跟那家店说了吗?”
“我为什么要说,弄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他们自己没做好员工培训诬陷客人偷东西,我这也算给他们长个教训……”
声音戛然而止。
在姐妹会成员看清来人里有陈望月后,聊天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换。
这些天,陈望月没少经历这样的场景,只要走到有姐妹会成员出现的地方,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就会一秒被按下静音键。
对付一些看不顺眼而又不能直接捏死的对象,冷暴力排挤是姐妹会最惯用的手段。
至于阴阳怪气的冷言冷语,更是没少过。
一身复古礼服的洛音凡被一群女生簇拥在最中间,贝雕扇遮住嘴唇,像闪闪发亮的女王陛下。
自然也不缺侍从为她分忧。
有人觑着她冷冰冰的脸色,斜睨着陈望月裙摆的蕾丝镶边,“这种两个世纪前的古董刺绣,得配天然珍珠才压得住气场呢。”
有个带着笑的声音附和说,“北方来的乡巴佬怎么懂搭配。”
她尾音未落,顾晓盼已然上前。
“裴裕书,你的鉴赏力倒是一如既往地分裂。“顾晓盼冷笑了声,“上周你在商夫人的沙龙里,可是夸她戴的人造珠链高贵典雅,怎么转头就打自己的脸啊。”
洛音凡扇骨遮住脸笑道,“盼盼,你对玩笑话未免太认真——”
“我有允许你叫我盼盼吗?”顾晓盼截断她的话头,“这艘船上能这么叫我的只有两个人,你是顾生辉还是陈望月?我们好像还没有那么熟吧,洛音凡,你是奉承话听多了,真当自己是瑞斯塔德第一交际花人人都爱了吗——”
顾晓盼停下来,眼睛从上到下把洛音凡打量了个遍,“我说你的这身裙子怎么这么眼熟呢,又是‘致敬’君仪姐?你当克隆羊之前能不能稍微动动你脖子上那个圆圆的玩意儿,人家是什么身材啊,你就算穿同款也该塞上二十厘米的恨天高吧,腰线都开到胸口了,你自己觉得好看吗?”
洛音凡敛了笑,“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果然会拉低一个人的格调啊,顾晓盼,你现在说话还真是粗俗无礼……”
“无礼吗,我不觉得,不过是提醒你和你豢养的吉娃娃,真正的古董从不靠踩踏他人增色。”顾晓盼突然拽直裴裕书披肩上一处颜色亮得有些突兀的金线刺绣,“赝品就算用双倍金丝,也仿不出真品一半的惊艳。”
“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裕书一瞬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顾晓盼的话直指她的死穴,姐妹会最瞧不起用二手货和仿品的人,上一个被发现的已经被拉入内部黑名单,“我这可是找设计师定制的!”
顾晓盼怜悯道,“是你的话,被造假贩子骗了也不稀奇。”
裴裕书气得扬手,却被半空中截断。
顾生辉高大的阴影降临。
他语气漫不经心,但顾晓盼被他完整笼罩在身后。
傲视群雄的身高和肌肉让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有分量。
“裴小姐,你打算对我妹妹做什么?”
阴影随着身高差完全吞没裴裕书颤抖的身形,“我听说,裴氏航运的货轮每月至少经手二十万吨货物——”
他突然俯身,“如果明天起所有载有你家族标志的集装箱都要开箱彻查……裴家经受得住考验吗?”
洛音凡啪地合上扇骨,“生辉哥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以为海关是顾家开的。”
“威风吗?”他直起身,从侍应生托盘抽了支雪茄咬在齿间,“只不过是前两天从长辈那里听说海关最近案件频出,上面不太高兴。”
“我提醒各位——”
打火机的蓝焰窜起时照亮他英挺眉骨,“这种多事之秋,都是重查重罚,以儆效尤,要是裴家愿意出这个头,相信大家都很乐意。”
裴裕书踉跄后退,不小心撞到侍应生,顾晓盼噗嗤一下笑了,“小心别摔了啊,掉下船可不好捞了。”
顾生辉转身揽过顾晓盼肩膀,“走吧。”
“早看这群拉帮结派的家伙不顺眼了。”顾晓盼大获全胜,得意洋洋,“月月,你就是脾气太温柔了,下次她们再敢犯贱,你直接骂回去,不用怕,天塌下来有辛檀替你顶着呢。”
她手肘一捅顾生辉,“哥哥不就是这么用的!”
顾生辉直接掐住她脸,“你就知道教坏人家望月。”
陈望月只是笑道,“生辉哥,你刚刚说海关那个事情,真的假的啊?这么厉害,可以想查谁就查谁吗?”
顾家兄妹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顾晓盼说:“月月宝宝,我们说什么你信什么啊?”
顾生辉说:“怎么可能,望月,你真当海关是我们家开的啊。”
“不过。”他忽然正色道,“如果案件已经走到司法介入的流程,倒是有运作的空间。”
顾晓盼抱住陈望月,她难得发愣的表情让顾晓盼笑得更开心了,伸手去戳她脖子,“我们月月这么聪明的脑袋,今天怎么这么呆啊?”
陈望月脖子缩了下,颈后泛起细小的战栗,只是扯扯嘴角强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蕾丝。
那些跨越两个世纪的古董植物纤维,好像突然变得粗粝。
身侧的声音混入雾笛轰鸣,腕表的秒针与船载钟楼的整点报时共振。
“开始了!”
顾晓盼拉起陈望月的手步入宴会厅。
大概是晕船的反应上来了,陈望月觉得有点累,跳了三四支舞就到旁边小沙发去休息了。
舞池中央,洛音凡正在弹奏三角钢琴,象牙白琴键在纤巧的指间流淌出月光曲,黑色绸缎礼服上的珍珠在晃动。
宴会厅的香槟塔在吊灯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陈望月望着窗外,外面翻涌着墨色海浪。
旁边一直有人在小声交谈。
“歌诺空运来的白松露。”一个特招生端着银盘走过来,裙摆扫过地毯上散落的玫瑰花瓣,瞥了眼正享受着男伴殷勤的姐妹会女孩们,小声对另一个特招生说,“听说后厨准备了二十种鱼子酱,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不知是否是船只的颠簸带来不适的身体反应,还是温度过高的暖气和传入耳中的吵闹声音令她越发烦躁,陈望月捏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颤动,丝绸手套里沁出冷汗。
“望月,你的胸针歪了。”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冰凉指尖划过陈望月裸露的肩胛。
深蓝色小礼服裙的少女像尾热带鱼般游弋到面前,“辛檀少爷没来真是可惜,你这条古董高定算是白穿了。”
是沈泠。
她蹲下身来,神情自然地为陈望月调整胸针的位置。
陈望月刚要开口,整艘游轮突然发出钢铁扭曲的呻_吟。
吊灯发出危险的嗡鸣。
香槟塔轰然倒塌,金黄色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血渍般的痕迹。
舷窗外的探照灯骤然亮起,照亮了如黑色巨兽般扑来的浪墙。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瑞斯塔德的各位同学请注意——”
广播里传来滋滋电流声,“前方海域出现强对流天气,为保证安全,请各位立即在中央大厅集合。”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砂轮刮擦般的杂音。
应急灯全开,乐队停止演奏,宴会厅内一时被嗡嗡的讨论声所充斥。
“搞什么啊!”红发少年踢翻脚边的香槟桶,酒液浸透了他限量版的球鞋,“我们正准备去甲板泳池开派对呢!”
他身后几个只穿了鲨鱼泳裤的男生发出嘘声,有人举起手机拍摄满地狼藉。
学生会的一位秘书长推了推金丝眼镜,腕表在应急灯下泛着冷光:“可能是消防演习,上学期罗兰女校游轮失火的新闻看过吧?”
她说着整理起外套的纽扣,仿佛这不过是场临时增加的礼仪考核。
“但广播说有强对流天气……”一位特招生怯生生开口,她褪色的帆布鞋正踩在打翻的鱼子酱的污渍上。
“哪来的土包子。”话音未落就被嗤笑声打断,“一点常识没有,十二月哪来的强对流?”
有人晃着香槟杯,打磨完美的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声响,“我十分钟前才登陆过我父亲的气象卫星平台查看过.....”
整艘邮轮突然向□□斜十五度,嬉笑的聊天声顿时化作尖叫,陈望月扶住鎏金廊柱时,看见洛音凡的钢琴谱如白鸽般飘落。
穿深蓝制服的侍应生们开始列队,他们托银盘的手势整齐得可怕,像突然接到指令的机械玩偶。
“空调停了。”沈泠突然说。她正用丝帕擦拭溅到裙摆的酒渍,蓝色缎面的布料在应急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灰。
戴船长帽的男人出现在旋转楼梯顶端时,姐妹会的几个女生发出轻笑。
“万灵节都过去一个月了!”
橄榄球队长吹着口哨指向对方跛行的左腿,“这义肢道具做得真烂,我去年买的机器人装的仿生肢能踢穿钢板......”
“是特别节目吧,谁安排的新型沉浸式剧本杀?”戏剧俱乐部的负责人兴奋地翻找手包里的口红,“上周校长说过要搞挫折教育,拜托,老土死了,这年头谁还……”
顾生辉突然挤过人群,攥紧妹妹的手,这位篮球明星的衬衫领口沾着酒渍,蜜色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掌心全是冷汗,“不对劲,我刚才在甲板上吹风,看到轮机长室的门锁被熔断……”
还未说完,宴会厅所有出口突然同时降下防爆闸门。
轰——
轰——
轰——
重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角落久久回荡。
穿白大褂的护士们从消防通道涌出,顾生辉突然摔碎香槟杯。
“丙泊酚!他们身上有丙泊酚的气味!”他拉着顾晓盼踉跄着后退,昂贵的西装蹭上壁画,“爸爸的私人医生做胃镜时用过……”
话音未落,三个医生打扮的人已将他按在餐桌上,针头在颈动脉投下一小片阴影。
嗒——
嗒——
嗒——
走廊上的侍应生们正以完全相同的步频行进,浆洗挺括的白衬衫领口都别着银色船锚胸针,被汗浸湿的后背布料上隐约透出某种环状疤痕。
一片尖叫声中,他们撕开制服,露出绑满炸药的背心。
陈望月的后颈突然刺痛,转头看见第一个在她上船时微笑跟她打招呼的工作人员举着注射器,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一点预防晕船的药剂。”
针管里淡蓝色液体已经注入陈望月的静脉。
“放轻松,亲爱的。”另一个工作人员摘下面罩,露出伤口溃烂的下颌,“这只是让你们保持优雅的小魔术。”
“是肌松剂!”首都医学院副院长的女儿捂着后颈瘫软在地毯上哭喊,“我爸爸实验室……”
她的声音逐渐含混,手指蜷曲,轰然倒地。
陈望月踉跄着后退,撞进一个柔软怀抱。
沈泠扶住她的腰,黑色长发扫过她裸露的肩膀,“别怕,望月,我在这里。”
陈望月无力地侧头,瞳孔里倒映出沈泠过分平静的脸——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把额头的碎发拨开。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注射的疼痛像一根银丝,吊住陈望月摇摇欲坠的理智,余光里,舞池中央打翻的香槟正在地毯上蜿蜒成河,酒液倒映着吊灯扭曲的光影——那些本该对称排列的水晶,此刻有三盏灯罩不自然地偏向东北方,下面站着一位正在擦拭银器的工作人员。
耳朵,耳朵……他的左耳缺失了耳垂。
是登船时见到的那个人。
当时他胸牌的墨迹甚至还没有干透。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礼裙束腰,丝绸面料下泛起细密的战栗。
陈望月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地板上的花纹,旋转楼梯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她盯着腕表计算声波传导速度,声音来源应该在二层东侧走廊,但那里本该靠近挂满救生艇的安全区……
这些人是要转移救生艇!他们到底要对整艘游轮做什么?!
船身剧烈颠簸起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随着邮轮摇晃,唯有沈泠像钉在地板上的桅杆般稳定,她神情一如既往温和,珍珠耳坠在惨白灯光下摇晃。
防爆闸门缓缓升起时,海风裹挟着咸腥涌入。
为首的男人拖着义肢步下台阶,身后是侍者打扮拿着武器的手下。
俨然是这群人的首领。
前不久这些学生们还嘲笑过他的义肢看起来廉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行走看起来十分滞涩,金属关节像是要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火星。
首领的左眼罩着皮质眼罩,露出的右眼扫过瑟缩的学生们,最后停在顾家兄妹身上。
“听说各位尊贵的少爷小姐们正在享受寒假,那么应该有时间听我讲一个故事。”
“十年前,在一个已经被新版地图抹去的地方,原油泄漏污染了整片雾港。”
他的手指抚上洛音凡刚刚弹奏的那架钢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我的妻子,抱着高烧的女儿在法院前跪了三天,换来的判决书说污染物的含量未超标。”
“媒体对我们的境遇三缄其口,长官们拍手称颂,说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判决,为国家财政和人民就业做出大贡献的财团是有功之臣,不该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受到惩罚。”
“至于我们死在污染的海水和水产品的亲人们,还有苟活下来,瘸了腿,聋了耳或瞎了眼,至今每天都还在和感染后遗症斗争的人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虫子!”
“好,既然这个国家不愿意给我们公道,那我们就自己争来公道!”
“为了今天这场对话,我们已经等待了十年!”
大厅中央屏幕陡然亮起的光几乎能将人眼刺瞎,首领声音越发嘶哑,“现在,为我们接通总统府的连线,让这群大人物看看他们的儿女们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的样子!”
侍应生打扮的人们强迫每位学生跪直,不少人眼睛涌出泪花,首领举起手中的遥控器,十几秒钟致命的沉默后,直播画面被接通。
里面总统秘书正发表来自政府的公式化应答,“武力威胁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请停止你们的暴行,关于历史遗留问题,政府始终秉持人文关怀......”
“去你妈的,这些烂货连台词都懒得换!”
义肢刮擦着大理石地面,首领的喉结在狰狞的烧伤疤痕下滚动。他忽然抓起餐桌上的鱼子酱银盘,黑珍珠般的鲟鱼卵簌簌落在顾晓盼颤抖的裙摆上。
“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他俯身扯着顾晓盼靠近直播摄像头时,眼罩缝隙渗出骇人的脓血,“当那些黑油灌进雾港那天,我女儿抱着她的小熊玩偶,说海水闻起来像坏掉的鱼子酱。”
手指砸碎酒杯,玻璃渣刺进顾晓盼雪白的脚背,“三天后她开始咳出带鱼鳞状血块的痰,一周后她死在挤着十几个人的感染病房里,顾小姐,你亲爱的祖父,我们公正严明的联邦大法官却宣布雾港的投资人无罪——”
直播画面在这时切入另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来自另一个国家部门:“经核查,当年雾港区域居民均已获得足额抚恤金……”
“抚恤金?!”
首领的咆哮震得吊灯摇晃。
他颤抖着扯开衬衫,露出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缝合伤疤,学生们看到溃烂的胸膛上贴着发黄的医疗胶布——那是廉价药店售卖的止疼贴,被囊肿渗出的脓液浸成了半透明。
角落里某个特招生突然捂住嘴,她认出这正是父亲癌症晚期时用过的同款。
“当年的结案报告说污染指数正常。”
首领从西装内袋扯出张发脆的报纸,头条照片里,顾晓盼的父亲正在高尔夫球场挥杆,背景隐约可见凌氏集团的LOGO旗帜,“但两个礼拜后,凌家控股的环保公司就中标了净化工程!”
直播镜头还在继续念稿。
“我们承认,对于当年雾港案件,官方的后续处理的确存在一定疏漏,遇难者家属心理疏导项目将列入下年度财政,同时补偿金也会重新——”
直播定格在某个画面——法院档案显示,当年负责渔民们集体诉讼的法官,正是现任联邦九位联邦大法官之首的顾存真,顾晓盼和顾生辉的祖父。
“好个心理疏导……”
首领的大手突然掐住顾晓盼后颈,她昂贵的珍珠项链在蛮力下几乎崩裂,“我妻子抱着女儿尸体去市政厅那天,防暴车在给红地毯做心理疏导!”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突然松手,形容疯狂,“顾小姐,真正有效的心理疏导,你倒是可以帮我做到。”
木仓支抵上顾晓盼的太阳穴,这个女孩的身躯已经完全僵硬,只有眼眶还在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她!“顾生辉嘶吼着,“我是顾存真唯一的孙子,我比她有价值!”
他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声闷响,鲜血顺着鼻梁滑落,“求求你,我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她!”
“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当初我也是这样求上帝的。”
“我对他祈祷,就让我去死吧,放过我女儿。“
“顾大公子,你祖父敲下法槌时,想过他的孙子孙女也会有这一天吗?”
首领凝视直播的大屏幕,视线仿佛穿透电子元件,落在屏幕那一头大法官的影像,“我的女儿回不来了,所以,我要让顾存真亲眼看着他的血脉一个个断绝。”
右手稳稳扣动扳机。
“砰——”
顾晓盼倒下的样子,像一支白蜡烛被风吹熄。
她的裙子是那种贵重的白,白得没有一丝瑕疵,让人想起医院里的床单,或是葬礼上的百合。现在这白被血染了,从太阳穴那个小洞里流出来的血,先是细细的一条,然后越流越多,像打翻的红酒。
她的头发散开来,乌黑的一把,发间别着的钻石发卡还在闪,一闪一闪的,像她最后的心跳。
空气里有血腥味,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是那种很贵的香水,闻着像雨后的花园,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像高级餐厅里,红酒配鹅肝的甜美滋味。
血从嘴角流下来,在下巴那里凝成一整颗的红,又颤颤巍巍滴到锁骨,她的手在半空中虚无地抓握了两下,胸膛微微起伏,像蝴蝶最后的振翅。
然后,手垂下来,她终于不会动了。
顾生辉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一声声的,听得人心里发毛,脸扭曲得不像人脸,眼泪鼻涕和血混在一起,他跪爬着想要去抓妹妹逐渐冰凉的手腕,却被一双军靴踩住脊梁。
“别急着哭啊顾大公子。”
男人残缺的左手神经质地抽搐,“你妹妹替你先走一步,你就能晚点死了,是好事啊。”
男孩的惨叫带着兽类的凄厉,首领冷静地站在那里,尽情咀嚼他的仇恨与痛苦,独眼闪着冷光。
他手里的木仓还在冒烟,那烟细细的一缕,飘在空中,像顾晓盼最后的一口气。
这最后的一口气也消散了。
血在地上淌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一直淌到陈望月的膝盖下面,温温热热的,像某种恒温动物的小腹。顾晓盼的眼睛还在看着这个方向,好像还想抓着她说悄悄话。陈望月想起她下午还在对她笑,说以后要设计她的婚戒,她苹果一样圆圆的脸,嘴角有个小梨涡,现在梨涡里盛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