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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永徽五年, 天子攜宗親朝臣,往洛下皇陵祭祖。
此番祭祀出行,亦是為送別即将北行的晉王, 以及即将出降中州沈氏的殊月長公主,最後一次以皇室未嫁女的身份辭拜先祖。
巍峨堂皇的祭殿之外,華蓋招展。繁冗的儀式持續了大半日,女眷們由侍官們攙引着, 退至階下, 肅立靜候,永徽帝則與皇兄晉王登了丘頂, 行敷土之禮。
日頭正盛,層層疊疊的華蓋與羽扇也擋不住太陽的熱意,身懷六甲的張修媛堅持了許久, 終是忍不住意識一恍, 腳下踉跄。
宮人們慌忙将她扶住。
站在隊伍前面的王皇後, 聞聲轉頭望來, 柳眉輕蹙了下,極力掩住神情中的鄙夷與不悅, 看了眼旁邊的太後, 輕聲道:
“母後……”
她是太後侄女, 出身門閥王氏, 入主中宮三年一直未有所出。皇帝表弟待她客氣和善,卻也不妨礙把後宮裏的女人寵了一個又一個,如今膝下已有兩位皇子。好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生母身份都不高, 可如今這張氏的父兄卻沾了祖輩軍功, 持功封蔭,擅營人脈, 風頭正盛。
若是再讓她誕下皇子……
太後神色淡若,撚着佛珠,“你早就當着聖上的面,告誡過張氏,有身孕就不必跟來皇陵,她自個兒非要纏着聖上,有什麽好歹,也怪不到你這個中宮的頭上。你是王家的女兒,行事要有氣度,別遇到一點兒小事就驚慌失措的。”
皇後讪色低頭,“是。”
太後心裏厭恨那張氏狐媚,分了原本該落到侄女身上的寵愛,但眼下要是全然不管,也覺得似有些不近人情。
正猶豫間,卻見站在另一邊的女兒殊月悄悄退去了列後。
殊月退到張修媛身邊,輕聲問了下狀況,便吩咐宮人将她扶去了自己停在陵道旁的輿車上。
車內織錦緞羅,絨毯香熏。
殊月取帕為張修媛拭了拭額頭的汗,柔聲道:“好些了沒?”
修媛點了點頭,眼中蓄淚。
她初次懷胎,身體各種不适,原本也不想跟來洛下,無奈兄長耳提面命,道:“聖上這一離京就是好幾個月,身邊跟着皇後,還有行宮裏的那些莺莺燕燕,你忘了大皇子是怎麽生出來的?咱們張家比不得那些門閥老族,你若想為腹中孩兒博前程,就萬不能失了帝寵,哪怕不能侍寝,也得時時讓聖上見着你!”
張修媛厚着臉皮跟了一路,沒少遭太後和皇後的鄙夷冷眼,此刻心中憂惶:
“典儀還沒完成,妾這樣離開,會不會……被視作大不敬?”
殊月将手放到修媛凸起的腹部,微笑安慰:
“怎麽會?想必是這孩兒見到先祖威儀,激動鬧騰,才令修媛不适,先祖們不會怪罪的。”
知她擔心觸怒母後,又道:“我在這兒陪着修媛,受責的話,我們一起。”
張修媛感激涕零,“謝長公主殿下。”
看了眼她覆在自己腹間的手,鄭重道:“等這孩兒生下,妾一定讓他好生敬奉姑母。”
祭殿外,永徽帝與晉王從丘頂返回,掃了眼等候在此的女眷,問道:
“阿月呢?”
太後臉色不怎麽好看,“張修媛身體不适,阿月帶她去休息了。”
永徽帝朝陵道的方向望了眼,轉向晉王:
“皇兄要去跟阿月道別嗎?”
晉王道:“她與修媛在一起,臣就不去打擾了,且昨日在行宮已經跟她賠過罪,此番要急着趕去邊關,沒法送她出嫁,甚是遺憾。還好少瞻也是臣看着長大的,知他必會好好呵護阿月,臣這個長兄倒沒什麽不放心的,只是婚禮諸事就只能讓陛下多費心了。”
永徽帝笑道:“那是自然,少瞻若敢表現不好,朕第一個饒不了他!”
侍官奉來酒盞。
永徽帝親自斟酒,奉與晉王,“辛苦皇兄戍衛大乾邊關。”
晉王接過,飲盡,“謝陛下推誠相與。”
兄弟二人相視而笑。
晉王放下酒盞,轉身向太後辭行,“母後。”
太後點了點頭,道:“給你續聘蘇家女兒的事,已經操辦得差不多了,年後你從雍州回來,就可完婚。”
晉王時年已二十有六,膝下卻尚無子嗣,大前年王妃又染疾病故,一直拖到兩個月前才由太後作主,定了四門學監丞家的女兒為續。
“謝母後操心。”
晉王謝過太後,又向皇後與其他宗親禮辭道別,随即帶着扈從離開,上馬掉頭,馳出皇陵。
永徽帝望着皇兄身影消失在陵道盡頭,對太後道:
“朕還是覺得那蘇家女的家世低了些,才貌也屬平常,配不上朕的皇兄。”
太後擡手,幫皇帝理了下垂旒,“續娶又不是結發,哪有那麽容易挑人的?哀家自有主張,不會虧待了晉王。”
祭典結束,帝駕啓程返回行宮。
永徽帝讓人把殊月叫去了自己的金辂。
殊月道:“哥哥不去看看張修媛?”
金辂寬敞,內裏案幾鏡奁等物一應俱全,永徽帝由侍官伺候着,在屏風後換下了一身繁重冠冕,改穿一身質地華貴的淺藍錦袍,外罩淡金紗袍,腰懸白玉,走了出來。
“母後和表姐都在,朕不想當着她們面太縱着修媛,等回了行宮再去看。”
皇帝在軟榻上坐下,揮退侍官,取過案上的果點,遞給殊月,“禮部置辦醴祭時,朕讓他們去建州做了些龍眼餞,專門給你的。”
殊月接過,拿銀簽紮了小塊,放進嘴裏,一面伸手撩開窗簾,朝外望了眼。
永徽帝倚到榻枕上,似笑非笑,“少瞻和骁騎衛的人已經先回行宮了,這裏可看不着。”
殊月松了簾,臉色微紅,“誰說我在看他了?”
永徽帝望着一臉嬌羞的殊月,心裏滋味忽而有些複雜。
少瞻是他的伴讀,兩人與小三歲的阿月幾乎一同長大,親密無間。
可好像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阿月那雙盈盈的秋水眸裏,就只剩下少瞻了。
~
帝駕返京,禁軍和骁騎營護送女眷先行,永徽帝則攜親衛繞道去了商州軍營巡視。
五年前他登基繼位,憑着一番少年意氣,派大将軍房潛平叛江北,剿滅了栖山教,次年,栖山教首衛符經也在建德被淩遲處死。
如今房潛年事漸高,軍中權力交替,永徽帝此番去商州巡營,也是為了平衡各方權争的苗頭。
公務既畢,又滞留營中,由新近擢升的将領們陪同着,在附近山林游獵數日。
一日山間遇雨,來不及回營,随行将領護送永徽帝至附近雨亭,恰遇附近尼庵中的幾名女尼外出化緣,也在此避雨。
大乾民風篤信佛道,一身便服騎裝的皇帝沒有亮明身份,令随行軍将暫退遠處,勿要驚擾,自己獨自站去亭檐下,拂撣鬥篷上的雨水。
女尼中領行的師太見這年輕武将知禮守則,喚了弟子去檐下撐傘,替他擋住檐角飛雨。
永徽帝笑着想說不用,一扭頭,未出口的話卻滞在了嘴中,僵立怔然。
那名被師太喚作“惠蓮”的女尼,年紀尚輕,面皮淺薄,被眼前這貴氣逼人的英俊男子直愣愣盯了片刻,頓時羞赧垂低了頭。
師太在亭中見此情形,另喚弟子去替了惠蓮,自己将惠蓮叫到近前,壓着聲訓示道:
“了然守心,則妄念不起。”
惠蓮聞言,面露愧色,“弟子知錯。”
師太嘆道:“你自出生,就被為師帶回了庵院,原以為與佛有緣,可如今看來,還是塵緣未了啊。”
雨勢漸停,永徽帝重新上馬返營,一路上心神難寧。
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就是惠蓮那張與殊月有九成相像的臉。
不光五官像,連神态也像。
當夜,便召來心腹崔猛:
“去給朕查幾個人。”
“不論用什麽法子,一定讓她們如實交代始末。”
~
崔猛搜羅來的人證物證呈遞上來時,永徽帝已經返回了長安。
震驚之餘更是憂懼纏心,連殺十數人滅口,仍舊徹夜難眠。
而此時整個長安城張燈結彩,團花錦簇,沉浸在長公主出降中州沈氏的喜慶氛圍裏。
心事重重的皇帝,亦親臨祥鸾宮,為皇妹送嫁。
妝臺前,殊月已戴上了光彩奪目的瓒鳳冠,綴着的玉流蘇輕拂香肩,珠環翠繞下的嬌妍面孔殊色絕麗,唇上一抹嫣紅令得出塵若仙的光華之中,又添得幾許誘人妩媚。
永徽帝示意侍從奉上禮盒,從裏面取出一對極精美的白玉連心環,親自戴到殊月頸間。
殊月垂首撫摸玉環,觑了眼退至遠處的宮人們,有些羞怯地小聲問永徽帝:
“這對環,是……我和少瞻的意思嗎?”
永徽帝動作微頓,在銅鏡中擡起眼,與殊月明亮的目光碰觸一瞬,笑了笑:
“你覺得是,便是吧。”
迎親的隊伍,排滿了從朱雀門到承極門的宮道。
沈少瞻一襲華服,挽缰駐馬,目光須臾不移地盯着正殿外的階臺,直至那道熟悉的婀娜身影在珠光翠羽的簇擁下徐徐出現,胸中緊提着的一口氣方才松喘片刻,繼而迅速下馬,快步朝前走去。
他出身尊貴,相貌出衆,又是世家中有名的才子,十六歲就過了京考明算科,被仕女們私下稱作“京都佳郎”。此時拾階而上,面含微笑,渾身洋溢着無比喜悅的光芒,在驕陽下恍若燦燦生輝。
殊月從團扇的扇沿邊,偷偷瞥了眼少瞻,亦抿起嘴角。
禮官在一旁誦着吉詞。
辭親的儀式先前已在大殿完成,眼下就只剩兄長送親,殊月等了許久,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永徽帝,見他神情怔忡恍惚,一動未動。
“哥哥。”
她從缂絲镂金的衣袖中伸出手,拉了他一下。
皇帝回過神,凝視殊月一眼,又看向對面一臉緊張期盼的少瞻,笑了笑:
“走吧。”
長公主順利嫁出了宮。
宮中雖無正式慶宴,卻也氣氛喜悅,各宮都發下了賞賜。
張修媛也趁着佳日,讓人将永徽帝請至自己宮中,備了酒肴,親自奉盞。
她慣會察言觀色,瞅着皇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嬌聲嘆道:
“臣妾也舍不得長公主出宮,臣妾嘴笨,向來不讨太後娘娘和皇後歡心,唯有長公主與臣妾親近。”
擡起撫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又很照顧臣妾的孩兒。”
永徽帝阖上眼。
宮中不缺貌美女子,但張氏有些特別。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像阿月。
是以選秀那日,二十幾個美人裏,他一下子就留意到了她。
“上次你獻給朕的那種丹丸,”
皇帝沉默半晌,掀開眼皮,醉眼惺忪地睨着張修媛,“還有嗎?”
修媛一愣,“有……”
有是有,可眼下她懷着孕,不敢亂來。
但,到底又不想錯失這個讨好君王的機會,起身去取了藥瓶,遲疑着遞給皇帝:
“陛下若服了這個,那臣妾,臣妾……用別的法子服侍陛下可好?”
永徽帝揭開瓶蓋,仰頭倒了不知多少顆,随即扔開,将張氏打橫抱起:
“這天下都是朕的,怎麽來,朕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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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修媛足足疼了兩天兩夜,才生下了孩子。
太後親自将消息送到承極宮寝殿時,永徽帝還在卧榻上。
大量的散丸,加烈酒,讓他也渾渾噩噩地躺了兩日。
太後又氣又急,取過宮女手中的濕帕,親自為兒子拭額:
“張氏那個賤人,懷着孩子還不知檢點,居然使這種手段!要不是看她剛誕下皇子,哀家絕不輕饒!”
永徽帝望着母親,想起幼時生病也是被她這般照顧,忍不住伸出手,扯住太後衣袖,喚了聲:
“阿娘。”
太後愣了愣,因為常年浸淫朝堂而變得冷硬的面容中露出一絲柔和,卻又瞬間斂了去:
“陛下若真在意哀家這個母親,就該認真聽話。哀家給你選的皇後哪點兒不好了?入宮三年了,你召幸過她幾次?偏要喜歡狐媚無恥的賤婦,也不知是哪裏得來的惡習……”
永徽帝心頭一攥,松開太後衣袖,曲起肘,壓在額前:
“不是修媛,是朕的主意。”
他打斷了太後,“朕在送親禮上聽見幾個宗親閑聊,心情不好,就胡來了一次。”
太後皺起眉,“閑聊?他們閑聊什麽?”
永徽帝睜着眼,從擋在額前的手臂下注視着母親的反應,緩聲道:
“就是那些老生常談,說阿月長得好,又說她長得像晉王兄,兩人都随了父皇,一看就是親兄妹。”
頓了頓,“偏生朕跟他倆都不像,也……不像母後。”
太後的臉色,由黑轉沉,又由沉轉白,捏着巾帕的手指狠狠掐緊。
良久,聲音卻是抑得平靜:
“誰說陛下不像哀家了?陛下剛生下來的時候,模樣極肖哀家,接生的醫官穩婆無一不這樣講。只是男孩大了,必是骨相會變得更英武些,便看不大出來了。”
太後離開後,永徽帝繼續躺在榻上。
接生的醫官穩婆、那晚守在翊坤宮的宮人內侍,已經死了十之八l九。
或許母後擔心人死得太幹淨、太密集,難免會引來懷疑,所以終究,還是被他找到了活口。
“也不知是哪裏得來的惡習……”
“就該認真聽話……”
從前這些耳朵已經聽起繭的責備,如今再細細琢磨,心中忽然堵得發慌。
永徽帝默默睜着眼,望着頭頂嵌寶石金線甪端的織錦帳。
曾以為擁有的一切,原來,從來就不屬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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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的殊月,按照傳統的回門習俗,也在翌日回了宮,前來探望永徽帝。
“陛下好些了嗎?”
她伸出手,去探皇帝額頭。
永徽帝盯着殊月,“怎麽這般喚朕?”
殊月垂眸,眉梢眼角蘊着新嫁娘的嬌羞,“禮官說我如今是沈家婦了,諸項稱呼,都應随少瞻。”
永徽帝沒說話。
殊月又道:“我去看了剛出生的三皇子,長得真可愛。陛下打算給他取什麽名字?”
名字一早就由禮部選好,又讓玄天宮冥默先生過了目。
“胤。”
永徽帝頓了片刻。
“既然你這般喜歡他,那朕再給他加個字,叫元胤吧。”
“元”字意為首,亦意為始,如此賜名,足見恩重。
殊月替小侄兒謝恩,轉而想起自己如今也已嫁為人婦,沈家三代單傳,少瞻娶了自己這個皇室女,便沒法再納妾。
若不能早日為他誕育子嗣,怕是心中難免愧疚。
想起子嗣,又不禁想起了別的什麽事,忍不住埋低了頭,再擡眼時,瞧見永徽帝依舊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殊月有種被看透心思般的羞赧,站起身:
“要不陛下先休息吧,等午後少瞻從翰林院回來,我們再一起過來拜見。”
正行禮要退下,卻被皇帝拉住了手:
“別留朕一個人。”
他什麽都沒有了。
“阿月,別不要朕。”
殊月聞言詫然,重新坐了回去,“陛下?”
永徽帝墨眸烏沉,咫尺凝視她許久:
“陪朕,喝些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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