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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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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1 章

    闵琳也似乎覺察到了氣氛的變化, 有些結巴起來:

    “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她聽母親說過,如今朝中大小事實際上都是沈逍說了算,既然關于景侍郎身世的诏書能發出來, 足見太史令哥哥是贊成的。

    既然他肯接受景侍郎是他表弟的事實,那旁人說一句模樣相像,也沒什麽不對吧?

    洛溦望着沈逍,想要解釋些什麽, 可又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沈逍等了片刻, 從她的緘默中得出了答案,緩緩松開手, 轉向闵琳:

    “我還有事要處理,你們自便。”

    語畢,旋身離去。

    闵琳愈加無措, 看着洛溦:

    “宋姑娘……”

    洛溦回過神, 費力安撫笑道:“沒事, 太史令可能是想起公務了。”

    闵琳并不知道她與景辰的過往。而她, 也沒法當着闵琳的面,向沈逍解釋清楚。

    她望向沈逍背影消失的水榭盡頭, 想要跟過去, 新帝身邊的內侍官卻從正殿匆匆而至。

    “縣主, 宋監副。”

    內侍官躬身行禮, 對洛溦說道:“夜宴要開始了,陛下催監副過去。”

    洛溦想起自己今日來含章臺,是以玄天宮監副的身份、領了繼位大典典儀官的任務, 還真不能随意離開。

    只得随了內侍官, 去了朝元正殿。

    正殿之內,金銀煥彩, 百合焚香,絲竹樂繞,金翠羅绮的宮娥執盞捧斛,蓮步穿行。

    換下冠冕的蕭元胤,坐在主位之上,握盞與上前祝拜的幾名朝臣說着話。他原就是實權親王出身,從少時起就是永徽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如今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倒也應對從容。

    主位旁的側座,原是留給了張貴妃,然張貴妃被太後囚去泾陽時吃了不少苦楚,身體虛微,适才在高臺上吹了點風便又病倒,如今這側座之位,便讓蕭元胤賜給了洛溦。

    洛溦自覺僭越,心裏又裝着事,坐立難安。

    蕭元胤此時已聽說了沈逍離開之事,知那人向來孤僻,倒也不計較,見洛溦坐在帝側似有些心神不寧,堅持道:

    “你就坐在這兒,跟從前在戰船上那樣,幫我助助聲勢,不然沈逍也走了,我這個‘天命所歸’的新君沒人護持怎麽辦?”

    夜宴開啓,莺莺燕燕的舞姬美人升至殿中,歌舞助興,亦又有更多朝臣親貴上前向蕭元胤祝拜,說些或阿谀或寒暄的場面話。

    誠如沈逍所言,蕭元胤性情豁達,并不記仇,除了昔日張家新黨的人,王氏老族、晉王舊部的軍将朝臣,也位列宴中。周旌略和趙三溪等人,從前都與洛溦相熟,到主位前敬酒時,也與她交談片刻,颍川王、魯王等更是熟人,直接把酒敬到了她面前。

    洛溦不便推拒,陪着喝了幾口酒。

    蕭元胤跟朝臣聊了幾句,轉向洛溦:

    “剛才禮部的人問我,說如今景辰被皇祖母認作了外孫,要不要按制在洛下為他修陵。父皇在洛下的陵寝二十多年前就建好了,周圍随葬的空處倒還剩不少,我在想,要是你也覺得合适的話……”

    洛溦搖了搖頭,“景辰他,不會想留在皇陵的。”

    沈逍對外瞞下了太後易子之事,蕭元胤不知永徽帝真正身世,也就想不到他的父皇曾那樣處心積慮地除掉景辰一家。

    景辰又怎麽能,跟自己的仇人葬在一處?

    蕭元胤雖不知始末,卻也明白當初景辰和沈國公死在皇陵、跟自己父皇脫不了幹系,聞言颌首,對洛溦道:

    “行,那你另挑個地方。”

    洛溦以前就想過這件事,垂眸道:

    “如果可以的話,想請陛下恩賜武州城外的一片林地。”

    夜宴持續到夜深。

    洛溦回到玄天宮時,已過子時。

    她在璇玑閣前下了馬車,就匆匆上樓,徑直去了觀星殿。

    這些日子,沈逍白天再忙,晚上也會回玄天宮,陪她在觀星殿處理文書。然而今夜走到殿門口,卻見裏面燭光昏暗。

    扶禹正抱着一摞公文書冊從裏面出來,轉身準備關殿門,聞聲扭頭見到洛溦,微微詫異:

    “宋姑娘怎麽回來了?之前扶熒過來傳話,說太史令今晚不會過來,我還以為你們會在朝元宮待到天亮呢。”

    見她神情怔怔,有些拿不準,“那要不我……再去把殿裏的燈點上?”

    洛溦回過神,對扶禹笑笑:

    “不用,我就過來看一眼,忙了好些天,一想着觀星什麽的就頭疼,你趕緊關門吧。”

    說完,告辭下了樓,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裏在榻上輾轉許久,一直遲遲沒法入眠。

    盯着帳頂的繡紋發了會兒呆,索性起了身,點了燈,取過最近在讀的算學書,一頁頁地翻着。

    翻過大半本,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麽。

    扶禹也從觀星殿回了自己住所。

    剛入夢鄉不久,就被扶熒給薅了起來:

    “宋姑娘回來了?”

    扶禹從小就習慣了扶熒的神出鬼沒,倒也沒驚着,頂着惺忪睡眼:

    “回來了啊。”

    “她說什麽沒?”

    “沒說什麽,就讓我趕緊給觀星殿關門。”

    “別的什麽都沒說?也沒問?”

    “沒啊,哦,就覺得不用再忙着觀星寫谶語,還挺高興的。”

    扶熒把扶禹塞回進被子裏,推窗躍出,出了玄天宮。

    宮門外,沈逍素氅迤然,清冷伫立。

    扶熒快步上前,将剛才扶禹的話,低聲禀述一遍。

    沈逍面色寂然,一語不發,視線凝在璇玑閣六樓的那點光亮處。

    沉默許久後,轉身離開。

    踏過龍首渠的石橋,靜靜行出了很遠,聽到扶熒低聲出言提醒,才反應過來自己連回長公主府還是紫微臺,都沒想清楚。

    一連數日,他再沒去過玄天宮。

    登基大典的各種事宜皆已忙完,司天監和五行署的吏員們得以喘一口氣,洛溦也驟然空閑了下來。

    幾日後,蕭元胤派人來了玄天宮傳口谕,說之前她要的那塊武州城的地,已經準備妥全了。

    被派來傳話之人,是蕭元胤從前麾下的部将褚修,去歲曾在宣城救過跳車的洛溦,與她彼此還算熟稔。

    褚修道:“武州離聖上以前的駐軍地不遠,聖上應了宋監副的請奏之後,就立即派人八百裏加急地去了那邊一趟,把那塊地劃了出來。因是城外亂葬崗荒原,也不需要遷民補償,随時都能開始清理,就是那一帶無名墳茔衆多,民間都傳這種地方有陰煞氣,招人招工匠比較費時。”

    “恰巧最近突厥人又在邊境鬧事,末将奉旨要帶兵前去雍州布防,必會經過武州城,聖上的意思是,讓末将順路領人去把那片地給清了,宋監副若是不放心的話,也可以随行同去,順便确認一下位置。”

    洛溦沒想到蕭元胤辦事這般迅速,問道:“馬上嗎?”

    “對,就今日午後。”

    蕭元胤如今承繼了帝位,但十多年領軍打仗的習慣一直沒變,一遇軍情就雷厲風行,雍州軍報剛到,便調了人立刻出京。

    褚修看着洛溦,“監副同行的話,末将行路自是不會太趕,凡事以監副安危為重。”

    洛溦見他神情殷切,想起蕭元胤一向讨厭神鬼邪說,但他手下的兵将卻都有些迷信。

    雖然迫于無奈領了清理亂葬崗的任務,這些軍将們心裏多多少少也會怕觸了陰煞之氣,所以褚修才巴望着她這個監副能夠同行,借玄天宮的神氣壓壓邪什麽的。

    說到底,也是因為她的請奏才有了這件事,而武州那邊的位置,也确實需要她親自去确認一下。

    只是,若是為了此事現在離京,那是不是以後……更難向太史令解釋?

    “武州那邊的事……”

    洛溦垂眸沉吟片刻,問褚修:“是不是需要禮部和中書省出文書?”

    褚修道:“監副放心,文書一早就備好了!”

    洛溦聞言靜默了會兒,末了,對褚修笑笑:

    “那好,我稍作收拾,就跟将軍上路。”

    洛溦回居所簡單收拾一番,又交代完署內公務,便随褚修去了城外駐軍地,一同出發去了武州。

    褚修領了一隊騎兵精銳,護送洛溦先行出發,數日後抵至武州城外。收到消息的州尹忙領着大小官員前來拜見,又引路去了奉旨圈劃出的那片林地。

    武州一帶地勢盡顯北境風貌,山脈綿延,平原盡頭起伏的地平線纖長隐現,仿佛展開來的巨大輿圖,囊括萬物。

    州尹向洛溦介紹道:

    “這座源清山,原是武州有名的風景秀麗之處,山上視野也開闊,順帝在位的時候,西北邊的山巒上還修過一座觀星臺。後來晉王殿下在突厥薨逝,大乾邊防松懈,我們武州因為靠近邊境,時常被南下的突厥兵滋擾,邊境北冗一帶的百姓更是不堪戰亂,很多都逃難到此。”

    “我們官府雖然一直盡力安置這些流民,但他們畢竟在本地無根無基,遇到災情瘟疫,成家成戶地倒下,沒有族人親朋料理後事,便就都埋到了這一帶,時間久了,無主孤墳越來越多,就成了亂葬崗。”

    洛溦與褚修等将領,随州尹沿山道徐行,俯瞰谷間,只見處處荒草,淨是埋骨地。

    褚修軍将出身,見此景象不禁扼腕嘆道:“突厥一日不滅,我大乾百姓就難得安寧,這些北冗來的流民,連歸葬故土都做不到。”

    洛溦亦感傷懷,“好在最後也都是與親人在一起。哪裏有親人,哪裏便是故土吧。”

    從前看守源清山的老吏,被州尹派人帶了過來。

    洛溦問他道:“十四年前,這附近可曾有過一家三口遺體燒毀,之後又一直曝屍荒野的事?”

    老吏還真記得此事,“對,對,是有這麽回事。”

    時人皆興土葬,就算遇到瘟疫必須火焚,事後也要加了石灰掩埋,偏那一家三口,既然有人放火焚燒,卻又不曾掩埋,屬實古怪,是以多年過去,老吏依舊還有印象。

    “就在東邊的松林坡上,後來還是我幫他們埋的!”

    老吏帶着洛溦找去了所言之地,指着一株老松後的墳茔,“就是這裏。”

    洛溦望向那萋草深處,靜默良久,轉向褚修:

    “就從這裏開始吧。”

    确定下來要清理的範圍,褚修便讓人在附近紮了營,帶着州尹派來的工匠,開始讨論具體方案。

    原本軍士們都多少對這樁任務有些犯怵,可得知此處葬着受突厥滋擾的流民後,感受又有不同。一方面想起昔日死于戍邊的同袍,另一方面又意識到戎敵不滅、家國難安,對這些牽連逃亡的同胞,同情又愧疚。

    加之還有玄天宮的宋監副在此坐鎮,衆人行動起來,又多了些幹勁。

    洛溦與褚修等人商量,決定奏請朝廷,将谷中向北的那塊地劃為北冗的外轄屬地,修整為墓園,全了這些流民歸葬故裏的心願。

    州尹找來的一位當地風水師傅,卻表示不贊同,指着輿圖:

    “此處動土或有不宜,東西兩邊兩山相護,擋邪風入侵,原是藏風聚氣之所,修墓園斷了生氣,形如仰刀,就成了不蓄之穴。”

    軍将們都聽得一頭霧水,轉身齊齊望向洛溦。

    洛溦也聽得不太懂。

    她在玄天宮主修的是星宗命理,雖也有跟着五行署的人學一些風水知識,卻只限皮毛而已。

    這次來武州,倒是特意帶着幾本書,但總不能現在當着這麽多人拿出來翻吧?

    衆人還在望着她,等候示下。

    那風水師傅素聞玄天宮聖名,也想聽一下慈主娘娘的看法,朝洛溦揖禮道:

    “請監副大人指正。”

    洛溦躊躇了會兒,舉棋不定該如何回答。

    若是直接說不懂,會不會……有點丢玄天宮的臉?

    營帳外傳來聲響,随即帳簾被護衛從外撩起,遽然而至的沈逍玉身素氅,神色疏冷,踏進帳中。

    褚修愣了下,來不及細想沈逍突然到來的原因,忙攜部屬上前行禮:

    “太史令。”

    餘下諸人聽聞“太史令”三字,也紛紛跪地敬拜。

    沈逍掃了眼案上的輿圖,“在判風水?”

    褚修答道:“回太史令,正是。”

    瞥了下跪地的風水師傅,“說是圈出來的這塊地不能修墓園,否則就斷了生氣,成了什麽不蓄之穴。”

    沈逍收回視線,淡聲道:

    “建左行于天,厭右行于地,單憑山勢,尚不足斷天地之道。山勢仰刀,南北卻有合水化龍,負陰抱陽,鬼神易辟,并無不宜。”

    那風水師傅聞言,頓有恍然徹悟之意,伏地拜道:

    “正是如此。小人适才忽略了水勢建厭,實在慚愧。”

    褚修向沈逍禀述了一番職行,窺不出他的來意,也不敢再多打擾,識趣地領了衆人告辭退下,獨剩洛溦留在帳中。

    洛溦垂着眼,在輿圖前踯躅片刻,上前行禮:

    “太史令。”

    一段時日不見,兩人都清減顯然。

    洛溦低着聲,“太史令怎麽突然來了?”

    眼下皇權交替,朝中的事那麽多。

    他不是……連玄天宮都不回的嗎?

    沈逍也一直垂目看着案上輿圖,語氣抑得澹然:

    “我若不來,剛才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洛溦面浮愧色,“是我學識淺薄。”

    “知道學識淺薄還亂跑?”

    洛溦擡眼,“我來武州,太史令不是許了的嗎?”

    她的請奏,蕭元胤的賜诏,不都經手過禮部和中書省嗎?

    如今沈逍坐鎮紫微臺,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事,當初褚修拿着文書來玄天宮找她,她還以為沈逍已經全然知悉,所以才答應跟褚修出京的。

    沈逍凜凜不語。

    景辰,始終是紮在他跟她之間的一根刺。

    蕭元胤心裏亦是清楚。

    所以自己沒本事搶人,就特意讓洛溦來為景辰操辦身後事,借此往他心裏捅刀子,又豈會提前讓他知曉這件事?

    沈逍輕嘲牽唇,沒有說話。

    洛溦也沉默了會兒,試圖想再說些什麽,見他一直盯着輿圖,湊近了些。

    “噢,這裏圈畫出來的部分,打算修成北冗流民的墓園,附近還想再修個祀廟,算是北冗人在武州的宗祠,可以用來祭奠祭祀,也算在異鄉能有些歸屬感。”

    “就是這一帶地勢不太方便,修起來會挺費時。”

    洛溦指過圖中各處,一一說明,最後掠過東面的林坡,頓了頓,聲音放輕:

    ”這裏,是給景辰和他家人的。”

    沈逍的視線,落在女孩的指尖。

    那個名字一出口,兩個人都忽而有些異常的沉默。

    洛溦看向沈逍,鼓起勇氣:

    “上次闵縣主說的那些話……”

    沈逍卻已移開了目光。

    ”不用解釋了。“

    他蜷了蜷壓在圖紙邊的手指,直起身,“我來,只是不想你給玄天宮丢臉。”

    語畢,收起圖紙,一言不發地出了帳。

    洛溦獨自留在案邊,默默呆立良久。

    傍晚的時候,扶熒找了過來。

    “太史令看完了圖紙,說山中建廟不易,可以用之前的觀星臺舊址直接改建,現在只需把裏面殘剩的文書和儀器整理出來,就能動工了。”

    頓了頓,又道:“景侍郎的棺椁,太史令讓人從洛下運來了。”

    洛溦訝異,“太史令讓人?”

    “對。”

    扶熒道:“過來的路上,專門讓人快馬去辦的。”

    他蠕動了下嘴唇,拿不準有些話該不該說,到底有些害怕觸怒沈逍,最後踯躅道:

    “景侍郎的棺椁,本就一直是太史令讓人照看着,連當初頭七的紙,都是太史令親自燒的。”

    洛溦垂了眸,“這個我知道。”

    那時她怕見火,想給景辰燒紙,卻做不了。

    誰都沒看出來,除了沈逍。

    她看向扶熒,“太史令他,現在在哪兒?”

    ~

    源清山的舊觀星臺,在西北的山巒之上。

    洛溦沿着山道走上去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遠遠只見被夜色勾勒出的臺樓輪廓,透出一點昏黃光亮。

    年代已久的木門缺了一片,微微開啓着,她伸手推開,走了進去。

    室內一片凋敝,四周架子上的書冊淩亂,積滿灰塵,桌案上和地上也零散攤落着帛卷等物。

    沈逍站在銅燈前翻看着舊時的星圖,聞言擡頭望來,一身素袍和俊美面容鍍着層薄薄金暈,似令得滿間陋室也霎時明亮起來。

    洛溦與他對視了一瞬,握着手裏的食盒,走了過去:

    “武州的面食很有名,我學着做了些,太史令要嘗嘗嗎?“

    揭開盒蓋,端出瓷碟,上面整整齊齊放着一排小面卷,裹着肥嫩味美的羊肉,烙得熱氣蒸騰。

    洛溦将碟子奉到沈逍面前,見他一動不動,道:

    ”味道真的不錯,我給褚将軍和扶熒他們也送了些,都說好吃的。“

    取箸夾了一塊,送到沈逍嘴邊。

    沈逍卻偏頭避開,走去一旁,手裏的星圖慢慢收起:

    ”扶熒告訴你了,景辰的棺椁到了,不去看看嗎?”

    洛溦手裏的筷箸,滞在半空,緩緩撤回。

    良久:“他已經不在了。”

    沈逍心中如被冰棱鑽攪着,面上只冷聲道:

    “他不在了,也不妨礙你費心為他操辦身後事。”

    洛溦緊咬唇角,“不是我操辦,是朝廷,是聖上,這是大乾皇室欠他的。“

    “欠他什麽了?”

    沈逍眸色疏漠,”他自己無能,狠不下心,才有此結局,怨得了誰?“

    洛溦望着沈逍,聲線微顫,“太史令!”

    “我說錯了嗎?”

    沈逍朝她逼近,”你當初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不是也看得明白嗎?就算他有無數的苦衷、無數的理由,到底還是舍棄了你。他根本就不懂你,不懂你是那樣堅韌不放棄的人,以你的性格,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會選擇跟他同生共死。他為什麽怕旁人傷害你,無非只是他自己懦弱,沒有能力,沒法在旁人傷你之前就護住你……“

    “他不是你!”

    洛溦截斷沈逍,”他不是你,生下來就擁有權利和地位,擁有能改變命運的能力。“

    “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做過什麽,又失去過什麽?”

    沈逍眼中似有痛色,“他若是跟我一樣,一早就懷疑自己的身份,就合該未雨綢缪,而不是等着被命運擒住喉嚨,引頸待戮。”

    洛溦目光瑩閃,”你……太冷血了。“

    ”我若不冷血,就像他一樣死了。“

    沈逍譏诮牽唇,”或者,你寧可死掉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他。“

    洛溦定定望他片刻,淚水簌簌滾落,放了食碟,轉身就走。

    剛跑出門,就聽見屋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撒落到地上。

    人踏上了山道,身後腳步聲跟了過來,随即便被沈逍一把拉住,拽進了懷中,緊緊抱住。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壓抑着太多情緒,那般的艱難痛苦。

    “你想去哪兒?”

    他一字一句清晰,慣有的傲倨,卻又微微帶着顫:

    “你答應過的,永遠要留在玄天宮。”

    毒解完了,她與他再無羁絆,等葬完她在意的人,她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洛溦抑着淚意,“太史令還想我繼續留在玄天宮嗎?”

    她等了那麽多天,他都沒回去。

    好容易來了,又不肯聽她解釋。

    可她,其實也怕向他解釋……

    沈逍擁着洛溦,下颌蹭在她烏發間,嗅着熟悉的清香,半晌,啞着聲:

    “嗯,我要你留下,哪怕……一直将我當成他的替代。”

    這些日子不敢見她,就是害怕從她嘴裏聽見這句話。

    可如今,是或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我說那些話,只是因為嫉妒。”

    嫉妒的,快要瘋掉。

    “師叔曾經跟我說過,從前景辰待你有多好。而我卻知自己,待你有多不好。”

    “我自作自受,自知有愧,愧疚到想問你如今看着我這張臉、會想到誰,都沒有勇氣。”

    “就算你想的不是我,我又有什麽資格去争呢?”

    月色清涼如水,靜靜灑落。

    四周一片寧谧,連蟲鳴聲都似隐了去。

    洛溦擡起眼,望着沈逍泛着蒼白的面容,心口揪緊發疼。

    她從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啊。

    永遠高高在上的,讓她仰視着。

    “我從來沒有,把太史令當作過景辰。”

    洛溦蘊着淚,輕聲道。

    他們笑起來,形似,而神不似。

    景辰的笑,溫和坦然,而沈逍的,卻有種近乎卑怯的腼腆,漾在那樣一張清冷出塵的面容中,迷離而矛盾。

    上元夜那晚她親過去的一瞬,心裏其實就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是誰。

    若說有過糾結,也不過是在他和衛延之間搖擺迷茫,看不清自己的心罷了。

    “太史令知道我為什麽不想恢複記憶嗎?”

    洛溦繼續說道:”景辰告訴我,小時候他發現自己母親長得很像殊月長公主,為了打聽長公主的事,故意接近我,處心積慮讓我把他當作了你,依戀他、信任他,告訴他想知道的事。“

    ”其實我夢境裏面,也曾經有過把他錯認成你的片段,只是彼時不知真假,直到他親口承認,才明白那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但……“

    她吸了口氣,”縱使他欺騙過我,利用過我,可後來他對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若說我從未感受過,或者因為小時候的欺騙就能全然抹掉,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他舍出性命救過我,陪着我度過很多很多艱難的時刻。”

    “所以我寧可不記起從前的細節,忘掉他到底是如何對我滿腹算計,一步步地接近……”

    她看着沈逍,“這些日子,我既想見到你,跟你解釋,可又害怕見到你,聽我說這樣的話,生我的氣,可事實就是這樣,我不可能全然忘記景辰的好,但我……也真的把他放下了。”

    “太史令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們被困在誦經殿下面的石道裏,後來扶熒帶着人來,把我們救了出去?”

    “那時我看到石道開啓的瞬間,心裏也曾想過,要是那日我跟景辰在地宮裏時,也能有人這樣來救我們,該有多好啊!可就算那天我跟他一起活着出去了,我也知曉了他所有的苦衷,同情他、憐憫他,願意竭盡所能地去幫助他,我也不會再跟他一起了。”

    “也許就像太史令說的那樣,他并不真正懂我,我也從不真正懂他,我們只是人生路上給過彼此慰藉的兩個人。”

    “在我身陷黑暗、惶然無助的時候,他拉住了我,手裏持着光亮,要帶着我走出黑暗。可我們怎麽走,四周也都還是黑的,不管怎麽小心翼翼地呵護手裏的那點光亮,它也還是熄了。我又再次陷入了黑暗,彷徨無措,而他卻以為那黑暗來自他身邊,用力地将我推開,讓我愈加身處一片漆黑,惶然無助。”

    洛溦用力地呼出一口氣,抑制住嗓子裏的哽痛,擡起頭,看着沈逍:

    “那個時候,是太史令握住了我的手。“

    “太史令那麽的冷,手,也是冷的。我被你握住了手,卻不敢向你索取任何溫暖光亮,可你卻告訴我,我其實不需要向任何人索要光亮,因為我自己本身,就是光。”

    ”我可以反抗父兄,而不再只是一味逃避,我可以有處可歸、有所作為,站在大乾的最高處,念誦自己的心願。不管所處之地再如何黑暗,我都不用再害怕了,因為……”

    “你,點燃了我身上的光。”

    夜風清涼,吹拂開遮月的流雲。

    柔軟的星月之光,揮灑在林間,如霧如夢,氤氲了沈逍的眼簾。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隐隐而現,繼而又慢慢加深。

    修長的手指緩緩擡起,抑着一份顫意,撫過面前少女的淚眸。

    何曾,是他點燃了她?

    若非十四年前那個用力握住了他手的小姑娘,燃起了他燼滅心中的一點暖,他應該,早就不在了。

    洛溦被沈逍怔怔凝視着,咬了下嘴角:

    “我說了這麽多,太史令,能……不生氣了嗎?”

    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讓他安心的答複,沈逍那種慣有的清冷淡然又回到了身上:

    “說了半天,只是怕我生氣嗎?”

    “不是的。”

    洛溦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對太史令,跟對景辰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他不介意再聽她說一遍。

    洛溦急了起來,“我剛才說了那麽多,太史令都沒聽明白嗎?”

    她又重新分析起來,說了一半,留意到沈逍眼中的笑意,方才意識到被騙,忿忿收聲。

    半晌,垂了垂眼,又揚起,低着聲:

    “還有,我也只會想對太史令這樣。”

    沈逍看她,“怎樣?”

    洛溦飛快地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親了下,撤開,又啄了下,有些笨拙地張了口,想學他從前使壞那樣的去咬他。

    可什麽都還沒咬到,便先被他反守為攻地吻堵住,吮含着,細細濡研,掠走了呼吸。

    身體被抵到了不知那株樹上,稀疏的光影從枝葉的縫隙間透入。

    意識迷離中,瞥見男子濃黑睫毛和精致的眉骨鼻梁,恍然間想起了幼時心心念念的漂亮哥哥。

    情不自禁的,收攏手臂,朝他攀近。

    ~

    玄天宮要将源清山的觀星臺舊址改建為北冗祀廟、以及修建流民墓園的消息,傳進武州城內,許多遷居附近的北冗人也自發趕來幫忙,使得原本需要數月才能完成的工程,不出兩旬,便近尾聲。

    祀廟東面的松林邊,是重新修整過的連氏夫婦合墓,景辰的墓緊臨旁邊。

    沈逍帶着洛溦,一同前去拜祭。

    洛溦在景辰的墓碑前蹲下,伸手拂了拂刻字上的餘塵。

    沈逍看着碑上“連氏景辰”四個字,問洛溦:

    “這是他原本的名字?”

    洛溦搖頭,“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本來姓連。”

    現在回想,其實景辰的很多事,她都并不了解。

    沈逍也沒再說話,上了香燭,拜祭姨母與姨父,又起身走到景辰的墓前,沉默許久,伸手握過洛溦的手:

    “走吧。”

    洛溦回握住沈逍的手,轉過身,跟他一起沿着山道往回走。

    夏季的山風裏,彌散着馥郁的花香。

    兩人牽着手,靜靜走出很長一段距離。

    “你剛才……”

    “你剛才……”

    幾乎是同一時間,又一起開了口。

    沈逍駐足,“你先說。”

    洛溦猶豫了下,“你剛才盯了景辰的墓碑那麽久,有對他說些什麽嗎?”

    沈逍目光沉靜,“嗯。”

    “說什麽了?”

    沈逍不置可否,反問道:“那你又說了什麽?”

    洛溦道:“但是是我先問的。”

    沈逍神色淡淡,“你問的,我已經答了。”

    洛溦睜大眼。

    答什麽了?

    那個“嗯”嗎?

    哪兒有這樣的!

    洛溦忿忿不平,不想再理他,想松開手,卻又被他十指交握着,扣得緊緊的。

    山麓處傳來軍馬疾行的聲音,褚修麾下的最後一支騎兵,完成了這裏的任務,正在拔營趕去雍州。

    洛溦遙遙望去,嘆道:“聽說突厥人又在邊境生事了。我從前不曾來過北境,不知邊關民生如此之難,要是玄天宮不需要我的話,我倒願意跟褚将軍他們一起去,幫忙配些藥劑什麽的也好。”

    沈逍握緊手,“想去的話,我陪你一起。”

    洛溦搖頭,“那怎麽行?你在京中的事不是很忙嗎,怎麽能去那麽偏遠的地方。”

    這些時日,每天都能看見扶熒進進出出的,遞送京城來的奏報。

    沈逍望向山外蒼原,“從前真有考慮過,要去那樣的地方過完餘生。”

    如果,還有餘生的話。

    洛溦怔怔望着他,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來日我身敗名裂,不容于世,你若還願意陪在我身旁,我便一定好好活着,與你長相厮守,再不分離。”

    她心中禁不住泛出一股憐愛,踮起腳親了他一下,肅聲道:

    “你以後,不許再那麽想了。”

    他跟景辰,其實真的很不一樣。

    至少景辰小時候,還感受過父母真切的溫暖和愛意,懂得渴望那樣的感情,也懂得怎樣去表達,不像他,看着驕傲聰明,實則青澀偏執……

    正思忖分析間,人卻已被沈逍攔腰抱起,壓倒在花叢間,俯身親了過來。

    山風習習,花香沁人,轉眼黃昏已至,夜幕降臨。

    洛溦坐起身,擡手攏着頭發,重新梳挽。

    沈逍從懷中取出栀子花的玉簪,插到了她發髻間。

    洛溦摸到簪子,想起一直以來想向他确認的事,質問道:

    “這簪子,其實不是阿蘭送我的吧?”

    沈逍不置可否,仰頭觀看夜幕中逐漸明亮起來的星辰:

    “上次教你找隐曜,學會了嗎?”

    洛溦盯着他,“太史令在嵯峨山教我的時候,我每晚都控制不住地想打瞌睡。”

    現在再回想……

    感覺其中甚有貓膩。

    沈逍神色淡淡,伸手将她攬到懷中,輕撫過她柔軟的發絲:

    “是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兩人相依相偎,看着滿天星河。

    過得許久,沈逍輕輕開口道:

    “先前在景辰的墓前,我對他說,以後我會好好照顧綿綿,讓她不會再總想起你。”

    低下頭,“你呢?”

    洛溦靜默了會兒,撐起身。

    “我說,我會出道題,讓太史令解。”

    她扯過地上的草莖,掰成算籌的形狀,在月光下擺出一道算式。

    沈逍垂目看去,是一道天元方程。

    “又不會了?”

    他伸出手指,移動草莖,不出半盞茶時間,便得出了最終答案。

    洛溦氣得不得了,她從在長安的時候就開始編這道題,一直到武州,琢磨了不知多少時間,他這麽快就解完了!

    “這不是最後答案!”

    “那是什麽?”

    “不告訴你。”

    洛溦伏在他膝上,仰頭望着天上的星星。

    沈逍凝視答案許久,又一步步重新往回推,漸漸的,反應過來什麽,每推一步,就擡起眼,望向星空。

    八個步驟,八組數值,對應着天上的八顆星。

    連在一起的話……

    “連心環。”

    他低頭看她,目光灼灼,“是嗎?”

    ”噢。”

    洛溦語氣悻悻。

    他解得這麽快,顯得好沒意思啊。

    但還是握過沈逍修長的手指,看着上面的白玉指環,認真說道:

    “小時候,我見過這個白玉環的,原本是個連心環,另外一半被你砸碎了。”

    碎的不止是環,也許,亦是他心中對某些情感的期盼。

    “我現在,送個新的給你。”

    她望着星空下的俊顏,“星星永遠在天上,亘古不變,不管如何世事變遷,鬥轉星移,這兩顆心都會一直連在一起的,永不分離。”

    沈逍深邃的眼眸中浮泛着熠熠光點,緩緩伸出手指,撫過女孩同樣燦若星子的眼睛。

    俯低身,用力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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