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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洛溦被帶去了孚山的臨時營地。
她在地宮凍了很長時間, 加之心力交瘁,出了地宮不久就昏了過去,直到翌日傍晚方才轉醒。
大夫将消息禀奏了上去,周旌略領命來營帳探望。
洛溦撐起身, “景辰他……”
周旌略想起之前帶她出地宮, 意識幾近模糊都還在念叨着這人, 不覺沉默了片刻。
“我讓人把暗道裏的灰燼都收了,暫且放在皇陵。”
頓了頓,又道:“現在局勢未定,可能還要打仗,你看看是想去嵯峨山還是卧龍澗,我安排人護送你去。”
洛溦的意識空茫懵然,眼中蘊淚,半晌,回過神來:
“我哪兒也不去。”
她從榻上起身,“皇帝呢?”
雖然後來在地宮聽大夫說,皇帝中毒必死無疑, 但一日沒見到他咽氣,她就一日沒法安寧!
周旌略把洛溦摁坐回去, “我也想他死!但他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麽?” 洛溦撇開周旌略的手,仰起頭, “因為太史令舍不得殺他嗎?”
周旌略想起棺前的那一幕, 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嘆了口氣。
“因為我需要皇帝活着,給我們翻案!當年給我們定下逆黨罪名的人是他, 自然也得由他親自翻案。還有渭山行宮的事,冤死的宮人, 阿蘭的家人,那些錯誤如果不是皇帝親口承認,誰又能信?”
周旌略看着洛溦,“你實不該……對公子說那樣的話。”
那件事對于沈逍而言是何等錐心腐骨之痛,一輩子都抹不掉的污點,被心裏裝着的姑娘知道了,還在那般情形下質問而出,周旌略根本都不敢去想當時沈逍的心情。
洛溦緩緩坐回到行軍榻上,低垂了眸,半晌,也慢慢回過味來。
“可你們那時又沒解釋。”
她那時喪魂失魄,一心只想取皇帝性命,全然忘了沈逍并不知道景辰的身世,也并不知皇帝與長公主不是親兄妹。
所以他一直……
都以為自己是那樣不堪的身份嗎?
那他和長樂公主……
腦海裏,仿佛有什麽紛雜不清的思緒飛馳閃過,卻又無力去想,不敢去想。
“當時你那副模樣,能聽進什麽解釋?而且皇帝雖中了毒,卻未必沒有意識,我哪兒能當着他的面跟你解釋我們的打算?”
周旌略抑了下情緒,“至于公子對皇帝到底什麽态度,我一個外人,确實沒法斷言。但我知道,他從小到大都是想為長公主讨回公道的,甚至在我們最初的計劃裏,他是寧可在萬壽節宮宴暴露自己的身世,也要逼皇帝當衆認罪的。”
“你應該明白,那件事一旦暴出來,對公子意味着什麽。”
他頓了頓,“不過現在局勢不同了,我們也還有別的事情要應付。總之你好好想想,打算暫時住去哪兒,我到時派人送你過去。”
周旌略說完,告辭出了營帳。
洛溦心緒惘然,兀自在榻上默坐許久。
轉念想到景辰,又禁不住再次淚濕眼眶,胸口一片空茫茫。
周旌略回了中軍帳,見衆将仍圍在沙盤前讨論方案。
他走到沈逍身邊,低聲禀道:“好多了,公子不用擔心。”
沈逍此時已恢複了衛延的模樣裝扮,戴着鬥笠立在沙盤前,聽完周旌略所言,将手中軍棋緩緩放到沙盤之中,示意趙三溪:
“繼續。”
趙三溪拿箭矢在沙盤上指劃着,繼續奏述各地的兵力分布與調配。
箭頭移到沙盤的左側,道:“皇帝多半是因為與太後争權,提前傳了密令去雍州調兵勤王,此刻齊王籌集了三萬騎兵趕來,馬上就要抵達金雲關。我們若是從洛水這邊北上迎敵,兵力方面問題不大,算是旗鼓相當,但就是地利上吃虧,怕是要拖延很長時間。”
一旁的焦豐,點頭附和,“咱們的兵力雖足以與齊王相抗,但現下長安的局勢更重要。皇帝失勢,太後舊黨獨大,一旦我們與齊王戰得兩敗俱傷,将來就再無力與京畿皇廷抗衡,就算拿了天子的罪己诏,也沒法政行令通!”
周旌略對着沙盤研究了一番。
“硬打的話,咱們确實吃虧。”
看向沈逍,“公子要不要,試着跟齊王說和說和?反正當初公子在豫陽留下他性命,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或許能用得上他?我看齊王上次在三司會審上,肯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責、而不是拿部将頂罪,倒也像位明主,肯定也不會願意讓手下将士白白犧牲的。”
趙三溪亦道:“若能與齊王和談停戰,那對局勢而言再好不過!”
挪動沙盤上的軍棋,“咱們這幾處的兵力,就能馬上調去長安附近,控制住京畿。”
沈逍凝視沙盤,沉吟不語。
一旁扶熒抱着劍,撇嘴接話:
“你們對齊王的了解,就跟街頭巷尾的百姓差不多,什麽大乾戰神,光風霁月。不拿部将頂罪,就是明主了?你們是沒見過那位私底下的脾氣,驕傲固執,油鹽不進。”
而且還尤其與自家這位主子不對付!
“除非去見齊王之前能讓皇帝開口認罪,給你們都平了反,不然他鐵定只把你們看做挾持天子、必誅的反賊,直接就開打,根本沒有讨價還價的可能!但是皇帝現在人還沒醒,雍州軍已經到了金雲關,等皇帝開口,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周旌略幾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拿不準主意了,只能将視線投向沈逍,靜候他的決策。
沈逍的目光從沙盤上擡起,正要開口,卻聽帳門口傳來女子的聲音 ——
“我可以去跟他說。”
衆人循聲望去,見洛溦從帳門踏入,面色蒼白,眼眶泛紅,難掩病弱神态,然眼神卻是極其堅定鄭重:
“我可以去見齊王,讓他答應跟你們議和。”
她原想再找周旌略問一下景辰的事,于是尋來了中軍帳外,守帳的親衛都知她身份特殊,也不曾阻攔,便讓她恰聽見了後半段的議論。
周旌略回過神,看了眼沈逍,清了下喉嚨,示意部屬全部出帳,又見扶熒還抱劍傻站在原地,攀着肩把人給架了出去。
偌大的中軍帳內,一瞬間,就只剩下了洛溦和沈逍。
洛溦原本堅定鄭重的眼神,剎時變得有些閃躲,轉而盯着沙盤,繼續道:
“我曾在三司會審上為齊王作證,也跟他有些交情,應該能想辦法說服他的。”
沙盤的對面,沈逍也收回了視線,低了頭,面上神情掩在鬥笠的陰影中。
跟他有些交情?
可蕭元胤對她,何止只是講交情。
“這些事,不用你管。”
洛溦聽沈逍語氣冷淡,想起地宮中持劍與他相抗的一幕,不覺沉默住。
過了會兒,道:“我只是自己想去,不會以此提什麽條件的。”
她緩緩擡起眼,望向沈逍,“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皇帝已經服了毒,必死無疑,我不會死纏着非要自己親手殺他。”
想起之前周旌略的那些話,她頓了頓,垂了眸。
“還有地宮裏對太史令說了那樣的話,是我不好,我……”
她擡起眼,見沈逍仍舊默然盯着沙盤,咬了下嘴角,把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總之,我是願意去見齊王的,太史令自己決定吧。”
說完t,行禮,轉過身,撩開簾就要出帳。
手臂,卻被人從後面拉了住。
洛溦身形微僵,轉回身,擡起頭。
離得這麽近,她這才看清沈逍衣袍下的斬衰服,髻間的白色孝帶掠過臉側,襯得一雙墨眸愈發暗沉。
她想起昨日他半跪在石臺下,眼神比懷中父親的屍體還要冷,也像是這般的深邃茫然,溢滿了悲怆與痛苦……
沈逍也在回望着她,凝濯的視線落在她髻邊的兩朵小白絨花上。
“為什麽……”
半晌,他低低問道:“是兩朵?”
洛溦循着他的視線,沉默一瞬。
“在衛邸的時候,國公大人救過我,我也把他當長輩敬重的。”
若不是沈國公那句是他兒媳,她在衛邸就死在了那幫死士手中。
“國公大人他……”
她看着沈逍,輕聲道:“其實也是顧念太史令的,否則也不會救我。”
沈逍有些惘然地牽了下唇,“你不懂他,他誰都會顧念,唯獨除了我。”
洛溦望向他唇邊的那抹笑,人卻不覺陡然有些怔住,霎時眼眶泛了紅。
沈逍凝視着洛溦。
女孩眼中彌散開的氤氲,如盈盈秋水般的,淌過他此刻紛亂糾絞的心頭。
他有些恍惚地伸出手,撫向她的淚眼。
可她卻又像是驟然驚醒過來了似的,偏開頭,倉皇躲開。
纏裹着繃帶的手,無措地僵在半空,指尖失力地微微蜷起。
她躲得那麽急,急的像是……在躲避着什麽極肮髒的觸碰。
他想到了什麽,眼中的一點期冀化為自嘲,寂然站開身,走回到沙盤前。
良久,聲音已聽不出什麽情緒:
“你回去吧,金雲關不用你去。”
洛溦亦徹底平複了下來,擡起頭:
“為什麽?太史令現在不是很需要跟齊王議和嗎?”
沈逍眼也沒擡,“我的事,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那夜觀星殿內,她口口聲聲地說,厭惡他要做的事,厭惡他們的爾虞我詐,陰謀算計,迫不及待地想要遠遠逃離。
她那樣地求他,求他放她離開。
洛溦道:“從前沒有關系,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微微吸了口氣,“太史令想要為母親讨還公道,我也想要為景辰讨還公道,我……”
沈逍陡然阖目,似不想再聽她說下去,朝外喚道:
“扶熒。”
扶熒一直候在中軍帳外不遠處,此時聞聲走了進來,“太史令。”
沈逍看着沙盤,靜默片刻,聲平無波:
“送她去金雲關。”
扶熒看了眼沈逍,又瞄了洛溦。
“我不去!”
他剛才在外面被周旌略一頓狠狠揍損,說他沒眼力見,現下正滿腦子反思呢。
沈逍擡起眼,目光銳冷。
扶熒梗着脖子,“太史令難道沒發覺我跟宋姑娘的八字特別犯沖?但凡我跟她同行同路,不是我倒黴就是她倒黴!我也是冥默先生養大的,篤信神力玄學,斷不敢再犯險了!”
嘴上強硬,心裏到底還是害怕沈逍,抓住冥默這尊靠山不敢放,又道:
“冥默先生從前算過,說宋姑娘和太史令是天作之合,最旺彼此,眼下情況緊急,好幾萬人的性命皆系于此,依我看要想諸事順利,就最好聽從冥默先生的卦辭,由太史令親自送宋姑娘,萬事大吉,事半功倍,造福将士!”
說完抱拳行禮,麻溜退出了帳。
沈逍盯着落下的帳簾,收回時,目光掠過旁邊的洛溦。
兩人視線緊絞一瞬,又旋即分開。
四周靜谧無聲,只有垂落的帳簾在風中被吹得微微鼓起,顫動出層層波紋,一如此刻人的心境,起起伏伏,無從平靜。
良久,他垂了眼,将手裏軍棋扔進沙盤,放棄似的開口:
“去準備吧,我送你去。”
~
從洛下到金雲關,坐馬車要七日左右的時間,快馬則只要兩日。
洛溦主動提議騎馬前行。
時值初春,孚山一帶又剛經歷了連綿的陰雨天,山林路泥濘難行。
洛溦的身體剛恢複了些力氣,縱馬馳行其實很是艱難,卻一路咬牙跟上沈逍和護衛的行速,不曾抱怨。
進入金雲山脈後,地勢逐漸險峻。入夜時分,前行打探的護衛尋到适合落腳之地,将隊伍引領了上去。
落腳處位于山峰之間,避風,洞穴幹燥,護衛們在洞外點燃篝火,煮了些簡單膳食。
洛溦沒什麽用膳的心情,喝了點熱湯便進了洞。
她将裘衣鋪到地上,慢慢靠坐到石壁前,低頭捶着因騎馬而僵疼的腿。
沈逍走了進來。
他這一路上,仍舊是衛延的裝扮,衛延的模樣,笠沿拉得很低,此時沉默着,将手裏的一盞藥遞了過來。
洛溦聞到藥味,擡起眼,伸手接過,“謝謝。”
她端起藥,慢慢喝完,起身想去洗盞,卻被沈逍又接了回去:
“躺下休息。”
他語氣有些冷,說完,便拿着藥盞出了洞。
洛溦望向夜色中他離開的背影,一時有些思緒恍惚。
他的模樣,分明還是衛延。可衛延話再少,也不似這般冰冷疏離。
他是太史令,可太史令,又怎麽會做端茶送藥這樣的事?
藥力的作用,讓頭腦愈加昏沉起來。
她慢慢伏倒在裘衣上,累了整日的疲倦沉沉襲來,人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半夢半醒之間,恍恍惚惚的,感覺像是有人在揉自己的腿。
脹痛的酸麻感傳來,洛溦迷迷糊糊地嘤咛了下。
腿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男子的手,也挪了開。
洛溦慢慢轉醒,睜開眼。
入目之處,是燒得正旺的火堆,橙紅色的溫暖火光炙烤周身,烘得人暖洋洋的。
洛溦盯着那跳動的火苗,意識漸漸回複,緊接着卻是心髒驟然一縮。
胸腔中快要緩不過氣,掙紮着撐起身,扭過頭,身體劇顫:
“我……我不想看到火……”
身畔穿來沈逍的聲音,透着一絲壓抑,“你在發燒。”
洛溦卻只搖頭,蜷坐在石壁旁,發着抖,“我沒事,求你……把那火滅掉……”
沈逍望着石壁邊顫抖的少女,半晌,一語不發,取過身邊水囊,打開,澆熄了火堆。
四周頃刻黯了下去。
洛溦慢慢平複住氣息,轉過身,盯着火堆裏的殘餘火星,良久怔然。
沒了火光,洞外的夜光便漸漸清晰起來。
洞口露出一段深藍色的夜幕,繁星璀璨,一輪彎月皎潔似玉。
人間美景如斯,可有的人,卻再也看不見了。
夜風,吹得洛溦眼角一涼。
她擡手去拭,觸到滾燙的額角,這才意識到沈逍說的不假,自己真的在發燒。
身體抖得厲害,呼吸都帶着顫。
帶着男子體溫的雪裘,裹到了她的身上。
“明日還想上馬嗎?”
沈逍寒着聲,伸臂将她擁進懷中,揉搓着她發僵的胳膊,“帶你出來,不是讓你拖延行程的。”
洛溦遽然被他擁住,一擡眼,見他或許因為先前生火,揭去了衛延的面具,此刻那張清冷漂亮的臉映在稀疏的星月光下,眸色沉沉,也正低頭朝她望來。
她忙移開了視線,下意識地用了些力,想要掙脫。
“點火,還是靠着我,自己選吧。”
沈逍聲音仿佛不帶什麽情緒。
感受到懷中少女不願妥協的掙紮,又似是想到了什麽,緩緩松開了手,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我不碰你,你靠着取暖便好,我再髒,衣物卻也是幹淨的。”
洛溦掙脫的動作,驟然停了下來。
四周靜谧無聲,只有不知是誰的心跳和呼吸聲,緩慢,艱澀,無望。
她翕合了下嘴唇。
良久,欲言又止:
“聖上和長公主……其實你……”
“其實我,就是你想的那樣。”
沈逍冷着聲,漠然打斷她,仿若沒什麽情緒似的,強抑住那不易覺察的一絲顫:
“覺得……惡心是嗎?”
洛溦靠在他胸前,模糊的視線怔望着洞外的璨璨星空。
繼而,又慢慢垂低,落到了火堆殘餘的光點上。
無數的話,湧到嘴邊,卻終又咽了回去。
她阖上眼,任由淚水悄然滑落,輕聲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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