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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洛溦離開長安時, 沒有讓扶熒或者扶禹随行,只帶了一隊玄天宮的護衛。
扶熒上次被她騙哄過,自是記仇,扶禹則是個大嘴巴, 在她面前十句話裏有八句都是提太史令如何如何。
洛溦現在最怕聽到的, 就是太史令三個字。
好在同行的護衛皆寡言少語, 一路出了長安州府,諸事還算順利,直到進到商州孚山地界,氣候開始變得陰冷多雨,再往東行,山道越漸泥濘。
一行人上了通往嵯峨山的道路,雨勢愈發瓢潑。
護衛谏言道:“監副,進嵯峨山必須走山路,馬車是上不去了,就算騎馬也很危險,不如暫且轉去洛下休歇, 待雨勢稍緩再作打算。”
洛溦看了看天色,也知強行登山是不成的, 遲疑思索,吩咐道:
“那就去皇陵衛署吧。”
洛下是大乾皇陵所在, 方圓數十裏除了皇陵, 便只有皇陵衛的官署。
到了皇陵衛署方知,署內剛收到天子不日就要來祭祀的消息,正在準備祭祀所需的太牢六牲等物, 忙得一團遭亂,署內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署員見洛溦一行到來,雖敬畏玄天宮之名、不敢怠慢,卻也實在沒法接待,只得報去了衛邸。
過得一會兒,一名衛邸的小僮打傘前來,将洛溦請去了皇陵衛邸。
自殊月長公主離世後,沈國公便一直居于衛邸,陪伴亡妻,表面上雖擔着皇陵衛的職務,實則官署事務皆交予旁人在管,自己只煉丹修道,不問世事。
洛溦上次拜見沈國公,還是被齊王強拉着去的,過程頗為尴尬,此番也沒想過要前去打擾。
她不好推辭,随了小僮前去拜見。
國公依舊在上次接待她和齊王的廳堂等候,一襲寬袖鶴氅,神态随和,颌首道:
“宋監副。”
洛溦聞言,忙執官禮請安道:“國公大人。”
齊王曾言國公“出身世家名門,言談舉止皆令人如沐春風”,洛溦心中也甚感如斯,莫約是怕她覺得不自在,一見面便以官職相稱,又命人打開的花廳門扇,支起擋雨竹排,引雨水自檐外傾瀉而下,借水風拂送窗下熏爐的幽然清香,既致有意境,又敞亮開闊、不悖禮俗。
洛溦接過小僮奉上的熱茶,向沈國公致謝:“謝國公大人。”
沈國公道:“洛下多山,逢雨便道路難行,衛邸空閑的宅院不少,監副與随行可稍作停留,待雨徹底停了再行不遲。”
又與洛溦閑聊了幾句天氣和路上見聞,間或也提及京中之事,态度和藹平和,只是由始至終,哪怕時刻以監副的身份稱呼洛溦,都不曾提到過玄天宮或太史令。
洛溦一路上都有些害怕聽見沈逍的名字,此刻對着他的父親,見其只字不提兒子,反倒有些異樣,想起齊王說沈逍從小不受父親喜愛,又思及皇帝與長公主的那些舊事,一時心緒飄忽。
接下來連着兩日,雨勢仍未減退,甚至漸轉滂沱。
洛溦只得暫留在衛邸的客居院落,閑時晾曬受潮的文書,又聽聞每逢祭祀沈國公便會閉關清修,幫忙做了些冶煉黃白的水石材料,以示謝意。
到了第三日晚,夜裏暴雨又添電閃雷鳴。
洛溦被雷聲驚醒,在榻上輾轉反側,聆聽着如注雨聲,隐隐約約的,又覺得似有金石擊打之音夾雜其間。
屋外突然有人沖過來大力拍門:
“宋監副!”
“何事?”
洛溦認出護衛的聲音,起身匆匆穿好衣物,推開門。
護衛顯是剛經歷惡戰,渾身被大雨淋透,拎着劍急聲道:
“有賊人夜襲衛邸!監副得趕緊離開!”
洛t溦震驚惶然,跟着護衛沿廊奔向客院的院門。
雨夜中閃電劃過,對面通往沈國公院門的石階之上,幾名黑衣人正聯手攻向兩名衛邸的護衛,刀鋒劈下,鮮血橫濺,人頭悶聲落地。
雨水沖刷出暗紅的血色,順着一節節臺階,如水瀑連跌般的層層湧下。
洛溦禁不住擡手捂住了嘴。
皇陵一帶戍衛不弱,何至于讓賊人闖了進來?
護衛此時也看清那些黑衣人的招式狠辣,出手皆是玉石俱焚一般的必殺之技,不像尋常賊人,倒像是被從小專門豢養的死士,心中亦是駭然,忙護了洛溦疾步下階。
閃電劈過,一名死士瞥見洛溦的身影,縱身躍來,手中鋼刀橫掃縱劈,被旁邊的護衛舉劍架住。
死士穩住身形,手腕驟旋,翻轉刀鋒,在護衛肩頭拉出一道血口,同時左手凝氣成掌,拍向其胸前大穴。護衛踉跄數步,穩住身形,劍鋒自側面劈出,擊向死士肋骨。
對面院門處傳來一聲厲喝:
“都停手!”
兩名蒙面死士以刀架頸,将沈國公推攘出了院,望将過來:“再不停手,今日就是此人死期!”
護衛手中動作一瞬猶豫,當即被敵手抓住破綻,一刀沒入後背。
死士順勢将滴血的刀壓到洛溦頸上,問沈國公:
“她是什麽人?”
雨水噼啪落下,濺起尚有溫度的血珠,空氣中彌散出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皇陵衛邸防禦周密,這些人卻能如此順利地潛入偷襲,沈國公此刻已在心裏猜出了大概始末,沉默一瞬,道:
“她是我兒媳,爾等若傷了她,怕是無法交差。”
領頭的兩名死士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傳令下去:
“這兩人先帶走!餘下的一個不留!”
~
扶熒趕到嵯峨山時,遍尋山上觀星臺與山下驿館,皆言未曾見過洛溦。
他又沿着官道往回搜索打聽,懷疑洛溦中途去了皇陵,前往衛邸詢問,守門的侍從卻道沈國公閉門修道已有數日,未曾留有外客。
扶熒連着在附近尋了數日,終是無果。
他這下有些慌了,準備掉頭南下去向沈逍禀報,剛出洛下,卻遇到了官軍封城封道。
原來此時永徽帝的禦駕,也已抵達商州。
神策軍先至一步,封禁道路城池,部署防禦,在洛下周圍數十裏都增設了關卡,不再允許尋常百姓通行。
兩日之後,由九駿牽引的天子金辂,鑲金嵌玉、玄纁簾垂,在浩浩蕩蕩的随祭官員護送下,亦緩緩駛至了洛下。
祭祀當日,天陰微雨。
負責祭祀典禮的禮部官員,早一步便在皇陵準備好一應事務,金石鐘鼓,肅肅煌煌。
盛裝冕服的永徽帝在吉時前下了車辇,揮退了遮雨的華芝傘蓋,攜宗親近臣,踏上通往祭祀的正殿。
皇帝的身後,緊随着五皇子蕭詹,和中書侍郎景辰。
五皇子還是頭一回來皇陵祭拜,心中既忐忑又好奇,擡手擋了擋落下的飄雨,四下張望,扭頭瞥見旁邊的景辰。
見他明明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卻閑适從容,不卑不懼。
五皇子不覺有些自愧,忙放下了擋在額前的手。
祭祀的正殿之外,禮部與太常寺官員分列兩側,跪地恭迎。赤金祭臺上置滿牲、犢、酒、醴等祭品,典儀官捧帛上前,吟誦祭詞,引領皇帝與宗室貴人行祭帛拜禮。
拜禮繁複,誦完祭詞,又随即要行敷土禮和大飨禮。
禮部尚書王之垣躬身上前,小聲提醒皇帝:
“陛下,要不此時就宣诏書?”
此番奉太後之命而來,祭祀事小,傳位為大,半點也不敢含糊。
永徽帝默然盯了王之垣一眼,又環視階上,見周圍俱是太後親信,顯然都在等着他宣诏禪位。
他既已做了決定,倒也沒什麽不舍,淡色道:
“先讓景侍郎随朕去拜一下祖廟。馬上就要做驸馬了,也算是你們王家的半個女婿。”
說完,轉向景辰,“跟來吧。”
祭祀所在的大殿之內,便是蕭氏皇族的祖廟。
景辰随永徽帝進到殿內,擡起眼,見擺放着酒樽祭食的祭案之後,長明燈映照着層層排放的高大先祖牌位。
永徽帝亦擡起了頭,望向那一排排名字與廟號,既覺無比熟悉,又覺無比陌生。
大乾蕭氏,聖靈英豪,子孫蕃盛,萬世不絕。
年少時第一次以帝王身份踏入此間時,心中亦曾洋溢過激越與驕傲,也曾暗暗立下宏圖偉志,要成為一代明君,名垂千古。
誰知到頭來,不過只是一介跳梁小醜,傻的可笑。
永徽帝摒退軍衛,示意景辰:
“跪下磕頭吧,從今往後,他們也是你的先祖了。”
景辰回頭看了眼被揮退至殿側的神策軍衛,沉吟一瞬,緩緩跪倒。
他此番奉太後之令,名為護駕,實為監視,手裏握着皇帝的禪位诏書,時刻皆知自己性命懸于一線。
此刻暗摁袖中薄刃,俯身,叩拜,仰頭望向牌位上的一個個名號,心中不知該想些什麽。
皇帝站在祭案旁,靜靜注視景辰的一舉一動。
半晌,視線轉向殿外,最後望了眼灰雲遮蔽的陰沉天空,伸出手,遽然扣動了案下機關。
“轟”的一聲巨響。
整座大殿的半邊地面,連帶着祭案與案後的層層牌位,陡然塌陷下去!
景辰驟覺眼前一黑,身體在撞擊中不斷下墜,再下墜,直至“嗵”的一聲響,跌入一條幽黑的暗河之中。
人很快又被從水中拖出,冰冷的刀刃架到了脖子上。
兩名黑衣死士從暗河中又扶起另一人,喚了聲:
“主上。”
景辰循聲望去,見永徽帝竟也跟自己一同跌落下來,擡頭再看頭頂,只見漆黑一片。
皇帝冷聲道:“不必看了,大殿下的機關修了十三年,你的神策軍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過來。”
景辰收回視線,想起剛才墜落過程中那些撞擊,顯然經過了繁複的機關暗道,并非直接墜落。
此番東行,他一直處處提防,卻萬料不到金尊玉貴的皇帝竟不惜以身為餌,與自己同墜暗淵。
“陛下要殺我,大可在長安動手,又何必費此周章?”
皇帝冷笑,“你不是一直苦心積慮想做蕭家人嗎?朕讓你死在皇陵,豈不正合你意?”
一名死士頭目上前禀道:
“主上要的人帶來了。還有名女子,說是他的兒媳,因主上吩咐過,凡與其子有關之人之物皆需謹慎,所以屬下留了性命,把人也帶來了地宮。”
永徽帝道:“先過去吧。”
一行人上到暗河的河岸上,死士打開一扇由黑曜石所築的石門機關,引永徽帝進到暗道之中。
暗道壁上鑲嵌着成排的長明燈,一路光影搖曳,姿态鬼魅。道路盡頭,是三道高大的闕門,再往內走,眼前驟然現出一座開闊華麗的地宮。
地宮的中央,擺放着一口寬大的紅漆棺木。
棺木旁,幾名死士押持着兩名從別處帶來的人,景辰一眼認出洛溦,再顧不得架在頸間的鋼刀,擡手壓刃推開,疾步過去。
“綿綿!”
他神色憂惶,“你怎麽會在這兒?”
洛溦自那夜被從衛邸帶走,關進地宮石室已有數日,此刻見到景辰,亦是驚訝。
旁邊死士知他們必然逃不掉,倒也沒阻攔兩人守到一處,互述經歷。
景辰簡單交代一番始末,又瞧見洛溦脖子上的傷痕,撕下一截中衣細布給她包紮,卻被洛溦看到他剛才推開刀刃而傷到的手,反扯過來繞到了他的掌心。
永徽帝進殿後便去一旁換下濕衣,此刻穿着一身形制極似婚服的玄纁衣袍,走了過來。
見到洛溦在此,他亦有些驚訝,卻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有出言相詢,先轉向了旁邊一直閉目靜坐的沈國公。
“少瞻,”
永徽帝喚出國公表字,打量他片刻,“十多年未見,你也老了。”
沈國公緩緩睜開眼,擡起頭,語氣平靜:
“等了這麽多年,陛下終于要殺我了?”
永徽帝望着少時一同長大的夥伴,似笑非笑,“你放心,朕一定死在你前面,比你早一步見到她。”
他回首示意,一名死士送來紙頁筆墨,遞到沈國公面前。
永徽帝道:“朕本來可以直接廢了你驸馬頭銜,但阿月總是那麽心軟,定是會怪朕又欺負你,所以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把這張和離書簽了。”
沈國公垂下眼,盯着面前寫滿文字的紙頁。
從前過往種種,陡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心中閃過。
他扭頭望了眼不遠處的紅漆棺木,寂然良久,伸手拿過筆,低頭在和離書上迅速畫押,咬破指t尖,印上了手印。
永徽帝俯身将和離書一把扯過,轉身走去了棺木前。
繼而“嘩”的一聲,推開了棺蓋。
他俯身凝視棺中之人,伸出手,拉出屍體手指,在自己墜落時臉上劃破的傷口處輕輕撫過,再将指尖血印摁在了和離書上。
“阿月,”
永徽帝對着棺內說道:“從今往後,你就跟他沒關系了。你與朕,生不能同衾,死卻會同棺,永遠都不再分離。”
說話間,臉上笑意浮顯。
一旁沈國公端坐原處,哂然淡漠開口:
“阿月都死了十多年了,陛下現在才想着與她死同棺,未免也太虛僞了些。若那般舍不得,早在十三年前,就該随她去了。”
永徽帝并不理會沈國公的譏諷,只凝視棺中之人,唇邊笑意漸轉慘淡。
“是,少瞻說得不錯,朕虛僞,朕懦弱,朕為了自己,瞞下了你的死因,朕為了自己,枉殺無辜,朕為了報複母後,直到你死都不曾向你吐露過半句真言,讓你那麽的傷心……”
“所以朕如今也得報應了,母後不要朕了,逍兒,也想殺了朕。”
他俯身湊近棺內,伸出手,喃喃低語,“阿月,你信嗎?我們的兒子,竟然想要殺我。”
他對母親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瞞不住了。
他最疼愛的兒子,親手送了盒致命的丹藥給他。
人生,似乎再沒了存在的意義……
永徽帝在棺前默然良久,慢慢站直身,轉回頭看了眼彼此相扶的洛溦與景辰,問洛溦:
“逍兒知道你去了衛邸嗎?”
洛溦早已被眼前景象驚得思緒紊亂,胸中翻湧着說不出的惡心感,聞言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景辰卻聽懂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将洛溦護到身後:
“太史令需要她的血解毒,還請陛下慎重。”
永徽帝的目光轉到景辰臉上,“她能不能活,朕還沒決定。但你今日,必須要死。”
景辰笑一笑,“無妨,死便是。”
從在玄天宮門口偶遇太後的那日起,他就做好了随時引頸就戮的準備。
洛溦幡然回神,雖不知具體緣由,但猜測多半是與朝争有關,忙攔到景辰面前:
“陛下不可!”
永徽帝的目光在洛溦與景辰之間游移片刻,終是看出些什麽。
“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關系?”
他盯向洛溦,“你是逍兒的女人,若是與旁人有私,敗壞綱常,朕絕不輕饒。”
洛溦看着皇帝,又掃了眼旁邊的沈國公和棺木,心中只覺被他如此質問簡直荒謬可笑,但面上到底不想觸怒,跪地求道:
“陛下,景辰和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如今有孕在身,陛下就不為公主想想嗎?”
永徽帝道:“朕想要為長樂着想,但朕也要為三郎五郎着想。”
他轉向景辰,“只要你活着一天,帝座之上就永遠會有隐患。你姨母心腸軟,朕怕下了九泉被她埋怨,今日便帶你一起去見她,也好跟她解釋。”
說完轉頭,看了眼死士。
死士會意,铿然抽出鋼刀,朝景辰大步走去。
洛溦拔下發簪抵在頸間:“誰敢動他!”
手裏的簪子用了力,壓進傷口,鮮血蜿蜒,一面看向永徽帝:
“我死了,太史令也活不了。”
永徽帝泠然朝她望來。
正要開口,地宮的殿頂突然傳來一波聲勢巨大的震蕩,搖晃得高大殿柱前後不停抖動。
衆人連忙圍護住皇帝,靠向壁前。
一名死士從暗道疾奔而入,“禀主上,皇陵裏殺進來好多自稱晉王舊部的兵将!現在整座皇陵都被他們控制住,開始在祭殿內掘地了!”
說話間,殿頂又有碎裂的石塊咚隆着砸下。
永徽帝唯恐碎石落到棺中,忙上前拉好棺蓋,轉身吩咐:
“封宮!”
今日索性就一起死在此處好了!
逍兒既要他死,那也就……休怪他狠心不顧了。
景辰瞥見死士領命奔向闕門,忙拉起洛溦,追了過去。
身後的地宮再度震晃起來,死士奔至地宮入口的三重闕前,用力拉動了封宮的機括。
機關一落,所有通往地宮的暗道都會塌落掩埋,再無蹤跡可循!
景辰藏在袖中的薄刃揮出,貫入死士後頸。
然而連接機括的鐵鎖已被拉到了極限。
身後暗道中的長明燈晃動起來,緊接着無數石塊塵土從道頂紛雜落下。
“走!”
景辰拉住洛溦,奔入天崩地搖的暗道。
一旦暗道封閉,他們必死無疑,還不如瀕死一博。
兩人雙手緊握,在一片昏雜墜坍的光亮中狂跑了不知多久,終于看見盡頭處搖搖欲墜的黑曜石門。
景辰松開手,将洛溦攬到身前,用力推出了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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