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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大乾的曲江宴設于京考放榜之後, 由皇帝在曲江畔的隆慶宮舉行,賞賜考中的進士,夜宴游江。
除了中榜的新科進士以後,朝中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也會攜家眷赴宴, 趁機擇婿。
時逢慶典, 禮部的請函照例會送至京中各衙署, 玄天宮自然也在其中。
因為太史令向來不喜這種場合,以往玄天宮就算收到請函,也不會真有人去,然眼下他離京去了泾陽,禮部的請函便送到了身為監副的洛溦手裏。
她不作聲張,處理完公務,捱到申時下了璇玑閣,徑直要了馬車前往隆慶宮。
扶禹得知洛溦去了曲江宴時,馬車早已駛出祀宮。他又氣又急,趕緊讓人備馬,追了上去。
太史令離京前, 曾特意囑咐過,絕不能讓宋姑娘到處亂跑。經過上回洛水之事, 扶禹也事事不敢大意,盡可能的寸步不離。前日洛溦在宮中被聖上召見, 之後又與景辰碰面之事, 他也是快馬傳信地向太史令禀奏了過去。
但到底,還沒徹底習慣洛溦如今的監副身份,凡事皆不用再經他的手就能做出安排, 一時大意,竟讓她招呼不打就離開了玄天宮!
馬車上, 洛溦一路催促車夫疾行,不多時,便抵至了隆慶宮外。
她亮了請函,報明身份,由禁衛護送至正宮宮門。
由此再往前走,便不得再攜随從護衛。
她下了馬車,過宮門,想到今日便能再見到景辰,聽他解釋,不由得心情忐忑,連引路宮人向她開口詢話,亦有些神思恍惚。
曲江宴的宴會場,分作了男女兩處。
男客處,聖上攜宗親重臣,與諸新科進士們聚于崇華池畔曲水流觞,賦詩興懷、考較才華。女眷們,則被引至臨水的麟符殿,以案為渠,以茶代觞,飛花行令。
麟符殿毗鄰曲江,庭院臨水,遍種鮮花繞藤的水杉。殿內四面連通外庭,門扇大開,其內燭色流金、衣香鬓影,年輕的女眷們圍繞着雕渠流水的長桌,将盛着茶水的竹盞放入流水中,也如士人般流觞行令,談笑風生。
女孩子們到底話多,行令作詩的間隙,也會聊些八卦,有相熟的女郎詢問禮部尚書的孫女王琬音:
“聽說昨日一榜的進士去面了聖,最後排名可出來的?”
科考進入一榜的考生,最後皆是由皇帝親定前三名次,也就是所謂的三鼎甲。
王琬音出身門閥王氏,又是太後的侄孫女,向來端莊矜持,與人寒暄都只是垂垂眼簾,便當打過招呼。此番因被點的狀元亦出身王氏,且排名如今也不是秘密,她遂也不拿喬,如實道:
“狀元是我族兄王郢,榜眼是盧家的盧克貞,探花是徽州景辰。”
王郢和盧克貞都是長安世家子弟,情況早被姑娘們摸清,一人已婚、一人其貌不揚,恭維議論了片刻就沒了興趣。
倒是那探花郎,名字尚不為人所熟悉。
科考前三的成績向來差距不大,能被點為探花郎的那位,自是容貌最佳者。所謂待字閨中懷春女,誰人不愛探花郎,在座閨秀紛紛好奇起來,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打聽起景辰的情況。
但,也有聽過閑言碎語的人,雖不敢貿然吭聲,卻忍不住暗暗觑向臨川郡主的女兒闵琳。
闵琳此時陪坐在案首雕漆幾旁,與長樂公主對下雙陸。
新黨失勢,張貴妃被奪了權,太後又上了年紀,此番主理女眷夜宴的差事,便落到了公主蕭長樂的頭上。
蕭長樂自從上次玄天宮摔了一跤,醒來後不知為何,一想到表兄沈逍就覺得心慌發怵,漸漸的,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對他迷戀。
可念想雖斷,但以往因為喜歡他而有過的那些情緒,卻也還是記得清楚。
這其中也包括那次景辰輸了籌賽,讓她丢臉發火的事。
長桌旁不斷被提及的景辰姓名,隐隐傳了過來。
長樂撚着棋子,冷笑譏道:
“姓景的一介寡廉鮮恥之徒,也配讓她們這般惦記?若不是怕說出來髒了自己的嘴,本宮倒不介意好好幫他宣揚一下他暗地裏的身份。”
對案的闵琳聞言,手裏搖骰的動作微微頓住。
她也在上巳節的那場籌賽見過景辰,彼時便被他不卑不亢的君子氣度所吸引,還曾悄悄跟茹貞咬過耳朵。
但到底身份差距太大,之後又聽說他離開了肅王府,便沒有再多記挂。
可不久前,這位郎君卻住進了她母親的郡主府,還被她遠遠撞見過幾回。
闵琳知道自己母親喜歡在府裏留養年輕伶人,也聽過一些令她難堪的閑言碎語,但她清楚,景辰跟她母親絕不是傳聞中的那種關系!
她偷觑過兩人相處,彼此間客氣有禮,母親甚至帶了一絲小心,斷不是素日對待那些伶人的态度。
闵琳留了心,暗中讓人悄悄打聽,得到的回音卻竟又牽扯到了太後娘娘身上。
這對于豆蔻年華、情窦初開的少女而言,無疑是錐心的打擊。
從前聽父母争吵,母親常說“男人七老八十肖想小姑娘就理所當然,t女人憑什麽就不能更愛年輕郎君”,恍惚覺得也是有道理的。可如今這年輕郎君成了景辰,卻着實……讓她心裏覺得難受。
她暗自堅信着,景郎君,一定不是那樣的人。
正思忖間,瞥見一位身着細釵禮衣的少女,自杉藤屏風後踏上殿來。
闵琳認出來人:“宋姑娘?”
洛溦進隆慶宮時,一心只想着與景辰見面之事,心緒恍惚。身上的女官禮衣又形似命婦,雖中單和蔽膝的制式稍有差別,但因被授過高品官階的女子本就極少,常人大多并不熟悉衣制,陰差陽錯的,竟被宮人引來了麟符殿。
剛進殿,就聽到了長樂的那句譏諷。
長樂也看見了洛溦,當即沉了臉色:
“你來做什麽?你父親不是被貶官了嗎?”
曲江宴的女客皆是五品以上官員的家眷,宋行全被貶涿州司馬的旨意已下,家眷再無赴宴的資格。
長樂提了聲,殿內當即安靜起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朝洛溦投來。
身後內侍官忙湊到長樂近前,神色微尬地禀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宋家女郎如今已是玄天宮的監副……”
長樂自從對沈逍斷了念想,便沒再過分關注玄天宮的事,且授官屬于前朝事務,尚不曾傳進她的耳朵。此時聽聞宋洛溦竟做了神宮監副,不由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黑,冷笑道:
“監副又如何?既是官身,就該去崇華池,跑這兒來現什麽眼!”
洛溦不疾不徐,上前向長樂行禮請罪。
“臣失禮,俶擾了殿下。”
長樂翻了個白眼,搖着扇子,懶得搭理。
洛溦卻又直起了身,牽唇微笑了下,“但臣執掌玉衡,見禍害生,不得不言,因此才特意進殿面禀殿下。”
她反手取過腰間麈尾,執于手中,在雕漆幾前來回踱了幾步,又轉過身,環視殿內:
“玄天宮昨夜夜觀天象,見熒惑與填星會而鬥,主有禍行,昭示東南,啓問玉衡,言惟北有鬥,又招口舌興讒謗。今日入隆慶宮,路經此處,見殿宇坐向東南,屋脊尖挑,暗喻火勢,火克金,正應了先前的口舌之禍。”
搖了搖頭,一臉惋惜,“實是可嘆可惜。”
長樂瞪着洛溦,“你在胡說些什麽?”
“殿下是在質疑玉衡所示之天機?”
洛溦轉過身,烏發輕挽,素帶緩束,帶着笑,神色卻冷冷逼人。
長樂竄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玉衡所示,連她父皇都敬若天啓,她心裏縱有一百個不願意,也不敢輕易當衆诋毀。
洛溦莞爾笑道:“噢,可能是臣先前之言過于晦澀,沒讓殿下聽明白。簡而言之,就是今日在這裏謗議過他人者,皆會惹禍上身,家宅不寧,惡病纏身,夭壽短命。”
她話音一落,殿內立刻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長樂也勃然變色,“你!”
可她沒法質疑,也不能怒,一怒,反倒坐實了自己就是那個犯了口舌之禍的人。
洛溦施施然朝長樂行禮:
“臣已禀奏完畢,便先行告退了。”
她眉眼間原就有種山林隐逸養出的風流蘊藉,又因跟在沈逍身邊時久,關鍵時将那人冷傲的模樣學得惟妙惟肖,轉身出殿,面上神情一瞬冷凝。
身後整座麟符殿陷入寂靜,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人再發出半點的議論聲。
這廂一陣耽擱,崇華池那邊的流觞宴已近尾聲。
戌時,赴宴的士子與賓客便會前往浮嶼澤,乘船夜游。
洛溦看了眼天色,心知趕去崇華池已是來不及,便吩咐宮人引領自己去了浮嶼澤。
浮嶼澤位于隆慶宮與曲江之間,由人工堆築出的百座小嶼将整片湖泊分隔開來,其間水行迂回,如置迷宮,加之兩側島嶼宮燈璀璨,意趣非常。
洛溦抵至湖畔,見彩船鱗次而泊,既有可容百人的高大畫舫,也有精致小巧的宮艇。
她摒退宮人,正想另尋守船禁衛打聽,一個侍從模樣的人自廊柱後上前,輕聲喚了聲:“宋姑娘。”
洛溦循聲回頭。
那侍從道:“小的是景郎君派來的,請宋姑娘随小的來。
他奉了景辰之命,其實從洛溦剛入隆慶宮便一直暗暗跟随,無奈她身邊跟着宮人,此刻方能上前說話。
洛溦随侍從離開泊船處,轉去禦湖臨水的楓林畔。
夜色中,遠處湖面散落的島嶼如同蟄伏的水獸脊背。洛溦伫立楓樹之下,見微風拂過腳下水面,漣漪折映着花樹間的宮燈,漾出起伏的亮色,明暗交替,一如自己此刻難寧的心緒。
如此過了不知多久,耳邊水波聲響漸驟。
一艘宮艇自東而來,擦着岸畔駛停在了面前。
景辰一身緋色衣袍,立于船頭,看見她的一瞬,眼角唇畔久蘊的苦澀中浮出溫柔。
洛溦亦怔望向他,待船停穩,握住他朝自己伸來的手,踏上了船頭。
引路的侍從上了船,取過竹篙,将宮艇慢慢撐離岸邊。
景辰引洛溦進到船艙,坐至窗畔案邊。
案上放着一個油紙包。
景辰伸指展開紙包,遞到洛溦面前:
“你喜歡的牛乳饧。”
洛溦盯着那饴糖,又看向景辰,沒有動作。
“我不是來吃糖的。”
她看着他,“我來,是想聽你的解釋。”
景辰攏着油紙包的指尖蜷了蜷,垂了眼,半晌,道:
“陳虎故事裏的男人,确實是當今聖上,但這件事,你萬不能對旁人提及。”
洛溦見他終于願意開口,心裏升起些希望,點了點頭:
“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那故事她雖只聽了一半,卻也明白當時皇帝對那女子用了強。皇帝強幸宮中女子,也許算不得有罪,但畢竟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沒有拿出去宣講的道理。
“可那件事,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并沒有什麽關系。”
景辰低聲道:“我只想讓你知道,大乾皇帝未必聖賢,皇權社稷也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樣穩固,你有機會就該趁早遠離,不要再留在長安。”
說完,便不再吭聲。
洛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這就是你給我的解釋?”
她緊抿着唇線,“說了半天,還是想要我走?”
景辰望向船窗外,遠處船燈璀璨,星布湖嶼之間。
他緩緩道:“上次三司會審齊王,你當着紫微臺近百朝臣說劫匪黑船形為軍制,你可知,那軍船源自何處嗎?”
洛溦搖了搖頭。
景辰沉默一瞬,“那船,是兵部尚書耿榮奉太後密令,暗中安排給陳虎的。他們在洛水渡口殺了上百人,為的,只是給齊王定罪名,扳倒新黨。”
洛溦嘴唇微啓,又旋即抿住,想到慘死的船客和福江,一時哽得無法言語。
景辰攏了攏裝着饴糖的油紙包,推到她面前:
“綿綿,朝權争鬥的殘酷,是你根本沒法想象的。如今我已跟了太後,将來必定無法脫身其間,你留在長安,對你對我,都是危險隐患,你懂嗎?”
洛溦盯着被景辰推到自己手邊的糖包,眼角泛酸。
“我不懂。”
他為什麽就能覺得,他無法脫身其間,她就一定願意走,而不是留下來陪他一起面對呢?
“你是嫌棄我蠢笨嗎?因為你如今見識過那些大權在握的女子如何運籌帷幄,覺得我既沒腦子、又無權勢,根本沒法跟她們相比,且又怕被她們知曉你跟我的過去,就急着趕我走是嗎?”
景辰的一顆心如被針氈裹挾着,“綿綿……”
洛溦抓起案上的糖包,推開船窗,一把扔了出去。
“你不用再拿這些哄小孩的東西搪塞我!”
她看着他,“既然你不肯解釋,那我就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決意要跟我一刀兩斷,連朋友也不能做了是嗎?”
景辰回望着她,神情痛苦,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揣着那樣毀天滅地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生死邊緣,有今朝、無明日,又如何能拉她同置險境?
他不是沒有想過,也許,他能讓她再等等他。
十年,八年,或許再快些……
可他,舍不得。
洛溦望着景辰,遲遲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
她垂了眼,“我其實也沒指望能怎麽樣,我哥和我爹對你做了那種事,我也沒臉再糾纏着你不放……今天把話說清楚了也好,以後我跟了別的男人,也不會覺得對你有什麽虧欠。”
景辰擱在案沿上的雙手,輕輕蜷緊,澄澈瞳仁中藏住苦楚:
“你是說……太史令嗎?”
洛溦咬着嘴角,想起景辰到底介意自己為沈逍解毒之事。
“是又如何?”
她睨着他,眼神委屈又倔強,“我跟太史令的婚約還沒正式解除,說不定哪t天就成親了。”
景辰欲言又止,“綿綿……”
洛溦站起身就走。
船身卻在這時被湧近的水波颠了下,劇烈地晃動。
景辰忙起身,伸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洛溦。
船身一蕩,她腳下趔趄,撞進他胸膛。
記憶裏那些熟悉的印記剎那間紛至沓來,兩人俱是一瞬沉默。
洛溦擡起頭,看着他,忍住淚意:
“你既不想跟我有什麽糾葛,還管我做什麽?”
景辰說不出話,只能無力地又一次輕喚她的名字,“綿綿……”
“你到底有什麽樣的苦衷,景辰?”
“若是你介意我父兄害過你,介意我曾經跟太史令……那樣相處過,你不要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你把我推開,一個人置身危險,就算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要怎麽做,才能幫到你?”
“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景辰,為了你,我可以與任何人為敵的!”
景辰望着懷中女孩清亮的眼眸。
他想起那晚漆黑的儲艙裏,他也是這般的擁着她。
船底波浪翻湧,每一次的起伏,都将懷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
每一次的靠近,都讓他的心在不停顫抖。
她是這般的美好,好到他唯恐一松手,她便會如夢境般消失不見。
“你上次說……”
他遲疑不決,艱難開口:“慶老六現在在太史令的手裏?”
洛溦點了點頭。
景辰問:“那你可知他被關在了何處?”
洛溦搖頭,“不知道。”
心忖他既已投了太後,自是有辦法把他父親的事壓下去,眼下追查慶老六的下落,“是因為……他是洛水案的人證嗎?”
景辰看着洛溦,沒說話。
這時,外面傳來了吵雜的人聲:
“這不是探花郎的船嗎?合該去敬上一杯!”
餘下人起哄道:“該,該!走,都過去!”
景辰越過船窗的縫隙,見對面一座畫舫靠攏過來,上面全是今年的新科進士。
曲江夜游,只有三鼎甲能有單獨的宮艇,餘下的進士們,則擠乘在畫舫之中。适才水波翻湧,便是因這畫舫靠近過來。
此時船身晃動得愈加厲害,端着酒盞的士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踏上了甲板。
洛溦從景辰懷中撐開身,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安撫住她,掀開船簾,出艙應付。
洛溦不想再讓景辰的名聲受損,忙退到艙尾,伸手去推後艙門。
可上船的士子們終究太多,一兩個喝高了的,趁着景辰在甲板被圍住寒暄,還是笑鬧着扯開了船簾,跌跌撞撞地鑽進艙來。
進艙的士子們留意到了艙尾的少女,怔愣片刻,當即高聲起哄起來:
“探花郎金船藏嬌啊!”
洛溦忙埋低了頭,擋住面容。
就在這時,船尾一沉,像是有人從旁躍将了上來。
緊接着後艙門被人從外面拉開,一個高大的身影閃入,順勢将因為艙門開啓、而身體前跌的洛溦,抱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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