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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洛溦從崇化坊回到家, 正趕上快晚飯的時間。
宋行全還未從官署回來,孫氏見到女兒平安,自是謝天謝地,拉着細細詢問一番。
洛溦本以為家裏一向對自己不聞不問, 也許都不知道她曾經離開玄天宮, 還出了京。眼下見繼母顯然已知曉, 也不再隐瞞,挑不緊要的地方簡單交代了一下。
待孫氏起身去張羅餐膳,洛溦小聲質問身旁的宋昀厚:
“你怎麽沒幫我瞞着家裏?你要是不說,他們都不會知道我出過長安。”
宋昀厚回家後,傷已養得差不多,只是當初沒來得及去艙室尋回那一千兩的銀票,白白丢了一副身家,整個人至今都有些蔫嗒嗒的,聞言道:
“一開始我是沒想說,但後來那首唱你‘天垂仙臺八千裏’的歌都傳到長安了,我瞞能瞞得住嗎?”
洛溦竟不知那歌傳得如此快, 不覺窘愧。
她沉默了會兒,向哥哥問起福江的身後事。
宋昀厚道:“他是被我連累的, 福伯那邊該補償我都補償。屍身是找不回來了,但他到底是咱家的家生子, 我打算在越州族墓那邊給他立個衣冠冢。”
人死不能複生, 再有愧疚,除了補償些錢財,也別無他法。
洛溦想起當日慘景, 心裏難受不已,祈願道:
“只希望官軍能早日抓到陳虎, 給福江報仇!”
宋昀厚看了妹妹一眼,“我要是你,就希望他們最好別抓到。”
洛溦不解,“為什麽?”
宋昀厚四下看了看,見孫氏不在廳內,只幾個下人在廳角準備食案,湊近妹妹低聲道:
“你想啊,陳虎他們都知道景辰的身世,一旦落網,把這些事招出來,景辰一個匪賊之後,還想參加科考?做夢吧。”
洛溦聞言頓時怔住。
她返京的一路上,一心只想着景辰平安就好,竟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一層。
宋昀厚見妹妹臉色緊繃,又寬慰道: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齊王殿下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景辰跟咱們在一起過、壞你名聲,對外只說是景辰是領了堪輿署的差事去章門峽,路上被淮州的栖山教牽連,才受了傷,只要沒人特意去翻查,這事就曝不出來。”
他看着洛溦,“雖然我其實……也不是特別贊同你跟景辰在一起,但那小子畢竟救過我,我也希望他能順利考上。眼下太史令的那道谶語應驗,百姓都把你們玄天宮的人當神仙,回來的路上我也跟他說了,讓他養好了傷,就趕緊回玄天宮,有玄天宮作保,沒t人敢輕易動他!”
洛溦默默思忖片刻,亦知哥哥說得有理,心下稍寬了些。
轉而又想起他之前的話:
“可你為什麽不贊同我跟景辰……”
話剛出口,宋行全臉色不虞地踏進廳來。
他剛從官署回來,路上已經聽家仆禀報過洛溦回來之事,此時見到女兒并不驚訝,倒是隐隐聽見她适才未說完的話,一下子警覺起來:
“你倆在說啥?”
洛溦站起身,“爹爹。”
宋行全還沒放下先前的疑問,“剛才你說在什麽?你跟景辰?你跟他怎麽了?”
宋昀厚幫忙圓話:“我們就只在聊小時候家鄉的事。”
他調轉話題,“對了爹,今天中書省是不是又有人提東三州的案子?張尚書的女婿,就那個姓黃的,是不是要掉腦袋了?”
宋行全想起朝中之事,一下子也沒心情追問女兒了,重重坐到案後,接過兒子遞來的茶杯:
“黃世忠和張笈都已經下了大獄,原本該是刑部處理的案子,也交給了大理寺。”
淮州兵亂之後,張家被連番參奏彈劾,扣上了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的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黃世忠,以及豫陽縣令張笈,都已經被捕至京,下了大獄。
大理寺卿是太後的族弟,巴不得量刑越重越好,而且據說就連張貴妃也被牽連進了行賄大案,新黨這次免不了要受重創!
宋行全今日在中書省,提心吊膽地看了一整天臉色。張竦如今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焦頭爛額,瞧着宋行全也是一肚子火,罵他無用、女兒婚事一直兌不了現。
宋行全成日被張竦斥罵,心頭亦是惱恨不甘,但面上也只能唯唯諾諾,陪着笑臉。
他到底是借着新黨的勢,才嘗到了手握實權的滋味,如今手裏随随便便一道政令,就能影響無數人的生活,這種執掌大局的感覺,委實比金錢更讓人癡迷。所以雖然在張竦面前挨罵,但轉過身,回了戶部,就又能找回受人追捧、發號施令的威嚴,也不覺難以承受。
宋行全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緒,看向女兒:
“你是跟太史令一起回來的?”
洛溦“嗯”了聲,感覺到她爹可能要繼續的話題,忙又補充道:
“也不算一起,太史令被聖上召見,走得比我快。”
宋行全若有所思。
新黨是聖上扶植起來的,眼下出了事,聖上自然想要保。但太後一定不肯放棄打壓的機會,聖上這種時候急召太史令回京,定是想讓他幫忙勸說太後。
畢竟整個大乾朝,論身份地位,也還真是沒有比沈逍更得天獨厚的了,既被太後當眼珠寶貝着,又被聖上無底線地恩寵,無論新黨舊黨,誰都不敢輕慢!
就可惜,一直成不了他們宋家的女婿。
宋行全想起最近長安城裏的各種風言風語,甚至張竦也直接說過,沈逍曾在禦前屢次拒婚,态度明确。宋行全自己亦不傻,女兒進了玄天宮,陪在沈逍身邊那麽久了,他若有心想娶,早就該娶了。
洛溦見父親一直皺眉不語,知道他遲早還會把話頭扯到她的婚事上,斟酌片刻,主動開口道:
“宮裏的那些傳言,爹爹應該都聽說了。我離京之前,太史令就親口跟我說過,他會解除婚約。我也……不打算嫁他的。”
以前她對着父親,一直有意回避着這個話題。
但現在不同了,她跟景辰有了約定,在這件事絕不會退讓,也無懼讓父親知道。
宋行全回過神,當即發作:
“不打算嫁?你不嫁太史令,還能嫁誰?少給我整天胡思亂想!宮裏的傳言?現在宮裏的傳言,都是在說公主見着太史令就躲,他倆根本成不了!”
頓了頓,想起剛才進廳時分明聽見過景辰的名字,盯着女兒:
“你該不會是……又想到姓景那小子吧?”
他也是最近才聽說,景辰那小子居然也混進了玄天宮,顯然跟女兒沒少見面,心中愈發疑慮叢生。
“我告訴你,那小子要是敢惦記你,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會讓他得逞!瞎讀了那麽多書,腦子裏裝得都是狗屎,也不想想自己是個什麽身份,沒爹沒娘、乞讨長大的,還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兒……”
“啪”!
洛溦把筷子用力拍在案上,狠狠剜了她爹一眼。
宋行全吹胡子瞪眼,“你!”
洛溦知道跟她爹争辯也沒用,咬了下唇,站起身:
“我不吃了,回玄天宮了!”
說完,拔腳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
宋行全還從沒被女兒這般甩過臉色,一時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轉念一想,女兒這是去玄天宮,是回太史令的身邊,又硬生生地把氣給順了過來:
“你多給我長點心吧!”
~
玄天宮,觀星殿。
鄞況為沈逍把完脈,禀道:
“太史令體內的赤滅毒還算穩定,最近一個月內,可進行一次換血,然後再等幾個月,最後換一次,毒性就能全部解除了 。”
又注意到沈逍手上的繃帶,拿不準要不要處理,“手上的傷,要治嗎?”
沈逍“嗯”了聲,擡手解了繃帶,吩咐道:
“務必不要留下疤痕。”
鄞況先拿起左手看了看,見掌心處極深的傷痂,像是被尖銳利器所刺,幾乎穿破了手掌。
然後又擡起右手,見手背一道劃痕,已經愈合得差不多,翻過掌心,見食指下的掌緣處一排傷印,瞧着……竟像是被人用牙齒咬出來的,而且傷口明明已經長好過,又被反複壓扯裂開,新舊痕跡交錯。
鄞況不敢多問,轉身從藥箱裏取了幾個瓷瓶,開始配藥,一面說道:
“太史令不想留疤的話,就得讓皮肉重新長一回,所以這藥最初用上的時候,會很疼。”
沈逍澹然道:“無妨。”
鄞況想起自己剛進屋時,沈逍坐在案後執筆書寫、動作流暢自然,要不是自己是個醫師,知道他手上的傷深入筋骨,只怕根本猜不到他一筆一畫都牽扯着痛意。
這世上大概除了宋洛溦,也沒人能忍痛忍到這個地步了。
到底兩人都是從小割手換血長大的,忍耐力全都異于旁人。
鄞況調配好了藥膏,拿着藥匙,上前為沈逍敷藥。
沈逍微垂着眼,感受着手上傳來的銳痛,斟酌了片刻,緩緩開口道:
“師父去世前,跟你提過,我不太喜歡被人觸碰。”
鄞況手中動作微頓,觑了眼沈逍。
他是醫師,從一開始接觸沈逍時,其實就留意到了幾分。
不喜觸碰,尤忌異性,不像是病理造成的症狀,更像是心理上某種的問題。
最初鄞況不知緣由,也不敢擅自詢問,後來師伯冥默先生去世前,跟他說起此事,他方才知道沈逍幼時曾撞見過什麽。當即自己亦是驚懵了許久,更加決計不敢在沈逍面前提及這個話題!
眼下聽沈逍竟主動說起此事,鄞況不再回避,老實作答:
“是,師伯跟我說過。”
沈逍看着他,“我感到疼痛時,是不是……就不太會介意被人觸碰?”
鄞況點了下頭,從醫者角度分析:
“是這樣,太史令的這個毛病,屬于是心病。人的身體疼痛時,就會短暫分神,自然也就會減輕心病的負擔。”
沈逍沉默了會兒:
“那你可有什麽藥劑,能讓人覺得持久疼痛,但不會太傷身?”
鄞況聞言愣住,擡起眼。
常人求藥都是抑制疼痛,哪兒有人專門想受苦的。
難不成,是有什麽迫不得已之事,非得要他與人身體接觸?
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持久疼吧?
他看向沈逍,見他神色清冷,一雙墨眸深沉平靜,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
鄞況還是秉承醫者操守,老實作答:
“這種藥,說實話還真沒有。有痛感,那就必然會傷身。”
沈逍聞言,淡淡地“嗯”了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鄞況塗完藥,重新裹了繃帶,開始收揀藥具。
沉默許久的沈逍,像是又想起了什麽。
“上次你告訴我,宋洛溦曾經因為服藥發燒而失憶。”
他停頓片刻,“有沒有可能,她會突然想起曾經遺忘過的事?”
鄞況琢磨了下,“大概是什麽年歲時的事?”
“不到四歲。”
“那就是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了?”
鄞況搖了搖頭,“不好說。那時我還沒出師,一直是師父在親自照顧她,所以我也不清楚她當時具體是怎麽個狀況。”
又道:“但上回我說過,她的失憶不是不能逆轉的病症,确實是可以恢複的。太史令,要我去問問她嗎?”
“不必。”
沈逍垂了眼,将衣袖攏到纏了繃帶的手上。
鄞況埋首收拾藥具,猛不丁的,突然反應過來什麽。t
沈逍那個介意觸碰的毛病,尤忌異性,而這麽多年能近身接觸到他的女子,就只有宋洛溦一個人。
那也就是說……
他突然想要抑制心病,會是因為那個丫頭?
可他們兩人都認識這麽多年了,沈逍之前從沒想過要治這個毛病,怎麽現在就突然想嘗試了?是覺得有了什麽從前沒有的機會嗎?
鄞況滿心的八卦疑問,卻沒膽子真向沈逍問出口。
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要出于為病患考慮的醫者角度出發,提出建議:
“太史令之前提到的那個舊疾,我剛才又思考了一下,其實還是一句話,心病需要心藥治療。”
“太史令厭惡的,并不真的是身體被人觸碰,而是那些觸碰,會讓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以至于心生反感。”
鄞況想起師伯告訴自己的那樁舊事,沉默了下。
“其實,男女之事,若能兩情相悅,是極其美妙的。太史令小時候覺得不好的事,如今卻未必還讨厭,有機會的話,可以多看看,多試試。看的話,一定挑看得順眼的,一開始可以先隔着簾子看……”
鄞況看着沈逍越來越冷沉的眼神,不敢再繼續。
他從沈逍十五歲起就為其侍疾,不知怎的,明明是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卻總叫鄞況覺得比對着自己師父還發憷。
他開始低頭收拾藥箱:
“咳,我這是純粹從醫師的角度在給建議,沒有僭越的意思。但凡學醫的人,都沒有太多忌諱,就比如洛溦那丫頭,她在我師父身邊長大,什麽驚世駭俗的東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這他可沒撒謊,連自己想要毒害師父的大逆念頭,那丫頭都能表示理解,還有啥是不能包容的?
鄞況一邊說,一邊麻利收拾好藥箱,背好,然後頭也不敢擡地行禮告辭溜了出去。
剛出門,恰碰見洛溦拾階而上。
鄞況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背着藥箱繼續快步下樓。
洛溦轉身盯着鄞況背影,覺得剛才他看自己的神情甚是微妙,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臉。
難道是,剛才在家被她爹氣得太厲害,動怒傷肝,以至于面含病色?
她一面狐疑,一面走進殿中。
沈逍坐在案後,執筆而書,沒有看她一眼。
洛溦不敢打擾,乖乖坐到旁邊,拉開匣子取了算籌,演算之前學的天宮宿度。在嵯峨山的時候,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沈逍在案後處理公務,她則安靜地坐在另一側算題抄筆記,默契不語,各自專注。
夜風自穹頂瀉入,卷起簾缦輕舞鼓動,在幽幽燭影間柔軟起伏。
四周靜谧的令人沉溺。
洛溦凝神計算了許久,恍然擡眼,見沈逍不知何時已起身走到了自己身邊,正垂目看着案上的算式。
她一下子緊張起來:
“太史令,我是不是……又算錯了?”
沈逍俯身,帶着迦南香氣的衣袖輕擦過她手背,指尖挪動算籌:
“這裏不該直除。”
洛溦定睛一看,果然出了錯,忙想伸手修改,但沈逍的手還停在算式上,她不敢亂碰。
她端坐了會兒,感覺沈逍心情似乎不太壞,想起自己與景辰的事,鼓起勇氣:
“太史令今日進宮,可還順利?”
沈逍淡淡“嗯”了聲。
洛溦又問:“那你……見到公主了嗎?”
沈逍移來視線。
洛溦原本想着,沈逍見到了他的心上人,兩人久別重逢、如膠似漆,或許也讨論過沈逍跟自己退婚的事。
可轉念想起,她爹說公主現在像是在鬧什麽脾氣,沈逍一定讨厭自己提這個茬兒,忙改口道:
“我是想問……”
她不好意思直視他,微微垂了眼,“想問太史令,會跟我爹提退婚的事嗎?”
她實在受不了她爹的冥頑不化了。要想讓他死心,非得沈逍親口跟他說才行!
沈逍慢慢收回手,站直身:
“你想我跟你爹說嗎?”
洛溦聽他語氣似有一絲怪異,想起他一向瞧不起她父親,自然……是不願屈尊去搭理的。
而且以她爹的性子,指不定到時候又賣慘、又要挾,鬧得丢人顯眼,自己這個想法,還是行不通的。
她面色微讪,垂眸搖了搖頭,“不……不用了。”
沈逍一動未動,凝視洛溦片刻,挪開視線,舉目望了眼穹頂:
“走吧,跟我去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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