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笃、笃、笃。
单调的木鱼声惊起芦花,一蓬一蓬,棉絮一样,摇摇晃晃。
陆净顺手折了一节浅黄的芦管,在念经的和尚身边坐下。这和尚有些奇怪,穿件僧衣,敲着木鱼,却披了一肩的长发,看起来僧不僧,俗不俗。有人来也不理会,依旧闭目捻珠,自顾自念经。
陆净对佛经没什么研究。
天下佛经在他耳中跟蚊子嗡嗡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些年来,往生经听多了,也勉强能分辨出个大概。
离不渡和尚把这遍往生咒念完还有一会,陆净便把目光移向了江面。
今夜是十五。
一轮明月远远地停在水天交接处,铺了一江面的月光。
江面很宽阔,江水流速也不快,一江面的月光随风轻轻起伏,粼粼漾漾。起了点风,水畔的芦花荡一起一伏,抖下来的芦花擦着水就飞过去了,就像江面起了一层云烟。几只水鸟见怪不怪,在念经声中,埋着细长的腿,走走停停,优雅地捕鱼。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片浩渺烟波下,埋了二十几万白骨。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百年前,这里有座叫“鸟危”的山,山下有座叫“徯”小城,住了大概二十七万人。更楔定历的晚上,一条足足有一百里宽的裂谷贯穿这里,鸟危山连同山脚下的城池,一起掉进裂谷里去了。后来,裂谷合拢,原来鸟危山和徯城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平缓的沃野。
平缓清澈的大江流过,滋润了两岸的土地。
新的房屋建起来了。
人们在肥沃的土壤上耕种,开辟出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农田。忙碌的草鞋从二十七万人的尸骨上走来走去......陆净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地底的徯城,只听说,西洲多了一种叫“凫徯”的鸟,它的叫声,很像有人一声一声在喊“凫徯凫徯”。
凫徯鸟形似雄鸡,却长了一张人脸,脸上满是怨恨和哀凄。
它一天到晚地飞来飞去,盘旋在高空,俯瞰地面,不甘地在寻找什么,终日恨恨地诅咒每个安宁平静的地方会发生战祸。
久而久之,就成了招人厌恶的灾祸之鸟。
药谷在那次重定天地的动荡中,受到了不小影响——最大的地势变化发生在西洲和中洲,但其余十洲地龙翻身,泥石滑坡,江河改道,波及的城池不计其数。等陆净协助兄长,处理好药谷事务,名为“凫徯”的祸妖之鸟,就已经很少在世人眼前出现了。
羽毛扑打声从头顶传来。
“凫徯!凫徯!”
一只灰扑扑的,翎羽杂乱的大鸟掠过芦花荡,扑向正在敲木鱼的瞎眼不渡和尚。
钢钩般的利爪一抓,“撕拉”一声,不渡和尚肩头就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不渡和尚面色不改,继续敲木鱼念经。大鸟抓着破僧衣,落到旁边,自顾自把脖颈伸进一个破鱼篓里,开始啄里面的鱼。
陆净也没什么反应。
毕竟更早之前,这大鸟一爪子撕下来的可是货真价实一大条肉。如今只抓条血痕,已经是十足的“爪下留情”了。
从“生噬其肉”到“下爪留情”,陆净信了这世上真有割肉饲鹰的渡化。
“......枳多迦唎娑婆诃。”
木鱼轻轻落下,不渡和尚念完这一遍往生咒,这才转头看向陆净。月光落出他的模样,他身上的僧袍虽然朴素得堪称褴褛,但一张脸倒生得十分清秀。唯一的遗憾,一双眼睛呈灰白色,竟是个瞎子。
“怎么样?”陆净问。
“不好说,”瞎眼不渡和尚摇头,“这里刚好是地底阴气经过的地方,怨念被阴气冲刷,就如江心芦一般,看似微弱,实则自有一番韧劲。”说着,他伸手去摸身边的灰鸟,被它狠狠地啄了一下。
陆净看得自己掌心幻痛,不渡和尚倒习以为常。
“要不要让半算子也过来一趟?”
陆净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西洲风水堪舆图。
“不用,”不渡和尚收回手,瞎了的眼睛望向江面,仿佛穿过江水看到地底深处的骷髅:“见到凫徯神安好,他们会走的。”
说话间,凫徯鸟已经将鱼篓里的鱼吃完了,在江水中走走停停,不时把头扎进水里,像是没吃饱,也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陆净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说起左月生上个月新开的酒馆。
“......这小子现在真的是富得流油,天底下的酒,都被他网罗了个遍。在山海阁供职的酒师,要是能酿出一坛新酒,就能领白银千两。顶得上一个大庄子一整年的收入——比我一年跑东跑西赚的还多。清洲那边,还有几座城,干脆专门酿起酒来了。”陆净絮絮叨叨,说的尽是些天南海北的琐碎小事。
不渡和尚也不嫌弃,时不时点头附和。
“鹿萧萧现在也不得了,上个月把九渊门的掌门独子三条腿都给打断了,还在九渊门下的州城城门口,刻了‘败类满门,不配修仙’八个大字......直接把九渊门的脸面拔下来在地上踩了。气得九渊门那几个老匹夫放话要‘举宗一战’。”
说到这,陆净有些唏嘘。
在梅城还跟在叶仓背后,师兄长师兄短的小姑娘,一转眼就凶悍成了这个模样——话又说回来,鹿萧萧那丫头,本来是个火爆性子,不算善茬。只是陆净见多了她现在雷厉风行的样子,不免就有些怀念当初还会一口一个“陆师叔”的小姑娘。
多乖巧啊。
哪像现在,成天没大没小地也跟着左胖子他们喊陆十一。
“举宗一战?”不渡和尚丝毫不关心那九渊门是被打断了三条腿还是九条腿,只把注意放到了最后一句话,皱着眉头问,“打起来了?”
“哪里打得起来啊。”陆净道,“本来九渊门敢放狠话,就是欺负叶仓刚好闭关,太乙现在人少,料来不至于下沧洲,想在口头上找找场子。谁知道狠话刚放完,中洲东洲散修就都动身了。”
这头九渊门刚放出举宗相争的狠话,那头东洲和中洲大大小小的城池,就动了起来。
东洲中洲,两洲散修,不论远近,不论修为高低,各备刀剑,云聚南下。
最惊骇世人的,是东洲。
从九渊门大放厥词的一刻开始,东洲所有客栈酒楼,拒绝任何九渊门人踏入,所有东洲城池对九渊门人合上它们的大门。豪富倾尽家财,厉兵秣马,平门老人整装,新妇备粮......无数东洲的凡人少壮从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出发,举着一面面或精致或粗糙的阴阳双鱼图,汇聚成一支无法计数的军队,南下沧洲。
到最后,沧洲边界,陈兵千万,旗帜如潮如浪。
只要鹿萧萧一声令下,就是三洲血战。
独子被废的掌门眼见密密麻麻的人源源不断赶向沧洲边界,被那千军万马的仗势,骇得面无人色,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九渊门在沧州都称不上什么一言堂的主宰,他拿什么来跟太乙打一场三洲血战?
“......那老小儿,直接被自己宗门的长老一刀斩了,眼巴巴地端给鹿萧萧,就差跪在地上叩头求和了。”陆净说着,忽然讥嘲地笑了一声,“那老小儿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洲的修士是要还当年太乙坐镇中钧的恩情,而东洲......
“那是太乙的东洲啊。”
不渡和尚轻声说。
那是太乙驻守万年的东洲。
那是太乙守护下,没有哪座城苦郁百年的东洲。
天地重定,日月合一后,其他洲在手忙脚乱地适应一个全新的人间,在或有条不紊或混乱不堪地清理废墟,重建秩序。唯独东洲的洲民,没有去管倒塌的房屋,破败的街道,带着干粮出发了。
陆净始终记得当时的场景......
当初太乙离开东洲没有带走的神兽载着衣衫褴褛的百姓,千里迢迢,赶到中洲。
它们翻过空桑外围的群山,夔牛在地动山摇的巨响中四蹄跪地,虎豹仰天长啸,白凤敛翅笔直坠落......满身灰尘的凡人,一步一叩。
“仙人啊——”
“回家吧!”
风吹过空桑,百万铜像在风中簌簌落成一堆堆青铜色的骨灰。
“回家,我们回家。”一位老妪皲裂的嘴唇不住颤动,用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捧起那些青铜色的骨灰,小心翼翼地装进最好的锦囊,按在最贴近胸膛的地方,“仙人,我们要回家了。”
叶仓沉默不说话。
鹿萧萧和柳师弟扭头,胡乱抹了把脸。
喊他:“师兄。”
他们的眼中都带着哀求。
回家吧。
他们的家不在空桑,不在这个耗尽他们的小师祖所有心血幸福的地方,不在这个吞掉他们的师长友伴的地方......他们的家,在东洲,在那白浪滔滔,山水豪迈的地方,在那晨起渡江,吵吵闹闹的地方。
叶仓的目光扫过师弟师妹的脸庞,扫过东洲百姓的脸庞,扫过大大小小的神兽。
回家。
他说。
漫长的,奇怪的队伍出发,走过曾经祖辈们走过的路。
当这一支由修士、凡人和妖兽组成的队伍,抵达东洲。许多人猜测的事没有发生——三十六岛的大妖们没有阻拦,而是保持沉默。没有说什么......就这样,叶仓带着鹿萧萧,带着柳师弟,带着所有太乙门人,回到了他们真正的家。
三十六岛与太乙,与东洲洲民,同处一片屋檐下。
关系当然算不上多亲近。
不过,前些日子,陆净终于抽出空闲,去太乙蹭一碗天酒,从东洲几个不怎么出名的城池经过,无意间看见几只厌火岛的猿猴,蹲在城中,排队等一个小姑娘给自己打理毛发,还有气息凶戾的虬龟挨着墙根排成一排晒太阳,一群小孩子在它们背上爬上爬下,一半嬉闹一半正经地帮它们剔龟壳上的绿藻。
讲到这,陆净下意识道:
“他要是知道了,会高兴一些的吧。”
江畔一下沉默了。你是天才,:,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