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七)
兩人回到白沙河畔, 正逢陸青山與陸骧從造船堂中出來,一衆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陸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劍, 而造船堂中亦有數人出來, 他們手中雖沒拿什麽兵器,卻個個以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視他們,無聲對峙。
“陸骧。”
陸雨梧的一聲喚,打破了兩邊人的針鋒相對,陸骧最先回過頭, 只見公子與那細柳姑娘在雪中并肩而來,他立即跑過去:“公子您這是去哪兒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将你家公子賣了?”
陸骧話還沒說完,便聽細柳雲淡風輕地接過話,陸骧一下對上她那雙寒星似的眼,他哽住, 卻見細柳幾步繞過他,朝階上造船堂中一衆人道:“誤會而已, 都回去。”
這女子是什麽身份, 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為首的那位幹瘦的白須子老者輕輕一擡手,衆人不敢有一絲猶疑, 都随他轉身退去。
“青山。”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陸青山立即對一衆侍者道:“收劍, 走。”
一時間收劍入鞘之聲整齊落定,一幹侍者奔入茫茫夜色, 施展輕功各自不見。
陸青山立即走到陸雨梧面前來,俯身拱手:“公子, 我是擔心您,所以才讓他們現身來此……”
“我知道。”
陸雨梧輕拍了一下他的肩, 擡眸見細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陸骧說道:“公子,你們去哪兒了?”
陸雨梧看了陸骧一眼,回首之際,夜色如化不開的濃墨,月影不在,細雪輕盈,他輕聲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陸骧一頭霧水,看着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陸青山:“公子怎麽也不說他到底去哪兒了啊?”
陸青山目不斜視地大步朝門內去。
後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風聲呼嘯着,婆娑樹影如鋒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圖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團茸茸的燈影。
細柳擦拭過頭發,将巾子随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燈燭照見她皮膚蒼白的一片肩頸。
左肩不剩一點傷口,但她指腹輕輕一按,尖銳的刺痛襲來——那根銀針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釘着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內力。
寒風拍窗,細柳攏起衣襟,擡起一張蒼白的面龐,濕潤烏黑的長發落了一縷來她肩前,她雙眸凝在面前這一盞燈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躍。
隔壁房中一片寂靜,一盞燈燭在燃,陸雨梧躺在床上卻并無分毫睡意,造船堂內外都是木質結構,樓上只是臨時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開數間。
忽然間,“篤篤”的聲音傳來。
陸雨梧睜開雙眼,他看着面前那面在燈影映照之下泛着桐油光澤的木板牆,他喚:“細柳?”
一牆之隔,那道清越的女聲落來:“柏憐青若過問你的身份,你只說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表弟?
陸雨梧怔了一瞬。
細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雙眉眼,沒聽到隔壁有任何聲音,她擡眸看向那道木板牆:“怎麽?不情願?”
陸雨梧笑了一聲:“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雖只是匆匆一面,陸雨梧也能覺察得出那位煙紅樓的柏媽媽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否則她也做不了紫鱗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經讓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從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細柳一點一點地擦拭着雪亮的刀刃。
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傳遞着紫鱗山需要的消息,彙聚成一張密網籠罩着整個大燕,陸雨梧的行蹤能瞞過再多人,也瞞不過紫鱗山。
何況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玉海棠似乎總是對他格外關注。
細柳忽然想起這一點,她擦刀的動作一頓,可是山主到底為何要緊盯着他不放?是因為周盈時嗎?
忽然之間,她不再說話了。
陸雨梧擁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牆,細柳從來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顆心,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痛打知州方繼勇,也可以将當日他在堯縣人前的那聲“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為報償。
她這樣一個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種嚴寒屈折仍不死的鮮活。
夜雪聲聲,陸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經不在,他靠着床柱,雙眼迎向桌上燈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為那時他年紀太小,那個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繞了兩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學士在家中大辦七十壽辰,那大學士的小孫子是個極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園裏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窩蜂,叮哭了滿園子的小孩。
連陸雨梧也被叮了幾個包。
雖說那位年過七旬的大學士當場便替自己的孫兒賠了禮道了歉,但盈時卻不管那麽多,她那會兒喜歡玩彈弓,抓起來一把碎石,拉着陸雨梧一塊兒将那個小胖墩打得滿頭包。
後來陸雨梧因此被祖父訓斥,盈時也被她的父親周昀罵了一通,她便将父親最喜歡的菩提串子拿了出來戴在陸雨梧的手上,說:“他祖父嘴上道歉有什麽用?打他一頓才算出氣,這個串子給你玩兒,往後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丢了菩提串子的周昀茶飯不思,陸凊才口頭安慰了好友一番,回到家定睛一看東西竟然在陸雨梧的手腕上,他趕忙摘下來還回去。
象征深厚友誼的信物就這麽沒了。
燈影跳躍着,陸雨梧重新躺下去,閉起眼的剎那,他忽然想起今夜種種,他睜開眼,再一片昏暗的燈影之間,他不由看向自己這一雙手。
他握過一根棍子,還打了人。
此時,一牆之隔,隐約的咳嗽聲傳來,陸雨梧頃刻回神,他不由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
細柳閉着眼,一手下意識地扶着左肩,每咳嗽一下都會牽動那根銀針戳刺她的血肉,幾乎是過了好一會兒,隔壁忽然又傳來他的聲音:“你此前說,你夢到過圓圓……”
細柳一瞬睜開眼。
她将周盈時的死訊告知陸雨梧的那夜,他便從她口中聽到“圓圓”這兩個字,但多少天來,他一直不敢輕易撕開這道口子,怕自己七年的尋找終成虛妄,怕盈時真的悄無聲息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終要愧對父親的遺願,愧對周世叔曾經對他的愛護。
但胧江墨撕碎了玉海棠的謊言。
到今夜,他終于可以問得出口:“你都夢到她t什麽?”
這一刻,細柳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但那實在太模糊了,她隔了片刻才道:“我夢到……一個人,他在喊圓圓。”
她想到浮金河橋下的油布棚中,陸雨梧手腕上的紅痕,她怔怔地說:“那個人……像是你。”
“她生于中秋當夜,周世叔給她取名盈時,是月盈人滿之意,所以‘圓圓’是她的小字,”陸雨梧眼底神情複雜,“若她是你的同伴,你也許會夢到她,但你……怎麽可能會夢到我?”
一個曾與他毫不相關的人,為何會透過另一個人的記憶,夢到一個從來不曾遇見過的他?
為什麽?
細柳又怎會知道為什麽?她什麽都不記得,陸雨梧的話仿佛如一顆不大的碎石子,卻在她向來波瀾不起的心中激起千層浪。
可是猛然間,她想起那夜,混沌的夢早忘了大半,但她記得自己驚醒,在院子裏的那口瓷缸中看到碎裂薄冰中拼湊出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觸摸自己的臉。
心中急浪忽平,一潭死水不驚。
細柳沉默了許久,開口,聲音平靜:“我也不知道,或許只是一種無端臆想,你知道,我的腦子不太好。”
“那你可還夢到過什麽?”
陸雨梧問她。
“沒有。”
蠟痕無聲滑落燭臺,細柳裹着被子身上卻沒有多少暖意,“這趟回京之後,我會再查。”
有些事,她也很好奇。
陸雨梧聞言,立即道:“玉海棠是紫鱗山主,你是山中之人,有些事你不便……”
“困了,睡覺。”
細柳打斷他,閉起眼睛側過身去,手中一枚銀葉飛出,燭焰陡然熄滅,室內一片昏黑。
陸雨梧聽不到隔壁一點動靜了,他望着上方素白的帳子,滿耳只有窗外的風雪之聲,他久久地聽,一夜不成眠。
這正月裏的雪下了兩日便忽然停了,更難得出了大太陽,照得陳府檐瓦上的積雪融化了些,如雨水般在檐廊外滴滴答答個不停。
陪着妻子苓娘回娘家的孫家少爺正被晾在花廳裏喝茶,苓娘此時卻跪在母親孟氏的卧房裏。
“我早前是如何與你說的?”
孟氏恨鐵不成鋼地盯住面前的女兒,“那菩提串子不能動!它就不是個能當添妝的東西!若不是你院子裏的仆人出來當,當到你舅舅家的當鋪裏,我還不知道你竟敢偷偷将它帶了去!”
苓娘忙辯解道,“我才沒有偷拿那串子!”
孟氏一拍桌子:“你還敢說謊!你沒有?你若是沒有,這東西怎會在你的浴桶裏?”
“娘!”
苓娘擰着帕子,操着跟她母親孟氏差不多尖刻的嗓子,“我沒有就是沒有!我哪知道它為什麽會在我的浴桶裏?您為什麽不信我?”
“我還不知道你?”
孟氏一手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你心裏有氣,氣你父親将你嫁給孫家少爺,他們家資不豐,就孫家老爺他們那上頭幾代人那副清流世家的名聲好聽,咱們家要顧你父親的好名聲,你嫁過去就不能像從前在家想如何就如何了,你拿走這東西,是故意氣我是不是?”
“娘!”
苓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滿頭的珠翠晃蕩不停:“父親的名聲憑什麽要用我的一輩子來顧?清流的名聲頂什麽用?能給我寶珠金钏,還是能給我绫羅綢緞?那孫家看着家業大,實則就是個空架子!什麽清流世家,清流世家也會生出孫二郎那樣偷吃花酒的歪脖子樹嗎?”
“什麽?”
孟氏一下站起來:“你才嫁過去多久?那孫二郎竟然就敢……”
苓娘眼眶泛紅,抿緊紅唇。
孟氏看着面前的女兒,想要碰她,隔了會兒卻說:“苓娘,這世上的男子都這樣。”
“父親怎麽不這樣?”
苓娘此時看着自己的母親,她在這個看起來清苦古舊的家中,偷偷睡在金銀堆裏也沒個人知道,而她的父親在燕京多年沒回來過一回,卻始終不曾有過什麽旁的女人,還月月都有家書寄給母親,什麽好的都給母親,包括那串菩提串子。
不知怎的,苓娘忽然心中不平:“他對您就不這樣……”
孟氏根本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閨秀,因為陳宗賢也出身寒微,在一個貧苦的家中長大,只憑着驚人的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孟氏是那個自青萍之末便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這麽多年,他亦未有相負。
苓娘一抹眼淚:“您與父親過得都好,只有我不好,你們根本不在乎我!對,什麽都是我偷的!”
她一邊哭,一邊轉身就跑,滿頭的珠玉一路跑一路掉。
“苓娘!”
孟氏連忙追出去,正逢老管家陳添德從另一邊過來,他看見小姐哭着跑走,滿腦袋的東西掉了一地,他還沒來得及去撿起來呢,回頭就看見孟氏急忙出來,頭上擁擠的飾物碰碰撞撞的,也掉了幾個簪子。
“夫人,這是怎麽了?”
陳添德連忙迎上去。
孟氏喘勻了氣,看見月洞門外已不見女兒的身影,她将手中那串玉菩提翻來覆去看了幾眼:
“我本來還以為這東西丢了,卻原來只是虛驚一場,還惹得老爺擔心。”
“那,”
陳添德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咱們還要将貨物都送到您娘家去嗎?”
孟氏想了想,道:“這回蝗災鬧的,難免心裏便有那麽些不安,不過如今這串子既然還在,也就暫且沒什麽可擔心的,不必那麽急了,容我多想幾天,與老爺通個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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