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六)
紗窗隐約映出那婢女的身影, 細柳看她到屏風後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聲稀裏嘩啦的,她悄無聲息地将房門挑開一道縫, 一把拉住陸雨梧, 他卻穩若磐石,十分堅決地朝她搖頭。
細柳幹脆松了他,不過瞬息,陸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涼的東西,随即便見她輕身掠入門內, 透過紗窗,他隐約看見她的影子出現在屏風旁。
他垂眼,發覺掌中竟是她随身的銀葉腰鏈。
來孫府前她就摘下這東西了,也許是不想它在她懷中發出哪怕一點聲音,所以才臨時塞到他手裏來。
細柳腳下無聲, 那婢女正在幫苓娘穿衣,另外兩個則半傾身子幫她擦發, 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 婢女們誰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若沒有我爹的幫襯,孫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氣,聲音也越發尖刻起來, “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 好教我娘知道我嫁過來過的是什麽日子!”
婢女們噤若寒蟬,沒有人敢輕易說話。
苓娘一個人絮絮叨叨的, 屋子裏也一點不冷清,細柳繞到屏風後, 背對着她的苓娘正專心罵夫,幾個婢女又都緊繃着腦子裏的那根弦, 一心撲在苓娘身上,細柳從懷中取出來那串玉菩提,手掌觸摸到一顆顆冰涼勻淨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頓。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東西,屋子裏昏黃的燈火照得它顆顆晶瑩,她眉頭輕擰了一下,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只見不遠處正給苓娘擦發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将菩提串子丢入浴桶當中。
輕微的水聲傳來,苓娘一瞬回過頭去,不防一縷頭發還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聲,擡手給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兩個婢女見狀立即都跪了下去,一聲聲喚着“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鬓發,擡起頭來,浴桶中花瓣浮動,燭影落在水面,她睃巡一眼室內,繡着吉祥花鳥的屏風後好似風動長簾,她看見房門沒合緊,外頭風聲漸緊,吹得門不知何時開了道縫。
陸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燈火照不清的陰影裏,聽見裏面那位陳小姐的抱怨聲戛然而止,他立即轉過身,卻頃刻撞上那迎面而來的人。
她不聲不響,一雙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着他,低聲道:“走吧。”
陸雨梧手中一緊,片片銀葉的鋒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轉瞬之間,細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借着廊柱一躍,飛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門,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領回來幾個家仆,幾人擡着浴桶出去,臨着月光去往園子裏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溝渠裏倒水。
聽見點莫名的響動,一人借着月光往溝渠裏瞧了一眼,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月亮照得發光,他不太确定,一腳踩到溝裏去。
“你做什麽呢?”
其他幾人将浴桶扶起來,就見他一腳踩在水裏。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态地摸了把腳踝,一邊龇牙咧嘴,一邊悄悄從水中摸出一樣東西:“腳滑了,崴了一下。”
幾人不疑有他,催促他趕緊一道走。
細柳居高臨下,看着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态,一個人縮在後面偷偷将手裏的東西瞧了幾眼,然後一把塞到懷裏。
月明風凜,孫府這小小一隅間一時靜無人聲,細柳看着伸來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銀葉腰鏈,她接了過來,往腰間一系。
“你這銀飾很別致,像苗地的東西。”
陸雨梧忽然說。
“有時頭疼,聽見這聲音便會緩解一二。”這便是細柳身上一直戴着銀飾的緣故,這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
陸雨梧聞言不由看向她腰間,銀飾凜凜生光,随着她轉身而動,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後。
陸雨梧回頭,薄薄一層月華間,陸骧與陸青山踏檐而來。
江州城已經沒有什麽宵禁,只因遍地都是無家可歸的鄉民,他們跑到這江州城中來,帶來了一場瘟疫,壓死了一城紙醉金迷的繁華,蜷縮在沒有片瓦遮頭的街巷,靜靜地殘喘。
沒有宵禁,又是這樣的非常時期,雞鳴狗盜之事便是家常便飯,細柳與陸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個被打破了頭的少年橫在路中間,流了一大灘的血,已經死了,手裏還死死攥着一塊跟他一樣僵硬的饅頭。
一個破布爛山的老漢手打顫,愣是沒将饅頭從他手裏摳出來,忽然見到地上映出來幾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間一雙短刀,再看随侍在那位年輕公子身側的兩人手中亦握劍,他一下軟了腿,撲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來。”
陸骧伸手去扶他,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沒有一點熱氣,他顫顫巍巍的,吓得根本起不來。
陸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風,攏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雙眼睛還睜着,幾乎被雪覆蓋。
他開口:“這孩子……”
老人連忙說:“他偷東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掙脫開他的手,披風也不要,也許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餘的力氣,他這回竟一把就抓出來少年手裏的饅頭,忙不疊地跑走。
一灘血跡上結了層薄薄的冰,陸雨梧蹲在原地,擡眸看着那老人蹒跚的背影。
細柳也在看那老者,視線落回陸雨梧身上,只見他将落在地上的披風輕輕蓋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麽!朝廷的赈災糧呢?官府的粥棚呢?”陸骧不由憤聲道。
滿城凍死骨,實在太過駭人。
陸雨梧沒說話,緩緩起身,忽聽身邊那道清越的女聲道:“夜深了,不如你們跟我走?”
陸雨梧看向她,随即點了點頭。
細柳帶着他們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卻沒往對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響了造船堂的大門。
裏面出來個人,只見細柳腰間雙刀,便恭謹地将他們迎進門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這個鬼樣子,造船堂也沒有什麽生意可做,大堂中空曠冷清得很,一個碩大的銅造船形燈挂在頭頂中央,一盞盞油燈點在那船上每一扇大開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銅雕的一個個船工栩栩如生,共同執掌着一根繩索,揚起一張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燈奪頃刻奪去幾人的目光,這時幾個人出來,朝細柳俯身作揖,随即便無聲地将他們一行人迎上樓去。
這不是個普通的造船堂,陸青山與陸骧都覺察到了這幾人身上是有內勁,會功夫的。
樓上有t好幾間房,打開門,裏面都很幹淨整潔,造船堂中的幾人點上房內的燈,又送來湯圓做夜宵,從頭到尾不聲不響。
陸青山與陸骧想在門外守,陸雨梧朝他們搖頭:“你們随我奔波,都是會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這個地方……”陸骧覺得這裏實在詭異。
“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陸雨梧安撫道。
是細柳的地方怎麽了?細柳看着也挺讓人不安的,但陸骧沒敢說,他不明白公子為什麽這麽信任細柳,但也許總有他的道理。
身邊的陸青山已經轉身往房間去了,陸骧連忙跟上:“哎,你這麽着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湯圓?”
陸青山根本不搭理他。
夜更深,陸雨梧一人在房中坐,芝麻餡的湯圓他吃了一顆,一碗都冷掉了,一盞燈燭之下,他捏着羹匙不知不覺地出神。
忽然間,一道敲門聲響。
陸雨梧擡眸,隐約見窗紗上映出一道清瘦的影子:“細柳?”
回答他的是推門聲,那紫衣女子就在門外,她雙手抱臂,一雙眼睛看向他:“跟我出去嗎?”
陸雨梧一怔:“去哪兒?”
“去看看那位江州知州到底在做些什麽,”細柳淡淡一聲,輕擡下颌,“去嗎?”
小雪紛紛,細柳施展輕功拉着陸雨梧悄無聲息地掠過檐瓦,寒風縷縷擦着人的臉頰,兩人落在月光之下那屋頂長長的脊線之上。
陸雨梧擡眼看清底下交織的各色燈籠,他立即反應過來:“細柳……”
這是歲寒居背後的煙花巷。
而他們腳下,是這煙花巷中最有名的煙紅樓。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看出陸雨梧的猶疑,細柳立在脊線之上,寒風吹得她衣擺獵獵,“但今日你與我潛入孫家的事都做了,此時只是站一站煙紅樓的屋頂又算得什麽?再者……”
她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少見地挑眉揶揄,“這難道不是你們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你又有什麽好避諱的?”
随着她的逼近,令陸雨梧更加看清她那雙眼睛,他不由後退一步,卻一個不穩,身體向一側傾去。
細柳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來。
陸雨梧堪堪穩住身形,擡頭之際卻覺輕輕的呼吸輕拂面頰,他睫毛眨動一下,面前女子的這張臉被月華襯得更加蒼白而脫塵。
兩人幾乎近在咫尺,直到她站直身體。
陸雨梧錯開眼,耳後幾分緋紅:“你之前說江州知州,他此刻在這裏?”
細柳不言,卻輕擡下颌。
陸雨梧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煙紅樓狹窄的後巷裏停了一架馬車,牆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頭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腳。
此時那道小門一開,兩個仆人扶着一個穿着花青色銀葫蘆紋袍子的中年男人出來了,他雙腳被跨過門檻,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個狗啃泥,他卻不肯走,撒酒瘋似的朝門裏喊:“小憐,小憐呢?”
“哎喲我的方大人,不是要走?又喊什麽呢?”
小門裏出來一個美婦人,窄巷裏的燈籠照見她那一身春紅柳綠的衣着,烏黑的發髻簪花飾玉的,滿頭晶亮,實在紮眼。
那姓方的大人打了個酒嗝,拉住她那一雙白皙的手便不肯松:“小憐啊,你說幾年了,我讓你幹脆跟了我,你怎麽始終不肯呢?”
他還委屈起來了。
那美婦騰出一只手來,繡帕掩唇一笑:“大人真是吃醉了,我若進了您家門,您的官聲還要不要?”
她只一句話便将醉了酒的方大人這顆遲鈍的腦子給燒幹了,江州城裏死多少百姓也沒什麽所謂,都可以說是瘟疫所致,但若真迎一個煙花女子進門,那可就真是妨礙官聲了。
檐上陸雨梧才将目光從那中年男人身上收回,卻見身邊的細柳手中已捏了一片銀葉子,她那雙眼睛微眯了一下。
他立即道:“你要做什麽?”
細柳雙指捏着銀葉,目光仍在那位正與美婦人纏纏綿綿不肯離去的方大人身上,她雲淡風輕地說:“我是告了病假偷偷來此,驚蟄此時只怕還在燕京的府中替我遮掩,你呢?”
“我亦因病告假。”
陸雨梧說道。
“如此便好,”細柳側過臉來看他,“官場上的人,哪個不是靠着聖賢之道走上來的,可學聖賢的未必做官,做官的,更未必是真聖賢。你看這位方大人,像是能與他說得通道理的嗎?”
陸雨梧并不反駁,看了一眼那位方大人:“确實不像。”
滿城骸骨在雪下未收盡,不知多少人又要凍死在街巷當中,而那位方大人卻在此時暗入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細柳徐徐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先打他一頓,也算出口氣。”
只這一剎,陸雨梧聽見一聲尖銳棱角刺破寒風的清音,那位正拉着美婦人小手,想把嘴巴往人家臉上貼的方大人忽然“嗷”的一聲大叫。
數名家仆都被吓了一跳,燈籠光下,衆人定睛往大人身上一瞧,一枚凜冽生光的銀葉正穩穩地紮在他屁股上。
“有刺客!”一名家仆大喊起來,他一撩粗布外袍,裏面竟藏着一把佩刀,他們哪裏是什麽家仆,分明是衙門裏的人。
衆人一個激靈,刀還沒抽出來,頭也沒擡起來,幾枚銀葉襲來,精準地紮中他們後頸的穴位,不過瞬息,他們齊刷刷地倒了一地。
“你們……”
方大人左右看了一圈,竟然沒一個清醒的了,他霎時冷汗冒了一身,還沒來得及擡頭,腳下一絆,臉先着地了。
正是此時,那門邊的婦人擡首一望,只見月華之間,那一雙男女踏檐而來,那紫衣女子十分年輕,松開身邊人的手,還沒等那暈暈乎乎的方大人擡起頭,她迅速上前一腳踢在那方大人的後腦勺,與此同時,她腰間一柄短刀抽出,那婦人見刀鋒朝她直掼而來,心頭一凜,立即旋身而起。
刀鋒勾破她臂上披帛,細柳一個挽刀,将披帛收入手中,方大人吃了一嘴的泥,門牙都掉了一顆,正嗚嗚咽咽的,眼前忽然又被紅豔豔的披帛覆蓋。
那披帛越收越緊,将他一個腦袋包裹嚴實。
“小憐?小憐是你嗎?”方大人含糊不安的聲音透過披帛傳出,那婦人才将将穩住身形,目光從細柳收入腰間的短刀挪到他那顆被包裹得紅豔豔的腦袋上,她着實愣了一下,随即連忙發出嬌弱的聲音:“你們是誰?都不要王法了嗎?這位可是知州大人,你們別過來……”
陸雨梧看見她一邊哭喊一邊退到門後去,摸索了片刻,竟然抽出來一根木棍子遞給細柳。
這一刻,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方大人慌亂地喊:“小憐?小憐你怎麽了?哪裏來的賊人,你們可知我是誰?我……”
官譜還沒擺起來,腿上就挨了一悶棍。
方大人才挺直的腰杆又塌下去,他疼得胡亂叫喚,一開始還破口大罵,又是幾棍子下去,他就疼得哭爹喊娘了。
“你們要什麽?要錢嗎?要錢你們說話啊!”方大人被打得滿頭包,往懷裏伸的手還挨了一棍子,他疼得手一松,一把的銀票散落。
陸雨梧靜立在不遠處,他看着那位方大人抱着腦袋千方百計地往後躲,細柳則步履不疾不徐,棍棒卻緊緊相逼。
他忽然想起修恒曾與他提過的那名給事中,那人是被細柳吊死在教坊司的,當夜他家中贓銀便四散于燕京街巷。
她是個殺手,卻常常出格,如此快意從心,忽然間令他想起一個人。
地上銀票被這寒夜裏的風吹得四散飄飛,擦過他的衣角,陸雨梧忽然俯身撿起來薄薄一張,再擡眸,他看着細柳的背影。
她手中的棍子再度揚起,忽然間,一只手卻握住了她的手。
細柳側過臉,對上陸雨梧的目光。
不過頃刻,
陸雨梧結果她手中的木棍,細柳有些詫異地望着他走向那正摸索着想要解開腦袋上的披帛的方大人,一張銀票從他指間輕飄飄地落在方大人身上。
月華銀白,陸雨梧看着方大人在地上摸索到一把佩刀,刀刃“噌”的一聲才抽出來一半,擡手,忽然一棍子下來,正中他的那條胳膊。
方大人疼得一下蜷縮起來,再喝了多少酒都被這一頓打給整得醒透了:“爾等鼠輩!若我方繼勇知道你們是誰,我一定将你們……哎喲!”
他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話沒完,又是一棍子重擊他的手,疼得他根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落了滿身的t銀票都抓不起來。
陸雨梧一棍子狠抵住他的一只手掌,俯身之際,不管那方大人如何凄慘嚎叫,他面上卻是雲淡風輕,甚至有些冷漠。
方大人忽然就沒聲了,也不動了,陸雨梧站直身體用棍子戳了戳他,仍沒什麽反應,他不由回頭望向細柳。
細柳收起眼底那一分的詫異之色,走到他身邊,俯身雙指在方大人頸間探了探,随即起身道:“沒死,暈了。”
“他啊,皮厚着呢。”
小門邊的婦人蓮步輕移,走來細柳面前,俯身作揖,鬓邊步搖顫顫:“妾身柏憐青。”
細柳無聲看她。
這位煙紅樓的柏媽媽,亦是造船堂的堂主,只不過當着陸雨梧的面,她并未稱呼細柳,也并未直言自己身份。
“您與妾身想的不一樣。”
柏憐青擡起頭來,笑盈盈地看她。
“你收拾了再來見我。”
細柳眉眼未動。
窄巷裏一點人聲也沒有了,柏憐青孤身立在那道小門前,一盞燈籠照朗照,她看着那兩人于小雪中走遠的背影,再瞥一眼面前這一地的狼藉,她嘆了口氣:“左護法脾氣真大。”
夜裏雪意漸濃,二人并肩而行。
月華薄薄一層,撥開濃墨般的夜色,細柳看向身邊這溫文公子,他手中還拎着那根棍子,也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側過臉來:“怎麽了?”
風吹衣擺獵獵。
細柳說道,“我沒想過你會動手。”
陸雨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再擡眸,如鹽的冰雪簌簌而落,輕擦她鬓邊,他發現她唇邊隐約揚起一分笑意。
“怎麽?”
細柳迎上他的目光。
“沒什麽,”
陸雨梧将棍子往道旁一扔,夜風鼓動衣袖,他雙眼微彎,也笑了起來:“你說得對,這口氣出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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