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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冬至(二)
    冬至(二)

    這夜似乎格外漫長, 陳宗賢披着一件衣裳在書房中坐,除了他身邊的管家,在他面前的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一路風塵仆仆, 頂着嚴寒從江州趕來燕京的年輕人,他是陳宗賢江州老家裏那個管家的兒子,另一個則是前來禀報宋府中事的家奴。

    “讓宋家的人先回去。”

    陳宗賢面沉如水,吩咐那家奴。

    “是。”

    那人應了一聲,立即掀開厚氈簾出去。

    書房中燒着炭盆, 烤得那披雪而來的年輕人一身袍子濕答答的,他用袖子擦了擦臉,道:

    “小姐出嫁前跟夫人提過,說想要那樣東西陪嫁,如此到了姑爺他們家去, 也總能有個像樣的東西撐撐面兒,夫人說這東西添妝不吉利, 就沒答應, 哪知過了幾日再找,東西竟怎麽也找不着了,夫人還當是小姐任性, 自個兒偷偷帶了去, 跑到姑爺家一問才曉得,小姐她根本就沒動過那東西。”

    年輕人說着, 見陳宗賢盯住他,他便忙放下手, 規規矩矩地低頭又道:“夫人心裏不安,便即刻令小的趕來京城告知老爺您。”

    “你叫什麽?”

    陳宗賢好些年沒回過江州老家, 這個小的他一時忘了名字。

    “小的有順。”

    年輕人連忙答。

    陳宗賢點了點頭:“有順,夫人她好嗎?”

    “夫人好着呢,身體康健,就是想念老爺您。”有順說道。

    站在一旁的管家陳平看了一眼陳宗賢,便立即對有順道:“你一路辛苦,我看你手上都生了凍瘡,快下去暖身用藥吧。”

    陳府裏沒幾個奴仆,三進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只一個年輕些的家仆進來将來順領出去,這書房當中立時便只剩下陳宗賢與管家二人。

    陳宗賢握着圈椅扶手的手一松,這才驚覺自己滿掌都是細汗,他方才聽見那有順說東西不見了的時候,頭皮都麻了一下。

    但他整張面容卻毫無波瀾,鎮定自若。

    “老爺,說不準是夫人忘記收在哪兒了。”那陳平跟在陳宗賢身邊有些年頭了,也是跟陳宗賢差不多的年紀,也有幾分沉穩。

    的确有這樣的可能,但陳宗賢不是一個心存僥幸的人,多少年了,他簡直快忘了自己作為前首輔趙籍的黨羽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可近來先有王進那厮無端提起周家舊案,而今又偏偏丢的是那樣東西……

    陳宗賢雙目一沉:“陳平,你去,立即傳信玉海棠,要快。”

    本該宵禁的夜卻禁不住各方浮動的心思,這一晚上哪裏只是東廠在奔忙,那苗地來的大醫烏布舜亦再度現身t,匆匆往宮裏去了一趟。

    天才蒙蒙亮,雪花與舒敖在宮門外接他,烏布舜一見舒敖,便笑了笑:“我那碗臘肉雞蛋面沒吃成,被你吃了吧?”

    舒敖點了點頭。

    三人往馬車的方向去,烏布舜被雪花扶着,深深地瞧了一眼身邊悶悶的舒敖:“皇帝陛下夜裏有蟲噬的跡象,想來母蠱亦會有所波動,她昨夜必不好過,你偷拿我的藥給她,本能解她一時之苦,但只怕,她未必肯吃你給的東西。”

    雪花對蟬蛻這種獨一無二的蠱頗為向往,卻因年紀輕實在見識不深,她好奇道:“大醫,那位姐姐也會有蟲噬之痛嗎?”

    大醫搖頭:“蟲噬談不上,但多半會噩夢纏身,筋骨劇痛。”

    那位大燕皇帝陛下精神了沒幾天,如今更比以前枯瘦,剩那一把骨頭,在龍床上萎頓殘喘,蟲噬出現,說明蟬蛻之毒已經攻入五髒六腑,離毒蟲再度成形之期已經不遠了。

    哪怕是天子,也争不過天命輪回。

    下一世是龍還是蟲,可就說不一定了。

    雪花扶着烏布舜正要上馬車,卻忽而聽得一道清泠的聲音落來:“大醫。”

    烏布舜回過頭,只見那年約十七歲的少年一身緋紅官袍,身上披一件深色毛領披風,陸府的馬車停在不遠處,一幹侍者立在風雪中。

    見那少年走近,烏布舜眼底神光稍動,面上微微一笑:“陸公子。”

    陸雨梧朝他微微颔首,随即道:“早想再見大醫一面,不曾想您卻不在驿館當中。”

    “公子為什麽想見我?”

    烏布舜霜白的胡須被晨風吹亂,點綴着星星點點的雪粒子。

    “陸某心中有惑,”

    陸雨梧與他目光一觸,“亟待一解。”

    烏布舜卻笑着搖頭了搖頭:“我卻沒有這樣的本事,身為醫者,誰身上有個不好我還能醫治一二,”

    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但若病在心裏,我卻無能為力。”

    “先告辭了。”

    烏布舜朝他颔首,随即便拍了拍雪花的手背,雪花便立即扶着他上了馬車,舒敖卻直愣愣地站在那兒,他将這個姓陸的少年上下一打量,想起初見那日此人那般急切的情态,他張了張嘴,卻聽雪花喊了聲“阿叔”。

    陸雨梧與舒敖四目相視,只見他情态有些怪異,卻是什麽都沒說,利落地往馬車裏一鑽,一行異族武士護送着馬車漸漸去了。

    陸雨梧回望一眼,風雪輕拂他的官帽,他駐足片刻,垂眸掩去更多神情,朝宮門的方向走去。

    細柳半夜回府,約莫只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得也不安寧,幾乎全是噩夢作祟,弄得她十分恍惚,在院子裏那圓缸邊又呆坐了好一會兒,天漸白了,來福在房中燒起來炭火,烘得她身上有些暖意,她才好像神思清明了些。

    驚蟄心中裝着疑窦,他分明見細柳在院中照水,可這幾年他與細柳為伴,最知道她讨厭照鏡子,從來不曾細看過自己是個什麽模樣,那來福出去買早飯了,此刻房中只有他與細柳二人,他忍不住問:“你怎麽半夜起來照水?睡一半突然好奇起自己長什麽樣了?”

    細柳渾身筋骨幾乎是一動都痛,她搖了搖頭,聲音是啞的:“不知道。”

    她的腦子也許是真的壞了,千頭萬緒到了她這裏全都是亂麻,理不清楚頭尾,只能讓她更加混沌。

    “別是有了夢游的毛病吧?”

    驚蟄一屁股坐到她面前,端詳着她蒼白清癯的臉,心生好奇:“說來我還沒問過你,你從前為什麽不喜歡照鏡子?”

    細柳垂下眼簾,炭盆在她腳邊,當中的炭火紅彤彤的,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大約是因為心裏有種莫名的恐懼。”

    “恐懼?”

    驚蟄摸不着頭腦,他瞧着細柳的這張臉,納悶道,“你長得也不吓人啊。”

    不吓人,更稱不上醜,分明一副好眉好眼的,驚蟄再怎麽看她,也實在不明白她這張臉有什麽好令人恐懼的。

    細柳此刻仍有一種整個人浮在雲上的感覺,她疲倦極了,連張口跟驚蟄再多說幾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但偏偏是此時,外頭檐瓦上傳來了點響動。

    驚蟄反應很快,他袖中滑出飛刀,幾步開門出去,只見一名青白袍服的女子身姿輕盈地落下來,院中積雪未掃,她幾步踩得沙沙作響,見驚蟄手中飛刀,她紅唇開合,口中竟然空落落的,沒有舌頭,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驚蟄認出她是紫鱗山中人,立即收起來飛刀。

    山中就是有一些護山人是沒有舌頭的,連手筋都斷了,平日只憑一身絕好的輕功做往來傳信的差事。

    驚蟄領着她進門,女子一見細柳,便俯身作揖,随即恭謹地将一截竹管奉上。

    細柳接來竹管,從中取出薄韌的紙條展開來掃了一眼,便擡首對那女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複命吧。”

    女子點頭,随即退出門去,如一道輕煙無聲掠去。

    “山主說什麽?”

    驚蟄連忙問道。

    細柳起身很快收拾好頭發,又在屏風後穿上外衫,思及玉海棠信上所言,她便道:“山主令我回去一趟。”

    驚蟄“哦”了一聲,道:“沒叫我嗎?”

    細柳從屏風後出來拿起枕邊雙刀:“嗯。”

    驚蟄松了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

    來福此時還沒回來,細柳孤身出了大門,卻并未朝城門口去,而是一路穿街過巷到了陳府當中。

    陳宗賢今日稱病在家,人在花廳裏坐着,只見有人掀開厚氈簾進來,他才擡起臉來:“驚蟄沒跟來吧?”

    “沒有。”

    細柳簡短道。

    陳宗賢點了點頭,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不丁道:“宋昌是你讓人去捉拿的。”

    “是。”

    “你撬開了那個劉三通的嘴,”陳宗賢緩緩說道,“之後是不是還想着要撬開那宋昌的嘴?你想聽他吐出來些什麽?”

    細柳一頓,她擡起臉對上陳宗賢那雙深沉的眼,電光火石之間,她似乎不必去撬宋昌的嘴此刻便已經有個确切的答案擺在她眼前,她立即垂首:“大人恕罪。”

    “你做那閹賊的義女也做得太認真了些,”

    陳宗賢冷笑一聲,“我不管你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細柳,你給我記住了,一柄刀若是不聽話,便失去了它所有的價值,屆時便是廢鐵了。”

    這廳中光線昏暗,細柳在濃烈的陰影裏神色不清:“多謝大人提點。”

    陳宗賢無謂地扯唇:“死了個流民而已,事小事大全憑人的一張嘴,但劉三通招得太快了,禍水引到宋昌身上,那陸雨梧倒是一身輕了。”

    原本此事沒什麽大不了,但護龍寺才開始修建,又因為這座國寺是建弘皇帝看中的命脈,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心不齊整,死了個人就更說明那陸雨梧将流民歸入護龍寺實在欠妥,朝裏跟蓮湖黨不對付的官員誰都不會放過這個挑骨頭的機會,一個個的正要撸起袖子好好的在折子上大書特書,細柳這兒卻已迅速地将宋昌給拿了。

    一夜之間不知道浪費了多少人的筆墨,折子寫一半只好都扔了。

    陳宗賢言語底下深深的不滿襲向細柳,她眉眼未動,在一片昏暗陰影中靜默地看了一眼他,這個人如今的姿态便已經在向她說明,區區一個宋昌,根本奈何不了他。

    否則,他今日便不會只是敲打,而該先逼玉海棠處置她了。

    “我的确不知其中緣故,只因此事是曹鳳聲親自交代,我避不開便只能插手其中,”細柳低首,淡聲道,“而審劉三通一事亦并非我一人所為,何況我府中與東廠皆有曹鳳聲的眼線,衆目睽睽,我聽大人您的教誨,自是不敢心存怠慢,令東廠中人看出端倪。”

    陳宗賢心中疑慮猶在,但聽細柳這番話,他自然知道細柳蟄伏東廠亦是向他請示過的,他也聽驚蟄說過曹鳳聲送給細柳的宅子中還夾帶了一個叫來福的宦官,那人盯得很緊,手中還有個冊子時常記錄細柳與驚蟄的言行。

    他皺了一下眉:“果真是因為這個?”

    “不敢欺瞞大人。”

    細柳垂眸,遮去眼底冷意。

    陳宗賢與玉海棠那樣的瘋女人打交道有幾年了,他自然也清楚這細柳乃是紫鱗山中最得力的,身居左護法之位,這兩年給他辦事也算是沒出過什麽錯。

    一個不自由的殺手而已,怎會忽然之間跟他對着幹呢?

    陳宗賢有一刻眉心松了松,那點戒心雖說沒有完全放下,但他卻十分相信自己對玉t海棠的控制,這個女子不也一樣被玉海棠控制着麽?

    想到這裏,陳宗賢神情便也緩和了一分,但想起江州老家,他臉色又有些沉:“此事暫且不提,這回玉海棠應該與你說得清楚,你即刻啓程去江州。”

    “山主卻未曾說是為了什麽事。”

    細柳說道。

    “這個你先不必管,”陳宗賢站起身來,哪有半分病氣,他雙目晦暗,泛着冷光,“到了江州便去我家中,屆時自會有人告訴你。”

    “是。”

    細柳淡應一聲,随即轉過身要往外去,卻聽身後陳宗賢忽然道:“你去江州的事不要對驚蟄透露一個字。”

    “他年紀太小,不要什麽事都讓他摻合進去。”

    細柳沒回頭,掀簾之際,風雪迎面。

    出了陳府,細柳一路往回走,路上行人漸多,街邊攤子上擺着不少紅燈籠紅剪紙之類的東西,人們不避風雪各自采辦着自家的東西,此時細柳方才驚覺年關将至,她穿行其間,想起來方才陳宗賢的種種反應。

    他似乎并沒有将被劉三通咬出來的宋昌當回事,一個戶部的小官而已,只怕也是陳宗賢早就算計好的,劉三通他們這些人行事并不周密,萬一捅出簍子來,總要有個頂鍋的。

    宋昌就是那個頂鍋的。

    反倒是他暫時不肯吐露的那件事,似乎才真正觸及到他敏感的神經,這趟江州之行,必定不簡單。

    路過浮金河,她回過神,擡眸之際目光在浮金河橋下那個食攤上掠過,此時正是吃早飯的時候,油布棚裏擠滿了人。

    卻沒有昨日的那個人。

    “細柳。”

    伴随馬車辘辘之聲,一道清澈的聲音忽然而至。

    漫天雪意,細柳循聲回過身,只見那身穿官服的少年在窗中朝她招手。

    “你怎麽不過來?”

    陸雨梧看她站在那兒,半晌不動。

    細柳定了定神走到馬車旁去,再看一眼他身上緋紅的官服:“你入宮了?”

    陸雨梧颔首:“是,本想見聖上一面,但聖上龍體欠安,故而并未得見。”

    随即他又道:“你上來,我送你回去。”

    細柳側過臉,見陸骧已經掀起來簾子,她一言不發,幾步過去彎身入了馬車中,才坐下,陸雨梧忽然遞來一物,她下意識地接住,才發覺竟是個湯婆子。

    她披霜帶雪的,像個冰雪雕琢出的人,雙掌驟然接觸這樣的暖意,仿佛有一瞬融化了點她眉目間的冷意,她擡眸之際,只見陸雨梧從懷中取出來一物遞來。

    “我本來正要去見你。”

    他說。

    細柳垂眼瞥一眼他手中的東西,正是此前她親手交給他的紫麟山籍冊的一枚殘頁,她眼中浮出一分莫名:“怎麽了?”

    “陸骧,火折。”

    陸雨梧喚道。

    外頭陸骧立即鑽入簾子裏來,取出來一只火折打開吹燃了火遞到陸雨梧面前,陸雨梧則将那枚殘頁放在那焰光之上烘烤。

    細柳不明所以:“你這是做什麽?”

    火光映在薄薄的紙片,在陸雨梧一雙清澈的眼底明滅:“我記得你說紫鱗山的籍冊做不了假,今日我卻要告訴你,這滿紙字句當中,卻有一句是假的。”

    細柳一怔,随即便見陸雨梧吹滅了火折,他雙指捏着那片殘頁,指腹在那一行被烘烤得隐隐有些濕潤發亮的字痕間摩挲而過,墨色沾染在他指間,而紙上“周盈時”三字已經模糊不清。

    “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濃而墨潤,在紙上書寫之後幾乎立即幹透,且與經年的陳墨無二,”

    陸雨梧擡起眼來看她,“但若火烤,便會逼出其中水氣,使其變得像剛書寫上去的一樣,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氣。”

    細柳向來沒有過多情緒的臉上浮出一分驚愕,她不禁對上陸雨梧的那雙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聲音清晰地落來:

    “細柳,紫鱗山主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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