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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冬至(一)
    冬至(一)

    東輯事廠在燕京城景化門的北邊, 夜裏天寒地凍,外頭值夜的番役們凍得耳朵鼻子紅了個透,卻也只得抖抖灌進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卻好過很多, 架子上的鐵盆都被炭火給燒紅了, 李百戶與其他幾個兄弟正吃着花生,他一手的血沒洗幹淨,也沒個顧忌,捏碎外殼就往嘴裏倒花生粒。

    幾人聽見刑房裏的慘叫,眉頭都沒皺一下, 端起來熱酒一陣兒敬來敬去的,一個年紀稍輕的還不太會喝這樣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們審的那幾個都招了,怎麽你那個還嘴硬着呢?咋的你晚上沒吃飯?”

    “去你的。”李百戶蹬了他一腳:“你們審的那幾個是什麽貨色?腦瓜瓤子淺得很, 為了那仨瓜倆棗的進項,被劉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着将那些流民都趕出護龍寺, 這才三天兩頭地找事。”

    說着, 李百戶擡眼往刑房裏瞧了一眼,“那劉三通可不一樣。”

    李百戶沒能撬開那劉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裏審犯人的正是細柳, 一百戶不由壓低聲音道:“你們說這位女千戶行嗎?”

    那到底是個女子, 如何能做得好刑訊這等事?

    “咱到底是幾個大老爺們兒,哪想到還有被個女子壓一頭的時候。”花生忽然就剝得沒滋沒味兒的, 另一人複雜低語。

    李百戶笑了一聲:“我看你們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個兒身上穿的什麽醒醒神。”

    幾人竟真的不約而同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 倒也的确清醒了點。

    哪怕沒有那位女千戶,他們這些人就不是被壓在底下的了?他們這些全須全尾地大老爺們兒正全心全意的在為宦官做事呢。

    此時, 刑房裏忽然就沒聲了,李百戶他們才擡頭往那道窄門望去,只見那紫衣女子從中出來。

    燒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那頰邊沾着星星點點的鮮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戶他們才注意到她滿手都是血,連護腕都濡濕了。

    “大人。”

    幾人立即起身,李百戶更是殷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說:“大人擦擦吧,這巾子幹淨的。”

    細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駁的紅從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過來的巾子上,李百戶也發現了,他尴尬地收回:“……這下不幹淨了。”

    他連忙喊人去打一盆水來。

    細柳将罪書扣到桌上,李百戶他們幾個腦袋才湊過來,她便轉身往值房外面去,只餘一道清越之聲落來:“戶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當子時,東廠中番役不避宵禁魚貫而出,李百戶等人今夜是沒得睡了,細柳卻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間雪重,無人清掃,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聲。

    長巷盡頭黑洞洞的,細柳提着一站燈籠,那是此間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霧中,她步履忽然一頓,擡首之際,雙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誰?”

    她在原地未動,卻聽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種踩雪的聲音越來越近,有人破開濃夜而來,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個異族男人,藍布短衣,古銅色的皮膚,臉上有神秘的銀白圖騰,如此嚴寒天氣,他竟依舊赤膊。

    細柳認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側的短刀,卻聽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別誤會!”

    細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卻已經指着他自己介紹道:“我是舒敖,漢姓是苗。”

    細柳眉頭一皺,扔了燈籠抽出一柄刀來,那舒敖見狀,急得一頭熱汗:“你有傷別亂來!”

    他在單薄的短衣裏一掏,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細柳,短刀倏爾抵上他的脖頸,他看着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擡起眼,對上面前這年輕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卻始終沒有抽出腰間的鞭子來,只是雙掌捧着那瓷瓶,道:“這藥是大醫給的,你吃了會好受。”

    細柳看着他掌中的東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來的大醫自進過一趟宮後不久便從驿館消失,蹤影全無,她還以為他們已經走了。

    此人忽然出現,又莫名其妙地給她送什麽藥,實在詭異至極。

    “對不起。”

    細柳心思千轉,卻聽這樣一聲,她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有一瞬微怔,只見面前這個約莫三十歲的男人臉上竟挂着一副複雜的神情,原本粗犷的嗓音這會兒細得跟蚊子聲兒似的:“我那天不該打你。”

    沒有了那日的傲慢嚣張,此刻他低下頭,好像很真誠。

    沒了燈籠,此間只有薄薄一層月華,風聲呼嘯着,細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聲,收刀入鞘:“不必。”

    她沒理會他遞來的東西,繞過他朝前去。

    舒敖轉身連忙跟上,不過幾步,細柳停下,冷聲道:“你再跟着我,我一定殺了你。”

    舒敖卻看着她,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玉海棠對你……怎麽樣?”

    細柳眉心微動,這個異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麽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異樣:“為何要問我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紀,那是他第一回出苗地,在一個與此時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绛陽湖還沒有結冰,他從水中撈出來一個十歲的女孩。

    他記得她稚嫩的眉目,渾身凍得僵冷發紫卻還緊緊地掐着他的手臂,在高熱渾噩中一聲聲喃喃着一句“我不認”。

    舒敖看着她。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不該是曾經那副眉眼長大了的模樣,一點都不相似,可是她依舊擁有那副倔強的神情。

    一個不肯認命的孩子,被他敬愛的大哥當作女兒一樣的孩子。

    “你……”舒敖的聲音裹在夜風中落去細柳的耳邊,視線落在她腰間的雙刀:“你知道你這一雙短刀從哪裏來的嗎?”

    細柳一怔,她對上舒敖探究似的視線,紛紛雪意薄薄地落了層在她雙肩:“我自然知道。”

    這一雙細柳刀是紫鱗山中右護法苗平野的。

    細柳猛然一頓,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說他的漢姓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緊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動,疑窦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麽關系?”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頭稍緊,神色複雜。

    細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間浮出一份驚愕,她從未見過那位已經離世的右護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個苗地人,但若右護法與眼前此人真是親兄弟,那麽舒敖知道紫鱗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隐隐的,細柳仍覺有些不對,再擡首對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一手覆上腰間短刀:“細柳刀已是紫鱗山之物,我絕不會給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說,”

    細柳面容透着一種鋒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麽?”

    舒敖滿掌的細汗都要将那小瓷瓶捂熱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從哪裏來?我……”

    “阿叔。”

    忽然之間,巷口那片昏黑中銀鈴簌簌而響,一道清脆的聲音落來。

    舒敖高大的身軀一僵。

    細柳擡眼,朦胧寒霧中,那渾身銀飾的少女僅有t十三四歲的年紀,她笑吟吟的,目光與細柳一觸,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雙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麽來了?”

    他怏怏道。

    她走過來,身上銀飾輕響:“大醫找你回去吃臘肉雞蛋面。”

    舒敖跟大醫一樣喜歡吃臘肉,還喜歡就着雞蛋面吃,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還真餓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裏的瓷瓶,她對細柳道:“姐姐,這是大醫的好藥,阿叔給你,你就收下吧。”

    說着,她要去拿舒敖手裏的瓷瓶,舒敖卻立即往旁邊挪了幾步,躲開她的手,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東西硬塞進細柳手裏。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着細柳:“這藥你千萬要吃。”

    說罷,他便立即轉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幾步跟上去,一聲一聲地叫“阿叔”他也不理,只顧自己悶頭往前跑。

    漸漸的,銀飾的清音消失了。

    細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從暗處顯出身形,看着細柳越走越遠的背影。

    “阿叔怕我給她下蠱?”

    雪花靠在牆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個姐姐身上的東西可比我的毒蟲厲害多了,它們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發。

    雪花看着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臘肉雞蛋面去,大醫在等你。”

    舒敖卻如一道山廓半隐在這片晦暗的夜幕裏,飛雪連天,眼見那道身影快要不見,他忽然張口,粗犷的嗓子扯出來一個連綿悠遠的調子: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裏頭,水也不能流……”

    異族古歌被他用生澀的漢話吟唱出來,在這片沒有人煙的街道上,顯得尤為深邃孤清。

    細柳隐隐聽見這道怪異的歌聲,她忽然停步,隔着一片濃濃寒霧,漫天雪落,她朦胧看見那兩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時,何人亂吠?”

    猛然一道中氣十足的大喝聲從另一頭的街巷裏傳來,緊接着便是一陣森冷整齊的步伐聲隐約傳來。

    那是巡夜的隊伍。

    “阿叔我們快走!”

    雪花連忙拉着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着膀子,一邊走一邊問:“雪花,什麽是亂吠?”

    他就出過一回苗地,平時也沒認真學,好些漢話他還聽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風呼嘯,斜吹大雪,細柳回到府中,驚蟄與來福的屋子早滅了燈,她在廊上洗幹淨了手,又去浴房中就着冷水洗漱換衣過後,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銀針總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憊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開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腳都像生了鏽,桌上一盞燈燭在燃,她目光觸及燈下那只舒敖強塞給她的瓷瓶。

    伴随窗外風雪,她想起那道怪異的歌聲。

    他到底想說什麽?

    千頭萬緒如亂麻,細柳懷抱着心中怪異不知何時眼皮沉沉壓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麽都暖不熱的身骨,但在朦胧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凍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點綴毛茸茸的漁燈,她掙紮着伸手,努力破開水波,水面之上烏篷小船晃動着,一只大掌伸來按下她的掙紮。

    水聲激蕩,鱗波湧動。

    她逐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麽也看不見,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間,好像有一雙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裏頭,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異族歌謠輕輕緩緩,被一副實在不怎麽樣的粗犷嗓子反複地低吟,竟然有一種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當中,那歌聲消弭,漆黑驟然被極致的白覆蓋,有一個面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擡起來的那只手腕上一道印記紅如朱砂。

    細柳驟然睜開眼,她一下坐起身,滿滿背是冷汗,她手腳雖然裹在被子裏卻仍如寒冰,她蒼白着一張臉,胸口起伏,劇烈地喘息。

    身患怪症,她并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所有的夢境,大多時間醒來只隐隐留有一分印象,但這一分的印象也足夠她暫且還記得起方才夢中的那道印記。

    忽然間,它竟然與今日浮金河橋下,那食攤的油布棚中,那只扶過她的手腕骨內側彎月紅痕重合。

    下一刻,細柳掀開被子,從枕邊雙刀底下抽出一張畫像,赤足沖出屋外去。

    風雪入廊,迎面如刺。

    她幾步下去踩踏積雪沖向院中那口圓缸。

    月華單薄,而檐下燈籠光影如織,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邊堆積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細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面鱗波動,映出她的一張臉。

    寒風吹動她手中那副畫像,畫上十歲女童的那副眉眼無一處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着水面。

    碎裂的浮冰切割着她的模樣,拼湊着她的眉眼。

    這時對面廊上房門忽然打開,驚蟄披上外衣出來就見細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圓缸前,他走近幾步,只見她一只手濕潤發紅,水珠不斷順着她纖細的指骨滴落。

    她沒有穿外衣,只一身素白單裙,烏黑的長發淩亂,淺發被風吹亂在她蒼白頰邊,她那樣一雙眼分毫沒有平日裏那樣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只有空洞茫然。

    像個醒不來的夢中人。

    驚蟄吃了一驚:“細柳,你在做什麽呢?”

    風吹紙動,細柳僵冷的手指微松,那幅畫像被風吹起,飄飄搖搖。

    細柳的目光随它而去。

    點滴雪粒拂過她的臉頰,她扶着缸慢慢地坐下去,一縷烏黑長發落來肩前,她恍惚喃喃: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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