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有生以來,就沒這麽恐慌過。
沒辦法,每個人都有一擊即潰的命門,她就是怕水。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癱在一片黑裏,惶惶不安,失魂喪膽,然後,有一線白光擠破這黑暗,炎拓順着這光過來,手裏拈着一把锃亮的剔骨尖刀,向着她俯下身子。
聶九羅聲音都止不住發顫了:“你幹什麽?”
炎拓說:“聶小姐,你耍得我好慘哪。我一片片剮下你的肉,讓你知道,什麽叫報應。”
說話間,刀尖便向着她面頰剜下來。
聶九羅頭皮發麻,尖叫:“別,別。”
做藝術的,對美有極致追求,她沒法想象自己的臉被剜得凹凸不平、坑坑窪窪,那還不如讓她去死。
情急之下,她顫抖着伸手扶住炎拓腰際:“我們聊聊。”
炎拓問她:“怎麽聊?”
她說:“怎麽聊都可以,我們聊聊,慢慢聊。”
說話間,手探上他後腰,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裳,緩緩順入他後背肌肉的溝壑,同時湊近他唇,吐氣一般,輕聲說:“聊聊。”
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美貌,有時是刀尖,有時是護盾。
炎拓終于動搖,低下頭,吻住她的嘴唇。
她心內長舒了一口氣,更加配合地回吻,心想,就當被狗給舔了吧,再等一會,等他更加沉溺和迷醉,就伺機殺了他。
……
聶九羅猛然睜眼。
天已經黑了。
不過,窗外永遠有亮,能讓人看清近處的情況:這就是居住在市中心的好處,人寂寞燈光都不會讓你寂寞。
身下是柔軟的褥子,床周圍設着帳幔。
聶九羅騰一下坐了起來:這是她的家、她的卧房。
什麽情況?她做了個夢?
她立刻去摸頭發:不是夢,頭發有點柴,裏頭還有些幹濕,她确實落過水。
怎麽回來的?這中間發生了什麽?
聶九羅只覺得後背發涼,下意識把手伸進衣襟,撫過胸口,又把手探向腿內側,确認沒有不适之後,她急急下了床,開門出來,把身子探出窗外。
竈房亮着燈,盧姐拎着花灑,正給庭院灑水。
聶九羅喊她:“盧姐。”
盧姐趕緊停下,轉身看她:“聶小姐,你醒啦?你還吃晚飯嗎?”
聶九羅:“我怎麽回來的?”
盧姐:“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
***
盧姐是真不知道。
她曉得聶九羅去看展,但不确定她回不回來吃晚飯,所以四點多的時候,給她打了個電話。
沒人聽。
盧姐最後決定做兩手準備,把蔬菜肉類什麽的洗淨,分別切丁塊條,這樣的話,聶九羅回來,想吃飯,半小時內自己就能讓菜上桌;不想吃,就把淨菜紮進保鮮袋扔冰箱,明兒再做不遲。
這期間,她開門接了幾個快遞,又出門扔了趟垃圾。
一切都置備停當之後,她搬了小馬紮出來,坐在屋檐下刷視頻,正笑得樂呵,無意間瞥眼,看到正房一樓的門開着。
她有點納悶,下午做完保潔,她記得把門關了啊,現在開着……聶小姐回來了?
盧姐上樓來看,工作室裏沒人,卧房的門虛掩,她湊過去一瞧:呦,躺床上睡覺呢。
八成是看展看累了,盧姐沒敢叫她,再一轉念,興許她回來的時候,自己出去倒垃圾了、沒撞見,也就沒往心裏去。
***
聶九羅拿話把盧姐敷衍過去,重新回到房間,在梳妝臺前坐下。
沒開燈,鏡子裏只有模糊的黑影,她看向自己的鏡像,突然覺得陌生。
她從未遇到過極端的險境,也就無從得知自己會怎麽表現。有一種說法,夢裏的自己,是卸去了一切法律、道德、顧慮束縛的本真,一舉一動,都是內心最直白欲念的外化。
夢裏,她的恐懼是真的,看來她是怕死的,在恐懼面前,她的膝蓋也會彎,為了保全自己,不惜代價,哪怕采取現實中自己不齒的手段。
這種感覺不是很好,像是自己揭開自己的畫皮,遠不是自以為的光鮮亮麗。
……
聶九羅忽然想到了什麽,急抽開抽屜,翻了個老手機出來。
自己随身的手機多半已經葬身水底了,好在手機更新換代快,一般手頭都會有一兩個替換下來的,她直接插上電源,等了片刻之後開機,連上家用wifi,然後打開微信app,輸入密碼登入,徑直撥了老蔡的語音電話。
老蔡還以為她是來反饋看展心得的,接聽得優哉游哉:“阿羅啊,怎麽樣,是不是很受鼓舞?”
鼓舞個姥姥。
聶九羅語速飛快,氣喘不勻:“老蔡,你是不是有開私立醫院的朋友?我要做全身體檢,最細致的那種,我現在就過去,馬上安排,最好現場出結果,拜托醫生加個班吧,費用不是問題。”
她沒那麽天真,炎拓淹她這一把絕不是為了找樂子。
興許他在她身上注射了什麽、安裝了什麽呢。
***
十分鐘後,聶九羅風一樣卷出了門,給盧姐撂了句話,說是去做體檢。
盧姐驚訝:“這麽晚了,醫院還體檢啊?下班了吧,要不明兒再……”
話沒說完,人已經沒影了。
盧姐心頭惴惴,總覺得聶九羅看展回來之後透着一股子詭異,這麽急急慌慌去做體檢,她是不是在身上哪兒摸着腫塊了?
越想越是忐忑,打定了心思要等她回來,這一等就等到了淩晨一點多,聶九羅推開大門進來,極度疲憊,步子都像是拖拽着的。
盧姐緊張地要命,迎上去問:“體檢……沒事吧?”
聶九羅說:“沒事。”
然後繞開盧姐,回了房。
嘴裏說沒事,但這臉上身上,都寫着“有事”啊,盧姐急得沒法,到底是放不下心,猶豫再三之後,給她泡了杯桂圓枸杞水送上去。
一上二樓,盧姐就吓了一大跳。
聶九羅把工作室裏大部分的塑像都搬到臺邊的空地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圍成了一大圈,她自己就坐在圈子中央,挨挨這個,摸摸那個,最後非常惬意,躺了下去。
撞都撞見了,不能當什麽都沒看到,盧姐讷讷:“聶小姐,怎麽躺地上了,不涼啊?”
聶九羅說:“你看它們,多可愛啊。”
可愛什麽啊,聶九羅的作品,精美細致那是真的,但要說可愛,盧姐是萬萬不能認同的,她覺得遠不如喜羊羊和美羊羊可愛。
她把枸杞水放到桌上:“自己做的,是怎麽看都可愛。”
聶九羅喃喃:“差一點,就再也摸不着它們了。”
盧姐心裏有數了:這八成是小年輕的疑神疑鬼,身體有點不對付就懷疑自己病入膏肓,體檢了之後什麽事都沒有,心情一好,更熱愛生活了,看什麽都喜歡。
雇主沒事,盧姐也跟着歡喜:“沒事就好,老天爺給你送禮呢。”
聶九羅沒說話,躺得更放松,眸光漸漸斂回來。
不是老天爺,是炎拓給她送禮呢。
***
接下來的三天,一切恢複如常,聶九羅補辦了手機號碼,先用舊手機湊合着,預備過一陣子幾個大品牌出新再換新機型,其它時間,就用來練小物件手塑:揉好煉制泥,揪一團在手裏,就可以随心所塑了。
她以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為藍本,逐一捏制或撲蝶或拈花的豐腴美人,唐裝仕女一個個姿态萬方地站上臺面,不失為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這天下午,陽光斜斜透進窗戶,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聶九羅給第六位美人塑“娥眉”,以今人的審美視角來看,唐時的“娥眉”其實不好看,粗圓如蛾子翅膀,倒八字般點在眉心兩邊。
手機響了,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聶九羅一手泥,不方便解鎖,拿下巴颌尖在屏幕上滑了一道。
炎拓的聲音傳來:“聶小姐?”
聶九羅心頭一緊,旋又徐徐舒開,朝手機瞥了一眼,沒吭聲,繼續跟唐女的娥眉較勁。
炎拓坐了會冷板凳,又問:“在嗎?”
聶九羅說:“有話講。”
炎拓:“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聶九羅:“哪?”
炎拓:“我給你叫個網約車,六點鐘到你家門口接。”
聶九羅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炎拓那頭默了幾秒,也挂掉了。
看看時間,四點半,還來得及洗個出門澡。
她撂下仕女,又揪了一團泥到手中,開始捏炎拓,只求出個大致輪廓,不用精塑眉眼,所以幾分鐘就出活了。
她把泥人立起,低下頭,下巴擱上臺面,和“它”對視良久,然後擡起手,中指用力一彈,就把泥人彈飛了出去。
泥人半空旋翻,揉泥性軟,落地不碎,只砸了個扁。
聶九羅心說:這一局算你贏。
***
六點正,聶九羅一襲绛紅高開叉的及踝長裙,外罩黑色小西服,蹬一雙黑色系帶高跟鞋下了樓。
聽見“噔噔”的高跟鞋聲,盧姐從竈房裏探出身子:“今天也不在家吃啊?”
聶九羅旋甩着銀色鑲鑽的小坤包,說:“不在。”
盧姐目送着她出門,有點羨慕聶九羅,也羨慕現在的年輕姑娘:真好,濃紫寶藍,绛紅翡綠,怎麽漂亮怎麽穿,線條裁剪還這麽貼身,哪像她那個時候,社會風氣偏保守,衣服穿得緊繃點勒胸都會有人背後指戳不正經。
她低頭看自己已經有贅肉的腰身和粗胖的腿,怪遺憾的。
***
車到地方,是條步行街的街口,華燈初上,正是飯點,街上人來人往,聶九羅下了車,正不知道往哪走,一個系着圍裙的年輕小夥計向她招手:“聶小姐吧?客人說地方不好找,讓我來接。”
果然不好找,店面并不在主街,在岔路的小街,還是盡裏頭的一家老字號鹵水鋪子,這年頭,酒香也怕巷子深,地理位置不好,生意自然就清淡,難怪正值飯點,還能支使人手出去帶客。
聶九羅往不大的小店裏掃了一眼,沒炎拓。
小夥計指了指通往二樓的樓梯後頭:“在包房裏。”
這麽破的店,還設包房呢,聶九羅拎着裙擺矮身繞過樓梯,還真有一間,垂着藍印花布的門簾,掀開一看,裏頭有張四方桌,桌後坐着的正是炎拓。
聶九羅也不拿正眼看炎拓,徑直過去,在他對面坐下,坤包撂上桌面,卷提裙擺又去挪凳子:凳腿不平,好在地面也不平,挪來移去,總有機會四平八穩。
炎拓看她忙活,說了句:“不好意思,地方簡陋,對不住你這身打扮。”
聶九羅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回了句:“我穿什麽我高興,跟和誰吃飯、在哪吃飯,沒關系。”
頓了頓又說:“你可真是個瘋子。”
說實話,她這輩子,截止目前,還只在他手上栽過,能讓她栽的人,是敵是友,她都高看一眼。
還得謝謝他給她警醒,她以後和人争鬥,絕對不會靠近水邊。
“瘋子”大概是說他墜車入水的事。
炎拓點頭:“彼此吧,上菜?”
“上菜。”
炎拓拉了拉牆上垂下的叫鈴,很快,夥計就把菜送到了,都是小碟鹵味,牛肉、牛肚、小龍蝦、雞翅、花生米、毛豆、海帶結、藕片等等,另外還送來半紮啤酒、一壺菊花茶并兩個杯子,外加一個裝滿開水的暖壺——這架勢就是慢吃慢聊、茶不夠自己添的意思,吃它三五個小時沒問題。
夥計出去的時候,把樓梯旁側的一個推拉門給拉上了,別看只薄薄一扇門,外間的喧鬧聲立時就小到幾乎聽不見。
炎拓俯身從腳邊拎了個紙袋過來:“給你的。”
聶九羅接過來看。
是她落水時遺失的所有東西,但只要水損或者不能用了的,都依原樣或者更高價位換了新的,所以包是新包,手機也另附了一臺最新款,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聶九羅伸手進去撥了幾下,看到自己的匕首,長長松了口氣——別的都可以丢,這個不可以,獨一份的。
甚至,她預備再見面時讓炎拓吞下去的那個彈扣也在——他應該是不知道她留着做什麽用的,還是依樣放進來了。
聶九羅不動聲色,把紙袋擱到一邊,等着炎拓繼續表演。
果然還有下一幕,他脫掉夾克,又低下頭,自後把T恤給拽脫了下來。
呵呵,脫衣服了,想搞什麽?
聶九羅盯着看,她倒是希望T恤掀起,露出的是肥膘五花肉,不過炎拓肩背寬圓,肌肉結實,身材這塊沒得挑剔,況且,他這年紀,本就是男人筋骨業已長成、且最強健蓬勃的時候。
片刻後,她移開目光,知道炎拓想讓她看什麽了:他身上有傷,雖然大多已經結痂,仍舊觸目驚心,條條道道,應該都是落在蔣百川手裏時遭的罪。
聶九羅不和他對視,目光落在茶壺彎翹的嘴上:“我只負責移交,別人做了什麽,我沒法控制。”
炎拓同意她這話:“但是,沒你中間出力,我也不用受這些罪。褲子就不脫了,腿上還爛了一塊,醫生拿刀子把爛掉的部分一點點刮掉的。”
聶九羅擡眼:“所以呢?”
“所以,當你落在我手裏的時候,我完全可以對你做同樣的事,哪怕只是拿刀子在你臉上劃上幾道。”
這話好像沒得反駁,聶九羅手指壓住茶杯的邊沿,壓得杯底翹起、在桌面上打轉玩。
炎拓兩只手伸進T恤袖管,又把衣服穿了回去:“但是我什麽都沒做,只是送你回家。聶小姐,我送了你一份大禮,我想圖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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