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的时间，半天，一天，还是一周，一年？
单调的水滴声……
埃德温扭扭脖子，再揉揉自己的耳朵，不出声地蹲坐在角落里。
在这几天里，能够回应和包容他的只有面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黑暗，他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以至于该骂的话都已经骂完了，该发泄的怒气也都发泄出去了。
现在埃德温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
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时刻。当然了，他的肚子也从未有过如此空洞的时刻。
“可惜我当时没得选。”埃德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想道。
他在事先就已经知道，这次带那个黑发黑眼的侍锋者到教派里来找卡米耶，不论这两人中的哪一个赢了，自己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如果是侍锋者赢了，那么可以预见到的是失去他们灵魂人物的异影教派将会就此解散，埃德温自己心心念念的仪式肯定就要泡汤；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假如是卡米耶赢了，那么仪式或许还有可能能够如期举办——只要那家伙造成的损失没有太大的话——自己在事后肯定会因为引入了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而受到卡米耶的处罚，但好歹也能算是有一个盼头。
现在最要紧的问题就是，卡米耶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让自己出去。
这里是他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溶洞里难得找出来的一块还算干燥的地方。埃德温缓缓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轻叹了一口气。
在卡米耶身边的所有亲卫中，埃德温自信自己应该是实力最为拔尖的人，暂时还没有人可以取代他身上的价值，所以卡米耶必定不会就这样把他在这个地方关到死为止；虽然前几天有一位藏头露尾的新人加入了亲卫的队伍里，但在埃德温看来，对方的实力也就是那样而已，最多也不超过四阶。
他细细回忆着新亲卫和教主同时出现时候的场景，意识到卡米耶和对方之间似乎还有些许龃龉，那家伙并不是全心全意加入这个教派的。那么，卡米耶是为什么要在身边留着这么一个人？这个问题埃德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所以他干脆暂时将它放到了一旁。
毕竟，不管是什么疑问到最后都会得到一个答案。他稍微活动活动自己的肩膀，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继续想着。还是想些稍微现实点的问题吧，比如说，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卡米耶放出去——
“埃德温，时候到了。”打断他的思绪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忌惮的声音。
埃德温用了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刚刚耳边响起的不是幻听，又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舒展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好不容易才踉跄着站起身子。
“……教主大人。”他用干涩的嗓音回应。
“我想你应该已经从这次的事情中学到了教训。”
“是的，我……”贝操的是的。
“不，不用向我表示你的忠心，我这里有一项新的任务需要交给你来处理。”
“是的。嗯，请您尽管说。”在回答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埃德温的脑海中回荡。
贝操的卡米耶。
“仪式将在后天早上举行，中间这一天内我需要你帮忙照看一下祭品。”
照看祭品，那不是苏尔特负责的事情吗，这是要让我去和苏尔特争个头破血流？
这对贝操的大胡子来说有什么好处？
“当然没问题。但是具体来说的话呢，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噢，并不需要具体地做什么事情……只需要你稍微照看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保证他们在仪式之前都可以自己行动就行。”
“他们？”
“嗯？”
“这……哈哈，可能是我想错了，但这个词听上去不像是……牛羊……之类的东西。”
哈，我到底在说什么？
“牛羊祭品当然是仪式的一部分。”
“那我明白了，好的。”
呼……没错吧，是不是又多心了？我刚才在想什么？
意味深长的停顿。
“但我需要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仪式不是仅仅只有这一部分。”
这个溶洞之前有这么冷吗？噢，该死，真是该死……
“——我懂了。”
“你会在今天下午去找裁缝，从他们那里拿来一些特别订做的法袍，并且在恰当的时机交给恰当的……”
“完全明白。”把它们送到恰当的人手中，我知道的。
黑暗中响起怅然若失的叹息，那声音令埃德温感到作呕。
“埃德温，你的领悟力是如此超群，我实在想象不到你前往那条时间线之后我该怎么办。”
埃德温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没有得到答复的来者在沉默中轻轻挥动手指，徙行深井的水花从红犬的脚下升起，将他缠绕其中。眩晕感从四面八方传来，挤压着埃德温的身体，将他裹挟向另一个身不由己的方向。
现在难道不就和当时一样吗？
在离开地下溶洞时，埃德温第一个意识到的情绪是自嘲。
“我没得选择，一直都没有。”他想。“一切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
埃德温在通往看顾祭品的通道门口无所事事地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碰到了每天深夜都会固定来这里一趟的苏尔特。
红犬拦在了对方的去路前面。
“什么事情？”
大祭司对他这几天的突然消失和再次出现毫不意外，想必他很清楚以卡米耶的性格，这次是怎么处理带来这种麻烦的人的。
然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的话，那么他现在脸上的这种表情又是因为什么而导致的？
埃德温细细打量着苏尔特的表情，能感觉出他现在明显有些心绪不宁。
这种状况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或许还能说得过去，但对他而言可真是有够少见的。
“先和你说一声，祭品的事情是卡米耶临时安排给我的的，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埃德温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他的回答可不慢。“我想先告诉你，我完全没有想要染指你的这块地盘的意思。”
我至少需要先这样和他说一声，尽量避免在这种小地方上面得罪大祭司；接下来，只要他给出一个台面上的客气话，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换成下一个话题……
埃德温站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却一直没有等到苏尔特的答复。
当他再抬头的时候，只见苏尔特正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埃德温下意识地伸手在嘴边擦了擦，又低头看了一眼，认为大祭司眼中流露出的这种目光应该和自己的外表打扮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了？”这次轮到埃德温反问了。
“不，只是想起一点早些时候发生的事。至于你刚刚提到的话题，我想说我其实完全不在意，倒不如说有人能在这种事情上帮到我很让人高兴。——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么晚到这里来找我，应该有什么比解释这么一句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埃德温从自己的衣袍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笺。
“卡米耶让我把这封信亲自交给你的。他没告诉我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说是一件加急的重要消息，需要确保它只有你一个人看见……”
他看见苏尔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我知道了。把它拿给我吧。”大祭司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颤抖。
“喏，接好。”埃德温把信封递到苏尔特的手里，但他却并没有马上松手，而是捏着信封的一角。“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紧盯着他手中信封的苏尔特缓缓抬头，用冰冷的视线直刺向埃德温。“说说看？”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实在不想掺和祭品的事情，所以还是劳烦你去照顾照顾他们吧。”
埃德温对苏尔特咧嘴一笑，突然松手向后退了几步，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转过身去。“我建议你现在就去那边看看，相信那批新进来的肯定会给你带来别样的惊喜。”
“好啦，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愿异影之神的赐福和我们同在！”
埃德温发泄般地大喊了一声，举起右手在半空中来回挥舞两下，就此迈着大步快步离开，看起来简直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某种重担。
那家伙这是又犯什么病了？
苏尔特只看了一眼埃德温离开的背影便将其抛至脑后，现在他的面前有着一件更重要、更需要处理的事情需要去做。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那里面只装着薄薄的一张纸，纸上也只有短短一行字，苏尔特只粗粗看了一眼便立即深深闭上双眼。
在很久之后，他再度睁开眼睛，细细读了一遍，接着是第二遍，他的嘴角轻微地一跳、又一跳，直到最后终于弯成足够可以称得上是微笑的弧度。
他一字一句地读完第三遍。
这微笑渐渐变成大笑，大笑终于变成狂笑。
他笑到手指脱力、再也握不住信纸，笑到膝盖弯曲、将他的整个身体都重重摔在地面上，却还没有丝毫要停止下来的迹象。苏尔特一直笑到浑身乏力，笑到声音哽咽，笑到仿佛身周所有的空气都随着那封掉落地面的信纸一道远离自己。
那条通道内久久回荡着那无比苍凉的笑声。
那是属于已经不再年轻的哈登贝格家族的长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