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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婚姻究竟是不是愛情的墳墓?
若是問二十五歲的林惜岚, 她會付之一笑,但若問結婚三年後的林惜岚——她思量片刻,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提出問題的李菀大笑起來, “趙霧看到你搖頭, 恐怕要失望!”
林惜岚面露無奈, 李菀注意到她今天在家化了淡妝,見狀也不動筷子了,湊近八卦:“不會吧, 你們這麽快就有婚姻危機了?別吓我呀!”
她去年從淮海搬到雲浮省城,現在在師大附小教書, 和已經當上小老板的蔡平安感情穩定, 最近正在談婚論嫁, 顯然,李菀對進入一段婚姻還是相當謹慎的, 不然也不會和林惜岚聊起這樣私密的話題。
“危機還談不上。”林惜岚輕笑,“但婚後和戀愛确實不一樣——當然,我也不認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這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了, 在真正結婚前,甚至剛結婚那會兒,她以為自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來應對這一切, 然而現實卻遠比想象麻煩得多。
李菀做出傾聽的閨蜜模樣, 林惜岚卻吊人胃口地轉移了話題, 好在李菀早就習慣了她的嘴嚴,只笑嘆道:“不管怎麽樣, 你們總不會吵架吧?”
她和蔡平安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 幾乎每天都有被氣到的老毛病或新鮮事,但認識林惜岚和趙霧這麽久來, 李菀幾乎從沒見兩人紅過臉,情緒穩定得叫人難以想象。
然而事實上,就在昨天,林惜岚才和趙霧吵完一架。
李菀走後,她窩在沙發看電視,上司給她放了假,然而她的心情卻說不上多放松愉快,播着的節目半點沒有進入腦海,思緒漫無目的地漂着,一不小心便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代帕叫醒的,貓爪踩在她肚子上,林惜岚迷迷糊糊睜眼,對上那張有陣子沒見的貓臉,她的腹部不知何時蓋了張毯子,電視機已經放到了深夜檔,在暗淡的客廳裏亮着屏幕。
書房的門半開着,林惜岚沒起身,疲憊又懶散地繼續窩着,用遙控器換了個臺,新聞立刻變成刺耳的男女主角對吵,換作平時,她肯定是不看肥皂劇的,但今天她就想不帶腦子地打發時間,随便來點什麽都行。
趙霧自然也聽到了動靜,起身端着保溫杯出來,接完茶後又給林惜岚倒了一杯溫水,臨着人也坐在了沙發上。
客廳主燈沒開,兩人落在一片陰影裏,只聽得見電視劇的聲音。
先開口的是趙霧,“怎麽不進去睡?”
他語氣平常,林惜岚最讨厭這點,好像之前的矛盾都沒有發生過,輕飄飄地就帶了過去。
她不回答,也不問他什麽時候趕過來的,憋着一口氣不說話,打定主意要晾着他了。
趙霧又問了幾個尋常問題,她都當作沒聽見,顯然,這一态度非但無法緩解氣氛,簡直是在激怒人,趙霧呷了口茶,直白問:“你這是要和我冷戰?”
林惜岚終于側頭正眼看他了,昏暗的光線裏,她的目光有幾分說不清的意味,“是你說不想吵架。”
她話有些硬邦邦的,足見這氣氛她也不好受,代帕已經溜了下去,不敢在客廳逗留。
趙霧沉默一會兒,雙手交握,上身前傾看她:“除了吵架和冷戰,我們沒有別的溝通方式了嗎?”
他試圖引導她走出來,林惜岚有些心煩意亂,“我不喜歡這樣,趙霧,我不想要改變,你不能幹擾我。”
他們的話題又回到了昨天的争吵點,一天的休整讓她的大腦清晰了許多,坦誠地提起自己的訴求。
“你沒有改變,也不需要改變。”趙霧肯定她,林惜岚卻只是長久地凝視着他,末了移開視線,起身從酒櫃裏抽出一支紅酒,夾着一個高腳杯坐在了空無一物的圓弧矮茶幾前。
她開紅酒的動作不熟練,軟木塞插不穩,幾次嘗試趙霧自然地接過開瓶器,拔出軟木塞,往面前的玻璃高腳杯注起了紅酒。
林惜岚沒有表達異議,也沒有急着端起入口,依舊盯着他,從那雙遒勁有力青筋凸起的大手,到下颌沒刮的青茬,再到眼下遮不住的淡淡烏青。
電視機的光亮有些刺眼,她看清了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他最近很忙,縣委一大攤子事等着他處理,今天周五,他驅車三小時趕過來,回來後也不得閑,也不知道這幾天睡了幾個小時。
電視有點吵,誰的心思都不在上面,林惜岚索性關了,客廳內便立馬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餐廳的背光隐隐傳來,依稀照清輪廓。
高腳杯只拿了一只,像是不打算同身旁的人分享,可偏偏又坐了回來,趙霧洞悉了她內心的糾結,認真道:“昨天是我失态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但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應該做的是報警,而不是帶着攝像機跟上去。”
他的念頭并沒有回轉餘地,林惜岚盯着他,“你沒看我寫的嗎,當地派出所說這是‘自由戀愛’,一個淮海的女大學生和村裏猥瑣老頭自由戀愛!”
趙霧面色不變,沉吟,“給我打電話,惜岚。”
林惜岚端過高酒杯,毫無優雅氣度地幹了一大口,酸澀的葡萄酒味在唇齒中蔓延開來,她重新望着他,“趙霧。”
“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良知,我不可能遇事就找你,你也有你的工作。”
她加重了語氣,然而趙霧巋然不動,“我們只是在尋求更好的解決方式。”
四目相對,互不讓步,趙霧接過了她手中的紅酒杯,輕抿一口,“我發現我妻子失聯了,報警找人,有什麽不對嗎?”
“……我應該有和你說過,那邊太偏遠了,信號很差,我會盡早回消息……”林惜岚說着底氣不足了,胸口堵着,忽地道,“那個女孩就是被拐到那種地方,我看到她被關的破屋子——”
她眼前失神,想起了那些場景,攝影師偷拍到了很多細節,那些确鑿的證據,他們一行人被威脅删除,好在派遣幹警來得近乎神速——趙霧一直有她的衛星定位。
他親自來将灰頭土臉的她接走,不知道是提醒還是警告,“第二次。”
是的,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他們開始爆發争吵,車上,餐桌上,電話裏,最後,趙霧問:“你就這麽想當英雄嗎?”
林惜岚的怒火和委屈被徹底引燃,不可思議道:“在你眼裏我就是為了當英雄?”
誰也不說話了,林惜岚情緒一激動眼淚就控制不住,幾乎是摔門進了主卧,再也堅持不住地失聲啜泣。
他們團隊當然有做預案,也有和當地機關組織取得聯系,信號掉線也在可控範圍內,趙霧的介入誠然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能快速解決這件事也是她想看到的——她看到趙霧時其實很開心。
可趙霧不高興,神情如山雨欲來。
她把門反鎖了,差不多一夜未眠,淩晨四點聽到趙霧離開的動靜,中午起來勉強招待起上周約好上門聚餐的李菀。
她就快結婚了,林惜岚遺憾起自己無法做伴娘,李菀不以為意,和她擁抱着要蹭蹭福氣,至少在雲浮的親友們看來,她和趙霧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林惜岚啜了一口紅酒,除了苦澀別的什麽也嘗不出來。
她想和趙霧聊她這一路的見聞,比困雀山更偏僻更絕望的山村,那雙看到她時驟然亮起的女孩眼睛,她是怎麽通過蛛絲馬跡打聽到地址的,是怎麽和當地村委交涉詢問的,本來,她很想和趙霧分享的。
高腳杯再一次回到趙霧手中,兩人一人一口地交換共飲,在沉默的黑夜裏。
他一定累了,不用想也知道,堆積如山的公務,還有總是生事的她,她突然很想道歉,然而幾乎是在她遲疑的同時,趙霧說:“對不起。”
“我對我昨晚的話很抱歉,我沒有充分考慮你的心情,你能原諒我嗎?”
林惜岚那堅硬的心髒立馬軟了下來,她必須得忍住快奪眶而出的眼淚,“對不起,我也很抱歉。”
“我知道,你只是最近一直沒休息好,睡眠不足容易讓人情緒失控,你不是故意的……”她說着說着,滑下來的眼淚被趙霧伸手擦拭掉,“我,我知道你只是太在意我了。”
她被趙霧抱住了,盤坐在地毯上,趙霧吻上她發顫的雙唇,吮吞着那熟悉的紅酒滋味,林惜岚摟緊了他的脖頸,和他額頭相抵,心中酸脹難言,低聲道:“我當時特別想給你打電話,但沒想到信號那麽差……”
有那麽幾刻,她确實後悔了,團隊三人在那落後蠻荒的山村簡直像待宰的羔羊,趙霧突然抓緊了她,“我很害怕,惜岚。”
“我以前總覺得,自己可以護佑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但現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那麽無所不能,我承受不起意外。”他神情止不住的疲憊,然而凝視着她的眼神卻令人心驚,“我承受不起一絲一毫失去你的風險,在你的安危面前,多少準備和防護都是不夠的。”
趙霧不欲回想自己和她失聯的那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和平時的忙線不同,危機感徹骨襲來,一次又一次,他的容忍瀕臨極限——林惜岚被他攥得發疼了,趙霧卻還嫌不夠,将人抵在沙發墩前,深重又兇蠻地進入她。
林惜岚緊密地貼着他,發梢被打濕,眼淚被他含混地吃掉,她嗚咽着,指甲用力地撓他背後,就是不喊停,他們都急切地需要這樣的方式确認對方的存在,哭聲被撞碎,然後重新拼合成一場淋漓的夏日暴雨,她收起了那些尖刺,泣不成聲地抱緊他。
趙霧把她抱浴缸裏泡澡,林惜岚被熱氣後知後覺地悶出了些許喝酒的微醺,前言不搭後語地和他說話,一會兒說愛他,一會兒怪罪他,趙霧照單全收,給她擦沐浴露,林惜岚把泡泡沾到他被扯得亂糟糟的襯衫上,忽然說:“我會改的。”
趙霧的手一頓,林惜岚擡頭,眨了一下眼睛,天真得叫人心碎:“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很累?我真是一個……很過分的人。”
她有點醉了,說的卻是不知道藏了多久的真心話,是的,她總是在做那些危險的選題,揭露腐敗報道官商勾連,深入一線實地探訪,她的文章尺度很大,過分犀利——近乎有恃無恐。
和其他大膽的記者相比,她是幸運的,而與此同時升起的是更深的責任感,她有義務做得更多一點。
她知道她的安全感來源是什麽,她也知道某些內容可能會給趙霧帶來麻煩……她确實是很過分的人。
趙霧神情一點點變得憂郁而溫柔,捧起她的臉,不容置疑道:“沒有。”
“我們小乖是特別特別好的人。”他頓住了,喉口發澀得幾乎難以吐詞,“多過分也沒關系,我們林大記者什麽也不用怕,我保證——”
“我會跟上你的腳步,不管你去到哪裏,遇到什麽樣的人,你都能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背棄他控制欲的本能,近乎苛刻地逼迫自己立下這般誓言,然而那浴缸裏泡得暈乎乎的傻姑娘卻只是伸手,往他鼻尖點了點沐浴泡泡,偏頭奇怪地笑,“趙霧,你怎麽哭了呀?”
趙霧只是親她的面頰,“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林惜岚含混點頭,趙霧不知道她明天醒來還會不會記得,如果不記得了,他會同她再說一遍,不論如何,趙霧會永遠記得。
正如他曾經所言,讓她自由和感到幸福,就是他畢生的責任和義務。而為了達成這一目标,他将永不懈怠地前進,一點點建設一個能夠實現林惜岚理想的現實世界。
他将人從浴缸中撈起,擦幹抱回床上,林惜岚半夢半醒,小聲呢喃:“趙霧……”
趙霧抱緊她,輕聲回:“我在。”
他一直都在,今後也将永遠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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