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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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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

    說是“年夜飯”, 其實并不是除夕夜,而是苗年第一天前的最後一頓晚餐。但這一餐的講究半點不比漢族少,用餐前要準備食物祭供祖先神龛和土地神, 流程長而複雜,最後邊聊邊吃到淩晨也是常事。

    好在蘭曉英如今住在縣城裏頭, 規矩便大大簡化了, 聊表意思後, 就笑眯眯地招呼趙霧動起筷子。

    “趙隊在山裏辛苦了, 就該多來坐坐, 怎麽能讓你一個人留寨裏守着?沒有這樣待客的道理!”蘭曉英戴着帽子,氣色不錯地給他夾菜,小姨夫一家沖他敬酒, “我們家惜岚沒給您添麻煩吧?”

    趙霧含笑瞥她, “是我麻煩了林老師太多。”

    林惜岚佯裝自然地添茶,路家的年夜飯做得極為豐盛,黃焖牛肉、熏臘肉、酸湯魚、香豬肉、五彩糯米飯, 滿滿當當一大圓桌,只坐了趙霧這麽一位客人, 話題自然也就往他引。

    逢年過節拉家常最沒顧忌,小姨笑吟吟地問起趙霧老家,有沒有兄弟姐妹,家裏做什麽的, 查戶口一樣尋問着, 聽得林惜岚眼皮直跳。

    好在趙霧并沒有被冒犯到,笑着一一回應——說的都是四平八穩的實話, 只是這實話在不同人群聽來,可就未必是一個意思了。

    蘭曉英興致頗高:“沒想到趙隊母親是大學老師, 難怪培養得這麽優秀!”

    大學老師之間的參差有多大?趙霧沒提陳教授在哪一高校任教,更沒提起在院裏的要職,林惜岚自然也不會告訴旁人。

    路馳目光在他倆之間逡巡,趙霧來的這一趟,身份委實有些暧昧不清,家裏人只當是宴請新來的第一書記,真到人前了,反而不提起那點年輕人的八卦了。

    外人面前,一家人也絕口不催林惜岚談對象,說出來,顯得自家女兒多不行一樣。

    但jsg對客人,尤其是年輕俊俏的好小夥,那又是另一番作态了。

    小姨樂呵呵地問:“趙隊年紀也不小了,談過朋友嗎?”

    林惜岚的呼吸都頓住了,路馳八卦地投來視線,倒是當事人還氣定神閑,輕笑着搖頭。

    小姨驚奇地挑眉:“沒遇到過喜歡的?”

    趙霧答:“以前沒有。”

    林惜岚嗆到了,咳嗽聲引得衆人側目,她憋紅了臉,不尴不尬道:“我沒事……”

    她這一咳算是打斷了追問,飯桌上話題不斷轉着,轉到蘭曉英的康複,轉到路馳即将到來的高考,轉到林惜岚明天的節日主持,鐘表的指針也一點一滴轉着,直至深夜。

    路馳的房間還可以擠一擠,小姨一家挽留起趙霧留宿,得知對方在湖畔公園有公寓住所才作罷。

    林惜岚要送他下樓,路馳被長輩們喊着跟上,一出門和兩人對視一眼,摸着鼻子咕哝道:“……我也不想來當電燈泡的,你們該幹嘛幹嘛,當我不存在吧。”

    林惜岚臉皮薄,含糊道:“小孩子少胡說。”

    她又瞥了眼趙霧,他忍俊不禁,也不反駁。

    樓道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地閃着,今晚的話像是已經說盡了,這會兒都安安靜靜看着路。

    林惜岚其實想問他,為什麽要否認談過對象,以前沒有遇到喜歡的又是什麽意思。

    但路馳在,她也沒好意思問出口。

    樓道的風總是很大,寒涼得直往皮膚裏鑽,到路口了,林惜岚就送到這,穿過馬路,對面直走就是湖畔公園。

    綠燈亮起來,趙霧卻沒有立馬走過去。

    他少見地露出了遲疑的神情,片刻後嘆了口氣道,“明天葉穗和張亦澄要過來。”

    林惜岚沒有反應過來。

    “我也是今晚才知道的。”趙霧解釋,“今年沒回去過年,她們說要來看看。”

    來看什麽?那自然是瞅瞅能讓某人樂不思蜀的地方了。

    林惜岚還沒反應過來:“啊?”

    她下樓套了件厚厚的羽絨服,仰頭露出這個表情,活像只呆企鵝,趙霧好笑道:“張亦澄說好久沒見你了。”

    确實是很久很久了,林惜岚辭去家教後便再沒有和陳家有過來往。

    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如今也已升入小學高年級了。

    不管怎麽說,林惜岚都很感激那段家教經歷,畢業後她的大數存款基本都來自陳家的慷慨時薪,而張亦澄一點不嬌氣,又聰明得很,可以說是老師們帶得最有成就感的那類學生。

    至于另一位——

    “葉穗也一直想見你。”趙霧無奈輕笑,“你沒加她微信,她還耿耿于懷着。”

    林惜岚唇線抿直了,盯着他不說話。

    該耿耿于懷的分明是她才對。

    趙霧好像永遠都這麽坦然,談起前任也如此心平氣和,倒讓林惜岚嘆服起他的修養了。

    可惜她還沒修煉到那個境界。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馬上就是苗年了,她不想生氣,也不想吵架。

    所以,她只是望着那變紅的信號燈,轉頭對快和黑夜融為一體的表弟說,“我們走吧。”

    然後她和趙霧揮別。

    走了幾步,林惜岚沒忍住回頭,燈跳轉成綠色,但趙霧還沒走,隔着夜色,沖回頭的她道:“回去吧,外面冷。”

    外面的氣溫比前陣子已經好過多了,但趙霧總是擔心她冷。

    今晚是年夜,但沒有人替她把熱水打到跟前,沒有人會抱着她把冷成鐵的雙腳暖熱,擰熱毛巾時她一陣恍惚,白霧氤氲缭繞,怎麽都擰不幹爽,只好就着濕毛巾擦了擦臉。

    蘭曉英倚着門望她,慢悠悠問:“你和趙霧怎麽回事?”

    林惜岚一個激靈回神,下意識裝傻:“什麽怎麽回事?”

    “裝吧,能耐了,連你親媽都瞞。”蘭曉英一臉篤定,林惜岚不知道哪裏出了偏差,只得哀聲嘀咕,“哪有啊……”

    “哪有?看看你們那眼神,哪裏清白了?”蘭曉英搖搖頭,“我是搞不懂你們年輕人了,說開了多好,今晚還能熱鬧慶祝慶祝。”

    慶祝什麽?又不是結婚,林惜岚腹诽,卻不敢說出口,只好反思起自己,眼神真的有那麽明顯麽?她明明都忍住了少瞄他。

    或許是她臉上的困惑太明顯,蘭曉英嘆了口氣,不知想起了什麽,“你啊,有時候就是想太多。我看趙隊對你,是真上了心。”

    “可是——”林惜岚忽然住了嘴。

    她有太多的但書,多到一天一夜也說不盡,而這些理由背後的曲折不需要母親知道。

    “等到你老了就明白了,千金難換真心,不要錯過了才後悔。”蘭曉英沒有勸慰,說到這兒也停了下來。

    林惜岚從未和母親聊過感情話題,成年後兩人愈發疏遠,打電話時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近況寒暄,吃了什麽,過得怎麽樣,需要什麽,她們默契地報喜不報憂,維持着平靜祥和的離心。

    可在這一刻,她突然想問母親,“那你呢,你現在後悔嗎?”

    遇到我爸,和他結婚後悔嗎?他那麽早離開,你有沒有怨恨過呢?

    她竟問出了口。

    蘭曉英一愣,繼而笑了出來:“不,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伸手把女兒毛衣裏的玉佛吊墜捋了出來,不知想起什麽,“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惜岚,窮不是原罪,關鍵是要遇到對的人,這樣才不會消耗彼此,落得一地雞毛。”

    困雀山是窮的,但人窮志不短,林振遠和蘭曉英一直有在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把日子越過越好。

    林惜岚沒有繼續追問,她躺在床上,那脆弱的自尊仿佛随着那句篤定的“不後悔”變得堅強起來,老林在的話會對她說什麽呢?

    ——“我們女兒當然配得上任何人!”她忽然有些想笑,那一定是毋庸置疑的,無比确信的口吻,他還會挑挑揀揀,哪怕是神仙下凡也怎麽看怎麽不滿意。

    他在外面多頂天立地的一個人呀,可回到家裏總容易感動得流眼淚,一想到有一天要把女兒交到別人手裏,眼圈立馬就紅了,林惜岚懷疑自己的淚失禁就是遺傳的老林。

    她把玉墜放在胸口,突然很想他。

    也想趙霧。

    林惜岚覺得自己很不争氣,想他幹什麽呢?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她反複提醒自己,然而睡着前最後想到的卻是——反正明天又能再見了。

    反正還有明天,反正還能再見。

    現實卻總是沒有理想豐滿。

    苗年節的第一天,林惜岚等了很久都沒有見到趙霧。

    她一早就被帶起來打扮,穿上複古的傳統苗服,廠字領的上衣,斜垂的圍肩下綴着整排繁密的紅珠流蘇,淺色蠟染布料上繡着無數神秘的“無字天書”,再搭上八窩紋的圍腰,紅黑色調的百褶長裙,細密格條間繡着別有新意的河圖洛書紋,幾乎讓人挪不開眼。

    蘭曉英對傳統審美很自信:“你外婆當初可是方圓幾十裏最好的繡娘!這套嫁衣可是她一點點親手繡的呢。”

    林惜岚還在化妝,回山裏後她就不怎麽碰化妝品了,手法生疏,李菀看不過眼,主動親自動手給她化上了全妝。

    不算長的頭發盤起,最後戴上環圈繡着四方五位紋的圓盤帽,長長的珠飾流蘇整面垂落,随着她輕盈的動作不斷搖曳。

    這是蘭家最隆重的一套盛裝,在當地,這一概念往往是和嫁衣等同的。

    林惜岚輕笑了聲,鎮上特意派車來接她,男主持已經在了,這個畢業沒多久回鄉的年輕人也換上了盛裝,手工蠟染的黑布,刺繡以牛龍為主,飄帶下擺綴着羽毛,配色繁多,五彩斑斓。

    看到林惜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家裏人特意給我借了件百鳥衣。”

    若說林惜岚這身盛裝可擔嫁衣,那對方這身可就真是定情之作了,她笑起來:“很襯你。”

    她語氣平平,談不上真誠,但這名叫阿傍的男主持還是紅了臉,別說直視她的眼睛了,連頭都不好意思往她那邊轉。

    苗年節的開幕式并不複雜,林惜岚好歹也在電視臺幹過記者主播,一個鎮上的集會活動還不至于讓她怯場。

    但和以前的工作還是不一樣的,在這裏,到處是意外,到處是放任,狀況頻發,不怎麽專業的音響設備,稀松的組織,然而正是在這些讓人皺眉的問題下,誕生了一個熱鬧無比、生機勃發的苗年節。

    長長的游行方陣進入鎮中心的銅鼓廣場,第一屆古村落文化周暨青木鎮苗年節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村民們自發組建的蘆笙隊齊聲奏樂,穿着苗衣、頭戴串珠圓盤帽的姑娘們踩着節奏踏步,環形的蘆笙場周圍滿是當地民衆和游客,阿傍深情jsg地念着介紹,林惜岚負責串場詞。

    攝影就位,祭鼓聲動,高達四五米的蘆笙吹響,傳統和未來在此刻短暫地交彙。

    沒有領導致辭,也沒有商業門票,麻木頹靡的面貌煥然一新,這是從貧困走向小康的希望之路。

    林惜岚的目光從人山人海中掃過,依舊沒有看到趙霧。

    一張張面孔縮得很小,可她就是篤定,她會找到他的,只要他在。

    可趙霧不在。

    她沒辦法看手機發消息,李菀和村小的孩子們上場了,踢踏着歡快的傳統樂舞,擺動肢體,玩得不亦樂乎。

    她還看到了人群裏小姨一家,母親也在,她今天沒有戴那頂顯眼的毛線帽,換上了一頂傳統的覆頂圓盤帽,把所剩不多的頭發遮得嚴實,看起來就和尋常的苗族婦女沒有區別。

    她還看到了金婷娜一家,她一手抱着小女兒,一手牽着大女兒,沒有穿苗服,她和林惜岚對上了視線,不禁莞爾一笑。

    然後她看到了張亦澄,如果不是身旁站着的葉穗,她差點沒認出來——她們穿着苗服盛裝,頭戴着不知道從哪帶來的銀花冠和碩大的銀角,胸口挂着銀壓領和項圈,招眼得就像黑夜裏發光的螢火蟲!

    林惜岚念着詞,唇角笑意更盛,擡頭間忽地看到廣場上空不知何時多了一架無人機。

    這在平瀾縣絕對是個稀罕物,不少人擡頭好奇張望,但那無人機只是平穩地停留着。

    節目一個接一個的過,苗歌對唱,山歌合唱,苗族人民似乎真的天生能歌善舞,又或許是某種強烈的傳統文化沖擊,随着那龐大的蘆笙舞隊伍一點點壯大,圍的圓圈越來越大,如混亂的漩渦一般震撼人心。

    開幕式結束的時候,到處是合影的人,林惜岚也算個當地名人了,加上這身裝束,幾乎走不開身,只好挂着微笑做活動吉祥物。

    那架小巧的航拍無人機還在盤旋,仿佛心有靈犀般的,林惜岚忍不住找它的主人,回頭間,猝不及防撞進一雙含笑的雙眸,他今天穿了件飛行夾克,一反往日的老成,看起來頗有些酷飒桀骜。

    林惜岚憋着的氣突然就洩了。

    沒出息。

    她暗罵自己,但亮起的眼睛卻藏不住,趙霧也不打招呼,就那樣沖她笑,“開心嗎?”

    林惜岚點點頭,圓盤帽下綴的串珠流蘇跟着一擺一擺,分外可人。

    趙霧無聲地笑,無人機返航回到他的手裏,周圍一圈人發出驚嘆聲,林惜岚好奇:“你從哪弄來的?”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問了,趙霧這陣子和她在一起,哪都沒去,自然是葉穗剛帶過來的了。

    果不其然,趙霧颔首瞥了眼東南角方向,張亦澄頂着那沉重的銀頭飾,舉高了手朝他們打招呼。

    林惜岚又開始和人合照了,還有人要拉她和男主持阿傍一起拍,兩手一邊一個苗族盛裝,旁人調侃:“登對喲,您拍得跟證婚一樣!”

    林惜岚敬業地保持微笑,越來越多的人要來和他們一起合照了,“那一對主持”這樣的話以極快的速度在廣場蔓延開來,阿傍又不敢看她了。

    她心中哀嘆一聲,趙霧就這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林惜岚惱怒地瞪他一眼,他便笑着伸手把她從取景框裏拉了出來。

    合影者身旁立馬就缺了個站位,阿傍詫異地盯着他,趙霧招手,笑容含蓄:“林小姐已經有約了。”

    他沒有放開林惜岚的手,帶着人穿過人潮,闊步離去。

    廣場上的風一陣一陣,臘月的太陽再大氣溫也不會太高,盛裝的方陣從大街游行而過,青木鎮從沒這麽熱鬧過,一路上和他們打招呼的人絡繹不絕,眼尖地看到趙隊長拉着林老師的手,不約而同地露出促狹的笑容。

    長桌宴已經擺上了,困雀山村委會成員悉數到齊,鎮上縣裏常打交道的也來了,京城來的扶貧工作隊昨日走光了,這會兒就剩下趙霧這根獨苗,豈有放過的道理?

    不遠處,帶着黑色圓盤帽的鄒姨正同久未見面的蘭曉英交握着手說話,時不時笑着朝這邊投來視線,林惜岚眼觀鼻鼻觀心,自然地為同桌人斟起酒來。

    酒是困雀山鄰寨的自釀燒酒,素有名氣,度數一點不低,趙霧應着一杯杯敬酒,臉色不改分毫。

    “這酒竟然這麽辣——”

    人未到聲先聞,那口标準得聽不出任何口音的普通話在人群中獨樹一幟,林惜岚眼睛被亮閃閃的銀飾一晃,葉穗就坐在了她跟前。

    不給她緊張的時間,葉穗又爽快地自斟一杯,臉湊近了她,綻開笑顏:“林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林惜岚啞然,不知如何回話間,葉穗那張湊得過于近的臉被人拉遠了——那同樣衣着誇張銀飾的女伴拽着她,手肘撞了撞葉穗,“你也不怕把人家給吓着!”

    葉穗被她教訓也不生氣,反而笑吟吟地摟着她肩膀,朝林惜岚道:“這是我女朋友,認識一下。”

    林惜岚愣了幾秒,“噢”了一聲,下意識地側頭去看趙霧——他正端着小巧的酒杯,聞聲揚眉一笑,朝她比了個敬酒的姿态。

    葉穗抱臂笑道:“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你解釋,老趙當了那麽久擋箭牌,現在想想當初挺不地道的。”

    林惜岚已經反應過來了,但她覺得自己也有必要解釋,“……我和趙隊,本來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

    所以也不用那麽早惦記着給她解釋。

    “欸?”訝異出聲的是葉穗的女伴,葉穗噗哧大笑,半點沒有喪氣,“這麽說,趙霧還沒追到你啊?”

    她笑得頭上的銀冠墜子亂顫,朝還在鄉親們堆裏的趙霧喊:“霧哥,你怎麽回事啊——”

    林惜岚坐立難安,根本不敢往那邊看,趙霧的聲音傳過來了,帶着明顯笑意的、縱容的語調:“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她的耳朵紅了,葉穗和女友竊竊偷笑,擺手道:“行吧,都聽林小姐的!”

    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着這一身銀飾的陌生人,長桌旁有人問:“姑娘你是東邊那邊來的族人?”

    葉穗這一身行頭明顯不是影樓能做出來的,那銀花冠和項圈銀鎖一看就是真金白金,手工刺繡華麗,整套下來沒有幾十萬搞不定,平瀾縣是苗族聚居地,但要說能拿出這種家底的人家,那可沒多少。

    “……不是。”葉穗女友忍笑,白了她一眼,“看吧,就你興沖沖要定制這一身過來,果然鬧笑話了!”

    葉穗來了才知道苗族也分這麽多支系,而平瀾縣這一支又和主流裏的差別如此大,剛一進廣場就傻眼了。

    林惜岚忍俊不禁,和老鄉解釋:“她們是我認識的朋友,過來玩的。”

    長桌宴擺的都是當地特色菜,大鍋飯滋味一般,但葉穗兩人相當給面子,就着熱熱鬧鬧的氛圍,一邊鬥嘴一邊吃得老歡快。

    趙霧已經放下酒杯了,周圍坐了一圈喝上臉的人,林惜岚笑,“你這是把他們喝趴了?”

    “我沒他們能喝。”他這話不算謙詞,敬他的人多,但他不見得次次幹完,這自釀酒不比啤酒,後勁大着,他下午還不能歇息呢。

    正說着,張亦澄終于跑回來了,她沒在長桌宴上吃,去了新認識的小夥伴家,林惜岚佩服她的膽量,想起有些後怕:“剛剛還問起你呢,怎麽去陌生人家裏了?”

    張亦澄身份重要,又是小孩,林惜岚想到葉穗就這樣把人帶過來了就有些心驚肉跳,要知道,在京城時,張亦澄去外頭玩都還要帶個她或者別人陪同呢。

    “郭大哥陪我去的!”她嘟囔着回,“而且才不是陌生人,她也是林老師你的學生——叫金晶,她還收到過我捐的書呢,是不是特別巧!”

    這孩子一開口,氣氛立馬就活躍起來,和趙霧葉穗他們的刻意收斂的口音不同,張亦澄帶着明顯的京片子味兒,眉飛色舞的,侃什麽都興高采烈。

    她說的郭大哥是她們這一行的司機兼保镖,林惜岚松了口氣,含笑道,“去了那麽遠啊……”

    “不是不是,是她帶我去其他朋友家吃,就在旁邊,小學生都在那裏吃。”她說得像自己不是小學生一樣,林惜岚失笑,明白了她去的是小孩桌。

    但說實話,張亦澄确實沒有那麽明顯的稚氣了,尤其這兩年蹿個子,比山裏頭同齡的孩子高了一大截,站在一起像是大了好幾歲。

    差別遠不止于此,張亦澄從來不是嬌生慣養的小公主,雖然也穿着傳統苗服,皮膚不算白皙,但她依舊一看就不是山裏孩子。

    林惜岚難以确切描述出那種感覺,一如她在趙霧身上所看到的——即便他戴着草帽套上jsg老頭衫,皮膚曬成小麥色,也不會有人真的覺得他屬于土地。

    張亦澄好久沒見到林惜岚,親熱地貼着她坐下,又不滿地瞥了眼對面的小情侶,抱怨的聲音也不降低:“我再也不想跟葉姐姐出門了,她女朋友和我說的話都比她和我說的多,就只會撒狗糧,根本不管我。”

    葉穗毫不客氣地錘了她一爆栗,“短你吃還是缺你穿了,當時哭着鬧着要來的可是你自己!”

    她還沒怪這個小家夥打擾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呢!

    林惜岚終于能插上話了:“你們怎麽想來這邊的?”

    平瀾縣一窮二白,在旅游大省卻連旅游都做不起來,哪怕今年辦了這麽個節日,也依舊無甚名氣,只有鄰近的游客順路來看看。

    葉穗帶着女友,顯然是不打算在家過年,計劃到處旅游轉轉。

    “這不是來找林小姐玩嘛。”她笑得沒個正形,林惜岚輕笑一聲,她有什麽好看的呢,無非是趙霧在這,京城裏自然對她好奇得很了。

    “可別把我和京裏的那些人混為一談!”葉穗似乎看穿了她的念頭,雙手比了個“叉”,樂道,“你和趙霧在一起,我一百萬個贊同。”

    林惜岚被她逗樂了,忍不住問:“為什麽?”

    “沒為什麽,硬要說的話就是眼緣。”葉穗一笑,話鋒一轉,“反正又不是我結婚。”

    林惜岚撲哧笑了出來,葉穗忽地正色望她,“最重要的是,我和大川一直都很相信老趙的眼光。”

    林惜岚似有所動,她突然想問趙霧為什麽,這種追問仿佛是人的天性,非得有個水落石出的答案心裏才踏實。

    偏偏感情是最難說出個所以然的。

    長桌宴散場後廣場依舊熱鬧,這是寒潮後難得的好天氣,家家戶戶都敞開了門,擺着椅凳坐在外頭,愛湊熱鬧的也有地方去,接龍舞、鬥牛鬥雞、吹蘆笙比賽,廣場上随時起樂舞,随時加入随時退出,也不乏主動獻唱的行家。

    張亦澄玩瘋了,這裏看看那裏瞧瞧,恨不得進人家家裏轉轉,平瀾縣保留着許多完整的少數民族風俗,商業化痕跡少,那頂昂貴的小孩銀頭冠被她借出去,村小和鎮上的小女孩們輪流戴着,一起嘗了個新鮮。

    林惜岚也被這群小孩圍得團團轉,轉頭看見金婷娜,她趁着年假回了老家,特意過來和她打個招呼,小留蝴看媽媽的神情沒那麽抗拒了,林惜岚無奈,在山村裏,賺錢和陪伴總是難以兩全。

    “留蝴說你今天特別漂亮!”金婷娜笑着感嘆,林惜岚反應慢了半拍,她說的留蝴是那個眼睛烏溜溜盯着她的大女兒。

    林惜岚溫和地笑起來,又說起家裏還有幾套小時候穿過的苗服,要帶給她那兩個小女兒,“別和我客氣了,難得過節,就當我送她們的禮物,就怕你們嫌舊了不要呢。”

    山裏人家手工做的衣服哪有年年新的,何況還是蘭家外婆的手藝,金婷娜自然懂得其中珍貴,蹲下教小留蝴說“謝謝”。

    鎮上的長桌宴擺到很晚,下午也就變得分外地短暫,傍晚的時候,方陣又集結起來往自家村寨游行,篝火晚會在各個山頭,許多戶人家收拾房間做起游客的生意,大有要把熱鬧維持下去的勢頭。

    蘭曉英和熟悉的老小聊了一整天,晚上累了,帶着路馳一家人回鎮上的小樓住,葉穗拎着張亦澄回了縣裏酒店,就剩下趙霧和林惜岚回困雀山。

    趙霧回寨是應有之義,至于林惜岚,那就不得不說村小這幫學生了,晚上的篝火晚會簡直就是他們的狂歡,說什麽也要老師來看,“您不來誰給我們拍照呀!”

    就這樣,她被磨得答應了上山。

    好在同行的還有李菀,兩人苗服還沒換下,走山路累人,蔡平安便開了那輛三輪車送她們,兩條凳子擱上去,車就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開起來了。

    太陽落山,晚風習習,困雀山的氣溫驟降,林惜岚眯眼感受着這山間的風,遠方是黑黢黢的密林,偶有鳥雀歸巢的叫喚聲,樹影簌簌,身旁的李菀哼起了小調,是那首山裏小孩都會唱的苗語《春之歌》。

    林惜岚重新戴上圓盤帽,串珠流蘇被路颠簸着搖晃,她跟着低吟淺唱,遠遠地,看到了熟悉的山腰大樹、界碑和新挪來的土地廟,看到了空地上燃起的篝火和圍成一圈的人們。

    蔡平安車停穩,林惜岚從露天的車後下來,立馬有人殷勤地遞上了踩腳的凳子,一擡頭,竟是看到阿傍。

    他還穿着白天那套百鳥衣,伸手要扶她,林惜岚笑着沒搭手,穩穩地踩上那凳子,輕盈落地道:“謝謝。”

    李菀臉上滿是看戲的笑容,不等阿傍也來扶她,蔡平安搶先直接把她抱了下來。

    比人高的木樁底下被點燃,篝火在高呼聲裏沖起,照亮了整片曠地。

    蘆笙聲有韻律地響起來,林惜岚掃了一眼,趙霧又不見蹤影。

    阿傍搬來了音響設備,甚至還帶了吉他,一番開場把聚攏的人們都逗得直笑,小朋友們揮着手臂配合叫喊,橘光色的火焰下,映得一張張臉蛋生動紅撲。

    李菀帶了相機,和蔡平安打情罵俏擺弄着,林惜岚無聊地站在一旁,只有劉小娟和王春花叽叽喳喳地陪她說話。

    可是小孩子懂什麽呢,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劉小娟問:“林老師,你在找趙大哥嗎?”

    林惜岚無言,她表現得有這麽明顯嗎?

    見她不否認,劉小娟繼續道:“我過來的時候碰見他了,楊姥姥家好像有什麽事情,他去幫忙了。”

    林惜岚微微一笑,阿傍開始喊大夥們跳舞,她便一手牽起劉小娟,一手牽着王春花,跟着踩起節拍來。

    舞很簡單,一圈人繞着篝火變換腳步,一邊走一邊踢踏着,對面的學生們朝她笑,末了在阿傍的引導下一起合唱起了民歌。

    李菀和蔡平安在起哄下對唱起情歌,博得一片叫好,很快就有人拉郎起林惜岚和阿傍,撺掇着兩位主持人跳踩堂舞。

    阿傍拘謹地看着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作為熱場的主持人一停頓,場上氣氛頓時就涼下來,僵持中,林惜岚只得嘆道:“我只會一點點。”

    這話有些謙虛了,林惜岚學什麽都很快,更別說就常演奏的那幾個舞步,好在這舞沒什麽肢體接觸,兩人依舊是那身主持的盛裝打扮,在衆人熱鬧的叫好聲裏,撩着小步開始了。

    她和阿傍變換着腳步,蹲點、轉圈,擡起的鞋碰了碰,又轉起圈來,輕快活潑,圓盤帽下綴的流蘇跟着一點一搖,焰火映入她的眸底,亮得叫人不敢直視。

    蘆笙調又變了,是最常吹的曲子,林惜岚的舞步變得更加簡單,阿傍沒反應過來,差點絆了一下,惹得許多善意的撲哧笑聲。

    篝火溫暖熱烈,噼裏啪啦的火星躍動着,穿過那明亮的焰心,林惜岚仿佛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舞結束了,衆人還不盡興,蘆笙隊便繼續吹起來,林惜岚微微偏頭,趙霧手裏抱着一竿蘆笙,穿着融入當地的傳統苗衣,沖她笑笑。

    她愣在原地,直到和他一起退到外圈,才吃驚發問:“你從哪弄來的?”

    “衣服是楊嬷送的,蘆笙麽,是前幾天找鎮上的師傅新做的。”他笑起來時五官舒展,林惜岚聞到了淡淡的酒氣,仰着頭盯他,幾秒後才“噢”了一聲。

    然後她又說:“剛才後半段是你吹的吧,這麽簡單。”

    趙霧忍不住去捏她臉,手自然地拂過那剔透的串珠,低頭透過細密的流蘇看清了她半張臉。

    周圍人聲鼎沸,歡鬧的人群繞着篝火圍圈走動,時不時傳來熱烈的呼聲。

    而在那棵古老的榕樹下,他們相對而視,整個世界便靜谧下來。

    趙霧原本要捏她臉頰的手一點點放松,最後只是輕軟地撫摸了她的下颌。

    “為什麽換苗衣?”

    “看起來和你登對一點。”

    “為什麽吹蘆笙?”

    “聽說在這裏,不會吹蘆笙就沒有對象要。”

    他們躲在樹下偷閑聊天,林惜岚撲哧笑出來聲來,咕哝道:“……也沒有吧。”

    她一想到趙霧為了這個特意去學吹笙就覺得有些好笑,又道:“不如學幾句苗語呢。”

    “你怎麽知道我沒學呢?”他含笑反問,林惜岚不确定起來了,追問,“那你會說什麽?”

    他不說了。篝火旁很快有人認出了趙霧,招手着起哄要他來表演,林惜岚樂得催他:“趙隊長不去跳個舞?”

    起哄的人越來越多,趙霧來到困雀山後可以說越來越接地氣,衆人打趣起他也毫無忌憚,好多小朋友已經開始偷偷笑起來了jsg。

    趙霧還真不會跳舞,林惜岚得意忘形:“要求我嗎?”

    兩人在幽暗的樹下咬耳朵,趙霧的唇湊近她的銀耳墜,低聲親道:“求你。”

    說罷,他看向了音響旁的吉他,牽着林惜岚手腕,走到了篝火前。

    趙霧會唱什麽歌?林惜岚不知道,她從沒聽過他唱歌,也不了解他的音樂水準,但據張亦澄說,他是會彈鋼琴的。

    火光前,他笑了一下,林惜岚呼吸一屏,聽清了他說的歌名——《一生所愛》。

    他知道她會唱這首歌,她在校時就改編過苗語版,只是沒什麽人在意。

    一如她那貧瘠的家鄉,知道的人如此之少,感興趣的更是所剩無幾。

    但趙霧全部都知道。

    吉他弦撥動,沒有其他伴奏,他就這樣自然地唱起了調。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

    這是林惜岚第一次聽他說粵語,音色低沉悠遠,有着和他年齡不相稱的厚重感,熟悉的歌詞淌過,她怔怔地沉入其中,在他含情注視的眼神中,自如地接上了詞:

    “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該相信/是緣分……”

    ——緣分。

    到底是為什麽呢?又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們本有太多的“如果”錯過彼此,可緣分又讓他們一次次靠近。

    身着複古苗服的兩人相距不過咫尺,背後是騰燃的篝火,頭頂是深遠無盡的沉夜,今夜無月,不宜相思。

    噼啪的火焰不厭其煩的跳閃,趙霧坐在高腳椅凳上,彈着吉他為她伴奏,他的眉眼陷在陰影裏,垂眸時視線相接,似墨的瞳仁裏滿是她的倒影。

    副歌的配合越來越默契,趙霧只撥動着弦,更多的詞交給了她的苗語改編。

    林惜岚仿佛回到了那年無人問津的校園裏,她錄制着這首歌,趙霧倚靠在不遠處的欄杆前,就那樣看了她很久。

    收尾的那一刻,篝火掌聲雷動,高呼聲四起。

    趙霧從那高高的椅凳上躍下來,忽地探身湊近了林惜岚,在古樹山神的庇佑裏,在高燃的篝火下,在衆目睽睽中——吻上了她。

    萬物靜默,心跳不止,他說:“我愛你(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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