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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
斷電, 這對困雀山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趙霧沒來之前,山裏斷電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但在這樣的不妙時節裏,缺電怎麽說也叫人不太舒服。
幸好還有火柴, 寨裏依舊保留着燒柴取暖的習慣, 爐竈裏的火還旺盛地燃着, 既是熱源, 也是光源。
林惜岚不知從哪個櫃子裏翻出了蠟燭, 點燃後蠟油滴在木桌上,然後将它穩固地立住,若無其事地問:“你希望什麽?”
四周都是黑夜, 微弱的光線點亮她好奇的面龐, 仿佛和趙霧的願望相比,停電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趙霧瞥了她一眼,話鋒一轉, 無奈嘆惋:“我希望——趕緊來電。”
“最早jsg也要明天來了,這個點不會有人去修的。”林惜岚應付停電的經驗比他足得多, 趙霧憂慮的卻是另外的事。
寨裏多老小,突然沒了電燈,晚上還不知道會不會出意外。
他沒有太着急,正如林惜岚這個原住民所言, 山裏的人們家裏常備蠟燭手電筒, 應對停電的狀況根本不像城裏那麽焦躁。
“先填飽肚子。”林惜岚又把那碗面朝他推了一點,再推可就要掉下桌了。
趙霧确實餓了, 幾筷子解決,林惜岚又給兩人各盛了碗臘八粥, 黑燈瞎火地一起吃起來。
粥沒有加糖,也沒有人提出異議,就這麽一勺又一勺地入口,林惜岚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好笑道:“趙隊長應該沒經歷過這樣的生日吧。”
她不清楚以前趙霧是怎麽過的生日,但在京城,想來自是風光無限。
蠟燭的火苗搖曳着橙光,趙霧像是真的在回憶,随後莞爾:“确實沒有。”
林惜岚的眼睛在黑夜裏依舊明亮,宛若溫柔的月光,她慢慢攪拌着勺子,又問:“今天生日過得怎麽樣?”
窗戶縫隙漏進了風,呼地擺弄着燭光,猝然間又将它撲滅。
方桌再次陷入濃郁的黑暗,爐竈在林惜岚的身後,火光影影綽綽,火苗的細微響動聲變得無比清晰。
趙霧的臉隐入晦暗之中,淡淡回,“沒怎麽過。”
見林惜岚蹙眉,他輕笑:“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在京城也不怎麽慶祝。”
他是遺腹子,生日離父親的忌日近,噩耗傳來時,母親的分娩差點成了鬼門關,趙霧小時候沒少生病,全靠後天調理和刻意訓練,才把身體素質往上拔了一大截。
“可是——”林惜岚下意識地想要辯駁什麽,随後又咽了回去。
她心潮起伏,呼吸在化不開的黑暗裏變得清晰,趙霧困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
“可是,”她把話頭重新接了起來,“我覺得你的出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她放下了勺子,平緩道:“一定有很多人期盼你的到來。”
黑夜把沉默拉得很長,林惜岚的手半垂下,卻忽地見趙霧上身前傾,面龐從晦明難辨的陰影裏擡起,流露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緒。
期盼和慶祝是兩回事,但他沒有回嘴,撐着兩肘,驀地道:“你不是也不過生日嗎?”
兜兜轉轉,林惜岚愣了一下,旋即無奈:“我們不一樣。”
她是從父親過世後不再慶生的,全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這件事,唯恐記起林振遠走的那天。
“林叔叔一定也希望你有個輕松的生日。”趙霧如此篤定,他的肩膀放松了下來,“我們是一樣的。”
是一樣的嗎?背後的爐竈火在林惜岚的臉上鍍上一層淺淡的橙光,垂下的眼睫落下陰影,家人對林振遠的離去早已釋然,至于那一生日——沒有誰會揭她的傷疤,唯恐讓愧疚的她崩潰。
“不一樣的。”林惜岚回,“他是因為我去世的。”
如果沒有過那個生日就好了,如果她沒有回山裏就好了,如果沒有那場暴雨就好了——無數個夙夜裏,她總是忍不住去想去問,結果卻總是讓她心驚肉跳,是的,這本是可以避免的——
“那是一場意外。”趙霧擡眸看她,“所謂意外,就是你永遠不知道它和明天誰先到來。他不是因為你去世的,是因為暴雨,因為濕滑的路況,因為缺少防護和救援。最後,缺了一點運氣。”
他像是完全看穿了她的念頭,林惜岚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調查的那場事故,一把利刃鑿進了堅冰,她被迫同他對視,趙霧前傾得越來越近,直至鼻息可聞。
林惜岚緊張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中間是一張很小的方桌。
然而趙霧只是伸手,把她的連衣帽戴上圍攏了。
她的耳朵早就凍紅了,覆上的溫度仿佛把她從這一破敗空間隔絕開,屋外的風聲和代帕踩中柴火枝的響動,都驟然模糊下來。
林惜岚松開了手,随即被他寬大的手掌接過握住。
她聽見趙霧說:“惜岚,這就是我要到這裏來的原因。”
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再次上演,為了改變紮根在這些原因深層的貧困,為了這深山之中的一戶戶人家——為了帶林惜岚一步步走出。
他含蓄得過分,可林惜岚聽懂了。
爐膛裏的柴火無人照料,風把柴灰吹到了空中,窗棂有雪花落下的聲音。
林惜岚怔忪地望着趙霧。
而他托起她的手,唇角貼過手背,倏地一笑:“從今往後,我們一起過生日吧。”
“——拒絕無效,我已經錯過你二十二個生日了。”他目光炯炯,先一步駁回她未說出口的話,“就當為了我。”
為了趙霧。
林惜岚輕聲對自己說。
她到底有多喜歡趙霧呢?這樣輕飄的、吸引般的喜歡,究竟能讓她付出到哪一步?
她謹慎地試圖衡量,不出意料地失敗了。
趙霧沒有在意她的遲疑,碗筷摞起,外面漆黑濕滑,他起身打開了門,灌進來的風吓得代帕跳了幾跳。
“你還要出去嗎?”林惜岚回神了。
趙霧已經找到了手電筒,赤白的光線直射過來,落在她腳旁,他笑了聲:“先送你回房間。”
炭火被夾進火盆,跟着送入宿舍,老式房子很多門檻臺階,林惜岚心不在焉,趙霧打着燈一路提醒擡腳,分別前,她又問:“你要去外面察看嗎?”
趙霧點頭,“有幾戶獨居老人,不太放心。”
他準備出堂屋門,沒走兩步就聽到林惜岚的腳步聲,無奈轉身,“我盡快回來……”
“我也要去。”林惜岚脆生生地打斷了他。
裏外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她穿着有些舊的及膝羽絨服,帽子系緊了,只露出小巧的五官。
見他搖頭,她又開口了,“我害怕,一個人在房間裏,手機也沒電了。”
趙霧拿她一點辦法沒有,她寸步不離地跟着,他生怕她又絆一腳,只得主動伸手拉她,林惜岚便順勢挽住了他的手臂。
帶着林惜岚,趙霧也不抄林中小路了,規規矩矩地從新修的水泥路出發,地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雪,薄得沒有松軟只有滑溜,一不小心就要栽個跟頭。
雪已經停了,萬籁俱寂,四面黑咕隆咚,前方的路只有一縷白光照明,兩人的吐息凝成霧氣,走着走着,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這個點雖然天黑,但時間并不算晚,路上趙霧還接了幾個簡短的電話,顯然都是和這次停電有關的。
到村戶多的地方時,村支書杜志良已經出來接頭了,沉寂的山村逐漸熱鬧起來,村民探出來一邊問情況,一邊要給他們倒熱茶,倒是沒人過問林老師怎麽也來了。
趙霧沒麻煩村民,溫聲問起斷電後的情況,詢問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鄉親鄰裏借手電筒的分炭火的忙活起來,尤其提醒着蠟燭——半夜裏可千萬別點燃了什麽。
林惜岚和幾個小孩聊着天,相比習慣了的長輩,他們更關心什麽時候來電,林惜岚看向趙霧,趙霧笑道:“已經在搶修了,順利的話十點前。”
這麽多戶人家,尤其這樣的氣溫,沒有通電終歸是個隐患。趙霧親自去看望了幾家行動不便的老人,檢查木炭被褥,招呼人今個兒早點休息,鄰居紛紛應下照看——趙霧不來他們自然也會搭把手,但既然來了,那定要比平日上心一些。
前前後後忙完,幾個村幹部要送他們回去,趙霧擺手,催着他們回屋。
大冷天的,林惜岚長長吐出一口白氣,她的四肢凍得沒有知覺,邁步的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蜷成一團慢吞吞地走,趙霧放慢了腳步,但每走兩步還是停下來等她。
“你在京城冬天怎麽過?”他像是在笑,沒有光,林惜岚看不清,腦袋脖頸都縮在帽子裏,不肯擡頭道,“這邊又沒有暖氣。”
困雀山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這麽冷過了,濕冷的空氣像是要鑽進骨頭縫裏,叫人牙關打顫。
京城的冬天是鵝毛大雪,幹燥得不敢迎上寒風,趙霧其實見過冬季的林惜岚,在某一jsg場雪後。
穿着厚重的棉服,圍巾帽子遮得嚴嚴實實,明明瘦削的身板打扮得卻像個企鵝,孤零零地走在雪化後的人行道上。
她的棉靴浸濕了,但她還是呆呆的走着,從售票處出來,差點就闖了個紅燈。
可他只是坐在車裏看着,葉穗湊近車窗:“你停在這想什麽呢?”
趙霧在想什麽?他在想,她是不是沒有買羽絨服大衣的錢,是不是舍不得換新靴子,她失魂落魄,是不是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
他扭頭掃視葉穗一眼,一身輕盈,光彩照人,而那個車外蹒跚而行的年輕姑娘,什麽時候能有這樣的物質自由呢?
雪又開始下了。
盤旋山路除了趙霧和林惜岚,再無其他身影。
有雪粒落在了林惜岚的鼻尖上,她手躲在溫暖的兜裏,仰頭間,趙霧伸手幫她拂幹了融化的濕潤。
林惜岚露出一個嬌憨的笑容。
趙霧不禁笑了,把手探進她的口袋,抓住了她依舊冰涼的手。
“你這麽怕冷,我下次可不敢帶你了。”他無聲嘆氣,又看到了她的棉靴,已經有些濕漉了。
雪花稀稀落落地淋着,風小了下來,趙霧忽地彎下身子,示意她上來。
林惜岚無視他的背,咕哝:“我又不是走不動了。”
趙霧故意道:“我怕我們會走到天亮。”
可林惜岚才不吃這一招,兩只手飛快地去貼他裸露的脖頸,冰得趙霧一個激靈,偏偏就是不去摟他。
地面濕滑,她就是爬,也不會讓趙霧背着她走的。
她惡作劇得逞般地大笑起來,調動起麻木的雙腳往前快步走——然而沒走幾步,就被人拉住了一只手臂,旋即大腿被單手扣住,整個半身被輕松地扛上了趙霧的肩膀。
林惜岚驚呼出聲,吓得直蹬腿,趙霧另一只手還舉着燈,無奈道:“再亂動可真要摔了。”
他大搖大擺地扛人走着,臂力簡直叫人嘆為觀止,林惜岚怕真摔,呼吸屏着一動不動了。
趙霧确實沒開玩笑,扛上她反而走得更快了,一步一個腳印,穩穩當當地把她扔回了宿舍床上。
林惜岚懵着的腦袋瞬間回神,下一秒手上又被塞了一個新灌滿的熱水瓶。
緊接着是脫鞋,脫襪,趙霧井井有條地把它們一一剝落,然後坐在火炕旁,握着她的足弓烤起來火來。
被鞋襪濡濕的腳底烘幹,溫血重新流回冰冷的四肢,趙霧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只是解釋:“待會兒泡腳的水就燒好了。”
林惜岚坐在床邊,看到了他頭發絲裏頑強尚存的幾粒細雪。
他一路都沒有戴帽,淋了雪也沒有處理的意思。
林惜岚把腳收了回來。
趙霧擡頭看她,烏黑的室內只有桌上手電筒的光亮,她佯咳了一聲,示意他坐到自己旁邊。
趙霧看出她又要玩什麽小花招,輕笑一聲,順從地坐到了床沿。
下一秒,他的視線籠入更深的黑暗,林惜岚把疊在枕邊的浴巾直直罩在了他頭上,用力地揉搓起他的頭發。
趙霧笑着把寬大的浴巾扯了下來,林惜岚去摸他的頭發,已經幹爽了許多。
“櫃子裏有預防感冒的藥。”她又說了,趙霧點頭,“待會兒給你泡一杯。”
林惜岚氣笑地用腳踹他,他們坐的位置不怎麽好,一腳沒踢中大腿,反而踢到了男人的那處。
氣氛短暫地安靜下來,林惜岚尴尬地要收回腳,結果一動不能動——趙霧已經捏緊了她的腳踝。
他依舊神情自若,只眉毛稍挑,“亂動什麽?”
林惜岚從善如流地認錯:“我錯了。”
他依舊不松手,短促地笑了聲,林惜岚擡着腳不怎麽舒服,還要磨蹭,趙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帶入懷裏,讓她安安分分地分開坐在了自己大腿上。
手電筒的續航不好,光亮黯淡了幾分,兩人疊坐在夜色裏,心下俱是一動。
黑暗蒙蔽視覺,卻不斷放大着其餘感官,敏感得叫人心神搖曳。
趙霧托着她的後背,意味深長地悶哼了聲,火爐裏只有炭火,林惜岚的臉卻像要被烤熟了,熱得讓她差點跳起來。
“我……”她想要下去,又生怕被趙霧發覺,吞吞吐吐間,時不待她,卧室內老舊的燈泡乍地亮起,通紅的情态一覽無餘。
——終于來電了。
林惜岚瞬間合嘴,窘迫得像只蒸熟冒煙的龍蝦,趙霧打诨似地要親她,含着唇碾磨,發洩似地用舌頭頂她,把懷裏的人戲弄得連連服軟。
“禮……禮物。”林惜岚喘不過來,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我還沒給……”
最後一個“你”字被趙霧拆吃入腹,他們貼得更緊了,摩挲的衣料發潮發燙,林惜岚被一個翻轉壓在床鋪上,身上的人輕笑時鼻息噴灑在她脖頸,癢卻逃無可逃。
“禮物?”燈光讓趙霧把她看得更清楚了,他繼續逗弄她,“禮物不就在這麽?”
林惜岚縮成一團,拖着一旁的被子把自己腦袋捂住,“是真的!”
說完,她探出半張臉,小心地看他表情。
他面色不改,但眼底的欲求尚未消退,和她偷瞄的視線撞上時似笑非笑。
林惜岚瞬間把腦袋縮了回去,聲音從被子裏傳來,悶悶的:“你什麽都不缺,也不知道送你什麽,只好做了個手工。”
她話分外謙虛,這手工可不是什麽DIY,而是正宗的傳統苗繡,小時候她和外婆學了點皮毛,這陣子又找寨裏的老繡娘讨教了一二,成果堪堪能看。
趙霧看着她忙跑下床端出來時,啞然失笑。
“平安符?”他含着笑,那确實是一個平安符形制的繡包,深藍的蠟染布,針法多樣,尤其是那一看機器就仿不出的鎖繡,飛鳥群山,簡潔質樸,立體感十足。
中間豎排是篆書的“平安”二字,下綴一縷墨藍流蘇。
林惜岚點點頭,趙霧收下,翻過來看見了背面——豎排篆書“趙霧”。
她的手确實極巧,那麽小的布料,二字複雜的篆書絲毫不亂,區別于只繡出個輪廓的直線繡,她甚至還增加了針腳的密度,細致得叫人嘆服。
趙霧把這小巧的平安符收入掌心,垂眸微笑:“什麽時候繡的?倒是沒發現你還有這才華。”
這一看就是老費時間精力的活兒,趙霧自己是大忙人,也清楚林惜岚要忙活的事兒未必比自己少,實在沒想到她還能騰挪出時間做刺繡。
“這是天賦。”林惜岚揚起笑臉,眼珠子一轉,轉而又哼道,“你不在的時候繡的。”
這是怪他老是不在呢,趙霧舉手投降,把平安符收了起來,笑吟吟道:“謝謝林老師,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林惜岚又有點自得了,趙霧發現自己特別愛看她這神氣樣兒,恨不能讓她更蠻橫無理一點,反正他就樂意捧着。
畢竟——畢竟她已經受過那麽多那麽多的苦了。
夜裏,趙霧抱着鹌鹑一樣縮在被窩裏的林惜岚,她的四肢還是發涼,他用腿夾住她冰淩似的雙腳,剛抵住的時候被激得下意識退縮,林惜岚故意發笑,趙霧的溫度很快又重新貼上來,把熱量源源不斷地帶給她。
她的雙手挨在他胸前,暖和得舍不得讓他回去。
趙霧的腦袋和她也挨着,宿舍的下鋪很小,他們共着一個枕頭,嚴絲合縫地貼着半邊身,只有林惜岚能翻動身體。
外面還在下雪嗎?她側耳傾聽,又忍不住湊近趙霧的耳朵,喁喁私語,說着悄悄話。
不知道聊了多久,她打了個哈欠,眼皮困倦地打架起來,忽地又聽趙霧說:“你不是要我許願麽——許了林老師就能幫我實現嗎?”
這會兒已經将近淩晨,今天很快就要過去了。
林惜岚大腦正處于半休眠,不知道聽進去了幾個字,嘟嘟囔囔地合着眼:“許吧許吧。”
趙霧失笑,也不再逗弄她,夜裏走了這麽久路,泡完腳後也該困了,但他卻沒有睡意,支肘側頭盯着她打顫的眼皮,許下了人生第一個發自本心的生日願望:
“我希望我們惜岚——永遠自由,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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