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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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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

    這是林惜岚第一次見到個人支票, 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确認。

    擡頭的銀行,沒有日期和金額,收款人一欄虛位待填, 落款處的印章既不是法人章也不是財務章,但其線條分外特別, 似乎是用了某種防僞手段。

    林惜岚在京城也算見了不少世面, 雖然現在個人支票已經基本不對外開放, 但依舊有不少過去的存量備案過。

    她捏着薄薄紙張的手一頓, 擡起了頭。

    蘭曉英睨了她一眼:“怎麽了?”

    “有一張支票。”她遲疑了幾秒, “什麽都沒填,不知道誰放的。”

    她心中已經有了大膽的猜測——困雀山裏知道支票、能拿得出這樣的支票的還能有誰呢?

    但潛意識裏,林惜岚抗拒去想。

    她不理解, 趙霧為什麽要做出這明顯會被她拒絕的事, 難道他覺得她會感動不成?還是覺得她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林惜岚的腹诽驟然尖刻,她克制着長吐出一口氣,蘭曉英驚疑不定地起身, 舉着支票觀察起來。

    “這會是誰放進去的?青雲是什麽?”蘭曉英很謹慎,“這能兌現嗎?什麽也沒填, 應該是什麽惡作劇吧?”

    她的惶惑不安在看到空白後放松下來,林惜岚一顆心卻愈發下沉,她勉強揚起一個笑容:“是啊,大概是鬧着玩呢。”

    只要不填, 不去兌現就好了。

    就可以當作從未發生過。

    林惜岚不知道是在安慰母親還是安慰自己, 清醒過來時已經找了借口,走到了樓道風口。

    她出門只随手套了件防風外套, 呼嘯的風灌入的時候,劉海四散地遮住眼睫, 臉色蒼白。

    這個點正是散步人多的時候,林惜岚出了巷道,鋪着石板的人行道一路通向湖畔,她雙手放進衣兜,臉縮在連衣帽裏,淹沒在人潮裏一同前行着。

    那些沉悶的胸中壘塊,積郁的惱怒不平,被夜裏的寒意凍結,仿佛要随着冷風一同逝去。

    她的眼神一點點清明,大腦變得無比冷靜。

    林惜岚開始後悔幾分鐘前給趙霧打的電話。

    他似乎還在加班,可她一點兒也不關心,連一句寒暄也沒有,單刀直入:“我要見你。”

    電話另一頭明顯地停頓了幾秒,随後道:“地點,我現在過去。”

    說話的同時傳來窸窣的材料整理聲,迅速而有條理,并不慌亂。

    沿着湖邊走會看到一座小石橋,林惜岚沒有停下腳步,散步回程的人越來越多了,無數人快步從她身側走過,無數閑聊聲從她耳畔滑過,她形單影只地融入如織的人流,沉默地把下颌埋進外套衣領。

    她心中默數着經過的每一棵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仿佛心有靈犀,她驀地擡頭,昏黃路燈下樹影婆娑,湖畔波光粼粼,眺望間,一道高挺身影從人潮末尾逆行而上,擡眸間與她遙遙相視。

    林惜岚停下了腳步。

    趙霧夜裏穿了件立領過膝大衣,襯得人身材愈發出挑,叫人移不開眼。

    那一瞬間,林惜岚好似回到了京城,趙霧又成了那個高不可攀的圈裏頭一份兒。

    思緒變幻不過分秒,他已然闊步走到了她跟前。

    林惜岚外衣口袋裏的支票已經被揉得皺巴,變得一文不值。

    趙霧先開了口:“散步?”

    他四下掃了一眼,人群逐漸散去,已經到了歸家的時分。

    “不是。”林惜岚卻一口否認了,費力地擡頭看他,“我是來還你東西的。”

    說罷,她把那張支票從衣兜裏掏出來,拽起他的手,合攏掌心,把它塞了回去。

    “別說不是你的。”林惜岚先一步堵上了他的話,後退一步,定定看他,“沒有必要。”

    就算留在她手裏,她也永遠不會寫下金額,這場不必要的見面,她承認是一時沖動。

    但趙霧并不接招。

    他眉頭微皺,倏爾舒展開,輕描淡寫道:“這是送給蘭校長的。”

    林惜岚神色不變:“這也是她的意思。”

    趙霧很輕地笑了,周圍人來人往,有那麽幾秒林惜岚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很快,他又很輕地嘆了口氣。

    “林惜岚啊。”趙霧似乎是拿她沒辦法,“你知道嗎?我很希望你能收下。”

    他很少用這樣的口吻同她說話,林惜岚陌生地面對着這種熟稔,腦海裏冒出他同發小幾人說話時的腔調,也是這樣的散漫恣意。

    對趙霧這樣的人來說,這可以說是将人圈入信賴領域的信號。

    然而林惜岚卻不敢受領這份好意。

    那被新鮮寒氣吹散的郁結又一次回來了,她努力不讓自己露出虛弱的內裏,一層層加厚着結界,唯恐對方再前進一步。

    ——她就快要堅持不住了。

    “我還有存款。”林惜岚鎮定微笑,說出口的剎那又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她為什麽要對他說這些呢?

    但話口已經打開了:“我媽也有存款,這些年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也算豐衣足食,攢了一些錢。”

    雖然蘭曉英為了把村小辦下去,為了資助女童,又把大部分積蓄都花了出去。

    林惜岚想起了她後續的化療,想起了她轉移的結節,所有的這一切鈍痛地磨砺着她的神經,終于鋸斷了她腦海裏緊繃的最後一根弦。

    她的手腳忽然間變得虛浮,像是抽幹了底氣,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錢。

    一種熟悉的恐懼席卷了她,仿佛房間裏的大象,那些她曾經刻意忽視的事實,正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姿态無情碾壓着她。

    她現在是不缺錢,但以後呢?

    現在有一張空白支票擺在她面前,趙霧能輕易開出超出她想象力的金額。

    而這筆錢,足以讓她、讓她的母親、甚至整個村小毫無壓力地捱過寒冬。

    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嗎,為什麽有些人輕易擁有了所有,而有些人連最卑微的體面也保不住呢?

    她想要的明明很少,只要老天稍微從指縫裏流出一點兒喘息的空隙就好了。

    夜漸深,湖邊的人也漸漸少了。

    趙霧依舊站在她眼前,似乎觸手可及。

    “好吧。”林惜岚的神情随着一聲長嘆變得暗淡,踟蹰不前,“捐贈就不必了,如果以後有困難的話……我會向你借錢的。”

    後半句話仿佛耗盡了她大半力氣,頭往連衣帽裏又縮了一下,劉海兒下原本生輝的一雙眼睛垂落合上。

    然而很快,她的臉被捧了起來——

    趙霧的雙手寬大溫熱,林惜岚的瞳孔驚訝放大,可他卻宛若一無所察,彎着上身,傾下将她下颌上擡,同她面對面地目光相接。

    “還不夠。”他的聲音很輕,但那專注的神情,如同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她的腦海、她的骨髓,“你要記住我。我要你在面對任何困境的時候,都能想起我。”

    他沒有談笑,而是在談一件很嚴肅很重要的事,仿佛這就是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問題。

    林惜岚完全愣住了,眼睛都忘記了眨,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他的體溫,他的呼吸,還有他貼着她雙頰的手,這一切都讓她停止了思考。

    然而在她試圖掙紮的前一秒,趙霧松開了手。

    他的分寸總是把握jsg得叫人窩火,林惜岚的質問被迫吞了回去,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焦點上。

    “我不想。”她終于重新找回了大腦,語氣變得沉重,“趙霧,我沒有打算依賴你。”

    壓抑的愁雲随着這句篤定的自白陡然散開,那一瞬間,林惜岚無比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恐懼——她恐懼親密關系,更畏懼喪失獨立。

    夜間的寒意惹紅了鼻尖,趙霧靜靜端詳着她,心髒忽地抽痛了一下。

    很心疼。

    他張了張嘴,艱難地開口,“是我在依賴你,林惜岚。”

    他頭一回覺得坦白是如此困險的事,他沒辦法潇灑,吐詞也不再從容,“你太獨立了,我經常覺得,你從來沒有讓我進入過你的世界。”

    從一開始,他就被她輕易地擅自剝奪了這一資格。

    “當然,這完全是你的自由。”趙霧字斟字酌,苦笑一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我始終認為,你可以更大膽一些。”

    不要膽怯,不要擔心冒犯。

    “你值得更好的世界。”他說,“而我,不想成為你生命裏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他那深邃的黑眸仿佛洞穿了她的所有,直抵靈魂深處。

    林惜岚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她低下頭,兩人的腳步離得不過半米,路燈下長影交疊,無處可逃。

    有人在依賴她。

    依賴她的喜怒哀樂,依賴她的一舉一動。

    一顆沉甸的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卻不敢擡頭。

    她的左胸口變得飽脹,像含着一口硬邦邦的空氣,吐不出,咽不下。

    可趙霧說破的那一刻,那一直以來的一層層堅固的結界,乍然收縮擠壓,終于露出龜裂的痕跡。

    “對不起。”

    道歉出口,随後啞言,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

    除了疏離的道歉和道謝,她竟然不知道還可以表達什麽。

    林惜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沉默如火山,如大海,洶湧無息,難以忽視地橫亘在他們面前。

    ——直至她看清了自己的卑怯。

    那些冠冕的自尊、可笑的清高都不過是她懦弱的假面,她害怕的,讓她畏縮不前的,始終是那個真實的自己。

    林惜岚不覺得,會有人真的喜歡她。

    他們喜歡的是她的外表,她的學歷,她的乖巧,畢竟人天然喜歡那些對他們有利的、他們欣賞的部分。

    但林惜岚明白,真正的自己怯弱、自卑、虛僞,還有貧窮。

    她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麻煩兩個大字。

    中學時代的她心高氣傲,一年到頭穿着舊校服,貧窮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标簽,學校家裏不短吃穿,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斷學習和考第一。

    而這種清貧也在某種意義上加固着她的清高,她沉浸在先人聖賢的知識海洋裏,對金錢嗤之以鼻,談及理想時張口便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直到她一頭闖入京城。

    美貌疊加任何一樣才華都是王炸,但貧窮,足以将一切拉回深淵。

    她是一個大麻煩。

    林惜岚望着趙霧,幾乎要生出一股落淚的沖動。

    他和周宴不一樣,和京城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她确信,但已經太晚了。

    ——她的世界,已經被攪得一團糟了。

    眼淚掉下來的時候毫無知覺,直到摸到臉上濕漉,她才發現,眼前的夜色已經蒙上一層朦胧的水霧。

    長久以來的壓力和孤獨在這一刻傾洪而下,她獨自堅守的、搖搖欲墜的信念在這一刻砰然墜地,隕滅成一片廢墟。

    而趙霧什麽都知道。

    湖畔的行人零星散落着,林惜岚愈發止不住淚意,淚水順她的鼻梁流向嘴角,鹹苦得澀人,最後濡濕她脖頸的皮膚,粘膩得叫人渾身不自在。

    趙霧一定也發現了,林惜岚把衣領拉得很高,努力克制着不抽泣出聲,但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在出賣她。

    他沿着湖走動起來,她刻意落後幾步,低着頭綴在他身後,緩慢地平複情緒。

    可湖風沒能吹幹她的淚痕,反而愈發洶湧,寒涼得令她發顫。

    趙霧回過了身。

    林惜岚停住腳步,沒有撞到他的懷裏。

    實在是狼狽透頂,她的理智叫她快點離開,但腳步卻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趙霧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到懷裏。

    砰砰作響,林惜岚的右耳貼着他微涼的大衣,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聲。

    她的眼淚一定蹭到他身上了,發絲也被風翻得淩亂,梢末纏到眼前,像糖糕一樣膠在臉上。

    趙霧的下颌輕靠着她的頭,伸手摟住了她的背脊。

    他沒說話,也沒嘆氣,只是長久地擁着她,将他的體溫帶給她。

    林惜岚從耳畔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的雙唇傍近她的發絲,她瑟縮了一下,埋頭把眼淚全部蹭幹了。

    “我要回去了。”許久,她悶悶出聲,仰起頭來擡眸看他。

    路燈下,她的眼圈紅得不像話,鼻尖到鬓角更是紅了一大片,濕漉的水痕更是清晰可見。

    趙霧伸出指腹,刮走她眼角殘留的細碎淚珠,問:“你這樣能回去?”

    林惜岚微微睜大了眼,踮了踮腳,很快垂眸,從他松開的懷裏退了出來。

    “去我那坐坐吧。”趙霧的雙手重新插兜,從親近中脫離,目光卻灼灼。

    她的臉上尚存着他的餘溫,燙得驚人。

    林惜岚想要拒絕,身體卻誠實地點了點頭。

    她的臉霎時熱得更厲害了,幾乎想要鑽地把自己埋掉。

    然而容她後悔的時間很短,夜深人靜,趙霧帶着她穿過湖邊小徑,不過幾分鐘就看到了小區的鐵藝門。

    林惜岚一直知道他在縣中心有一套湖景房,但真正見到還是第一回。

    趙霧每天忙得連軸轉,住所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落腳的地方。

    這顯然是一套新開發的房子,樓裏裝了電梯,林惜岚望着不斷躍升的數字,突然升起了一種緊張感。

    趙霧随意地開門,公寓的內景便映入眼簾。

    他顯然不怎麽回來,玄關沒幾雙鞋,客廳更是除了自帶的精裝家具外空空蕩蕩,半點生活氣息都沒有。

    林惜岚一眼掃下來,竟沒看到什麽和他有關的私人物品。

    比酒店還像酒店。

    她心中不自覺劃過點評,趙霧從櫃裏直接開了雙新拖鞋,半躬身拎到了她的腳邊。

    “随便坐。”他走到餐廳前熟練地燒水倒茶,林惜岚連忙拒絕,“我晚上不喝東西。”

    她臉上的淚痕已經淡了許多,但眼睛還腫着,趙霧主動給她指了洗手間的方位,手上的動作不停,很快,整間屋子都被悶煮的咖啡香填滿了。

    林惜岚注視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和專業咖啡師莊扉相比,他沒有那麽多繁複花哨的炫技,只是平實到粗犷地注水沖煮,自然得宛若日常。

    ——這也确實是趙霧最近的日常。

    林惜岚輕聲問,語氣還有些克制不住的抽噎:“你經常晚上喝嗎?”

    “喝着玩。”趙霧淡笑,“你知道的,咖啡對我不管用。”

    說是不管用,其實他根本沒嘗試過早睡,自從來了平瀾縣,哪天不是忙得精疲力竭,淩晨後也睡不了覺。

    林惜岚悶吭一聲,沒有附和。

    但當炊煙袅袅,滿屋溫熱的咖啡香環繞,融進偌大空間裏的每一寸空氣時,她又隐約明悟了一點。

    至少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不會顯得那麽寂寞。

    林惜岚嘗試着和他搭話,趙霧回應着,兩人的話題始終在不痛不癢的安全區打轉,誰都不逾越雷池半步。

    但她有些忍不了了。

    那張引雷的支票折疊着,皺巴地沉在口袋裏。

    林惜岚低頭看着那濾杯,問:“青雲是什麽意思?”

    若不是這支票實在太過特別,光憑這一個不知所然的印章,她還真未必能這麽快猜到趙霧。

    這無疑是一場失敗的匿名,趙霧也清楚,但不管他用什麽方式拿出,結果似乎都是注定的。

    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是我父親的名字,趙青雲。”他頓了一下,和盤托出,“他去世後,這枚章就一直放在我身邊。”

    趙霧的父親在圈內不算秘聞,但對林惜岚依舊是新聞,她驚異擡頭,“你父親……去世了?”

    說罷,她後知後覺察覺自己的無禮,讷讷收回話:“抱歉,節哀。”

    可這一信息還是在她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趙霧那位從未露面的父親,陳家毫無痕跡的男主人,林惜岚曾有過諸多猜測,可能是離異,可能是在保密機構,但她從未想過最殘酷的那種可能。

    或許是趙霧人生太過明亮,明亮得像與所有不圓滿絕緣。

    “這是你今晚第二次道歉。”可他卻絲毫不憚提起那陰霾,反而笑了一下,“我jsg沒有生氣,這不是什麽禁忌。”

    “我倒是希望你能冒犯一下我。”趙霧說這話時語氣不鹹不淡,但林惜岚卻品出了些別的滋味。

    如果說她的保護色是退縮,那趙霧的一定是假裝平靜。

    他的情緒穩定得過頭,常常讓她捉摸不透。

    但這一刻,林惜岚突然确定,他是真的想要用真心換真心。

    不等她回話,趙霧已經把手沖壺擱下,徑自談了起來。

    “你從來沒問過我父親,我以為你知道。”他給她遞了一杯溫水,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她從哪裏知道?陳教授和張亦澄從不會提起這樣的往事,林惜岚有些茫然,但很快反應過來,這可能是京城圈內緘口不言的共識。

    可就算是周宴對趙霧最眼紅的時候,也從未同她提過趙父半個字眼。

    “他犧牲很多年了,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走了。”趙霧像是在說明天的天氣,漫不經心得讓林惜岚胸口被重錘了一下。

    他竟是遺腹子。

    她的情緒像是湖底的游魚,滑溜卻被趙霧輕易捕捉,他輕笑起來:“你在為我難過嗎?”

    林惜岚下意識搖頭,随後尴尬點頭,第一次有了和他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父親是一名特級飛行員。”趙霧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隔着玻璃餐桌看她,那個年代培養一名飛行員有多不容易,投入的成本遠超等身黃金,說是空軍最寶貴的資源也不為過。

    所有人都相信,趙青雲的前途光明璀璨。

    但老天并不額外偏愛天之驕子。

    “那只是一次尋常的專項飛行任務,但直升機突發故障,他在迫降過程中為了避開新建設的城鎮,錯過了最佳跳傘時機,最後墜毀在了山崖。”

    他出生那天,烈士山上起了很重的白霧,父親覆蓋着國旗的遺骸,在簇擁的白菊中榮歸故都。

    趙青雲是那一代數一數二的飛行天才,聲名鵲起風光無限,年少追求女神陳音的往事更是為圈內人所津津樂道。

    他像一顆明亮的火流星,耀眼地劃過天際,而後爆裂成一場震撼的流星雨。

    那是一把揮手斬斷趙家新生代脊骨的利劍,也成為整個大院無人敢觸及的流血傷疤。

    這種特殊的背景在趙霧成長過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父親的信念在他記事起便生根發芽,圈內人們、老戰友們對他的關照更是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正因如此,趙陳兩家長輩對他的嚴苛程度也是外人難以想象的。

    趙家對他沒有進部隊的事一直頗有微詞,相比之下,舅父對他期待卻不止于此,每年公務再繁重也要抽空和他談話,圈裏低調地流傳着,陳家的接班人不姓陳,而是姓趙。

    可誰又能想到,這“接班人”一畢業,就主動下放到了偏遠的西南邊陲,半點沒有在京城經營的意思。

    趙霧對京城的傳聞不甚在意,聊到最後笑起來,“我父親沒有留下多少東西,那枚印章也沒什麽特別的,只是我常帶在身邊。”

    而他手邊,也就只有這麽一枚合适的私章。

    林惜岚已經不關心章子的事了。

    她問:“你會想你爸嗎?”

    趙霧放空了幾秒。

    片刻後,他神情變得開懷:“我一直以他為榮。”

    父親的遺志,早已融入他的血脈,無需多言,步步烙下印記。

    空氣裏的咖啡香濃郁得發澀,林惜岚脖頸上的玉墜仿佛有千斤重,提醒着她父親那倉促的枉死。

    她喝着白水,很努力地咽下了心中的悲怆,看向趙霧的神色閃爍不定。

    “真好。”她說,“你爸爸知道了,一定也會以你為豪的。”

    趙霧沒有父親,可他依舊擁有光明的世界。

    她突然很想念林振遠,如果他還在就好了。

    還在的話,母親的病就不用她一個人扛了,還在的話,說不定他早就上京城給欺負她的混小子一拳了,他一定會拼命把她救出來的。

    林惜岚突然很委屈,這種委屈甚至蓋過了對趙霧同樣喪父的悲憫——她的父親為山裏奮鬥了半輩子,死得卻比鴻毛還輕。

    但對她們一家來說,這無異于泰山壓頂,叫人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這種比較不對,卻無法克制這種苦澀沉痛,一口吸下滿腔的咖啡苦澀味,差點又掉出眼淚來。

    林惜岚仰起頭,長吐出一口氣,努力轉移着注意力,偶然瞥見茶櫃上的一個小白盒,腦海裏有什麽抽動一下,凝澀問:“那是什麽?”

    那是一盒精致的雲煙,當地随處可見的款式。

    趙霧順手摸了過來,打開盒子,裏面只剩了兩支。

    林惜岚假意輕笑,讓自己顯得自然:“都快抽光了——我記得你不抽煙。”

    “現在發現很解壓。”他輕聳肩,眸光卻瞥向了她。

    “确實解壓。”林惜岚回,頓了一下,忽然問,“那我能抽嗎?”

    趙霧眼皮上撩,有些意外地看她。

    “你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他的手伸向了抽屜裏的打火機,目光依舊沉靜。

    林惜岚老實回:“不會,但我想試。”

    她微微擡頭,哭後的面孔微微泛紅,求知的模樣俨然三好學生。

    趙霧不禁莞爾,嘆氣地把煙盒抛向了她。

    林惜岚穩當接住,生疏地取出一支細煙,盒子裏的煙草味清淡自然,沒有她意想中的嗆人。

    兩人中間隔着餐桌,她有些笨拙地含上煙,眼睛等着他将打火機同樣抛來。

    然而趙霧只是傾身湊近,打燃火花,伸手向她唇邊靠攏。

    橙紅微光閃動,煙絲細碎被點燃,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絲滑自然。

    怔愣不過半秒,林惜岚很輕地吸了一小口,煙霧直往嗓子裏鑽,眼淚瞬間嗆得飙了出來。

    她忙抽開,用力咳嗽着,接過趙霧遞來的清水,清涼潤滑喉嚨後,終于喘過氣來。

    趙霧好整以暇地挑過她手中夾着的細煙,意料之中地失笑:“好學生可學不會這個。”

    說罷,那支她吮吸過的煙頭在他指間翻轉了一下,旋即被他張嘴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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