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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陽光灼熱, 遮陰棚下,金婷娜手中的咖啡豆從指縫間滑下,清脆地滾落, 在地上連跳幾下,停在了林惜岚腳跟前。

    一別經年, 恍若隔世。

    然而這麽多年過去, 林惜岚的模樣一如往昔, 看不出多少變化。

    金婷娜不消一眼便認出了她。

    四下人群嘈雜, 林惜岚站在遮陽棚外, 陽光灑落在她的面孔上,折射出銳利的光芒。

    她像一把劍,嘩啦刺開平靜的幕布, 挑破了虛僞的假面。

    林惜岚重新問了一遍:“加入聽講有什麽條件嗎?”

    金婷娜已經反應了過來, 露出職業性的标準微笑:“沒有要求,這是展會為游客提供的免費服務。”

    林惜岚直直望着她,一直到有人催促才趕緊跟上了隊伍, 随着金婷娜的路線一路走了起來。

    她俨然導游模樣,對展館的各個分區爛熟于心, 對咖啡豆的品種場地風味更是如數家珍,顯然做足了功課。

    林惜岚的加入仿佛再普通不過的小插曲,金婷娜笑意不變,帶着隊伍自然前行, 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她一眼。

    不遠處的室外, 趙霧的視線掠過攢動的人頭,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了她。

    他給林惜岚發了消息, 然而她聽得入神,連手機都沒從包裏拿出來。

    金婷娜的講解已經臨近完結, 她和其他幾組的工作人員打了招呼,另一展館便由專人繼續帶游客講解,林惜岚停在玻璃門外,沒有進去。

    門外的人漸漸少了,金婷娜終于望向她,也不問為什麽不進去。

    她只是有些無奈地問:“你怎麽來了?”

    林惜岚知道她昨晚接到了自己的電話,也問:“那你為什麽不肯見我?”

    金婷娜短暫地沉默了剎那,她的臉上露出難辨的複雜神色,最後遺憾嘆道:“有什麽意思呢?”

    林惜岚沒有必要找來這一趟。

    金婷娜不斷看着時間,終于下定了決心,不再躲閃地看她:“我們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地久天長,我以為你明白這一點,你會有更多更好的朋友,所以不必回頭,也不必惦念。”

    她停頓了一下,“你看,我們知道彼此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很好地生活着,其實就足夠滿足了。”

    然而林惜岚只是用那雙幽深的眼眸望着她。

    她的喉口忽地凝滞住,有些難過地開口:“那你有好好生活嗎?”

    留蝴在這幾年裏生了兩個女兒,她父母嫌棄地說,小外孫女奶都沒斷的時候,她就一個人跑出去打工了。

    她的身體大不如前,小病不斷,也不敢回家,大女兒剛一記事就恨上了她。

    金婷娜這些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面對林惜岚的發問,她卻意外地說不出口。

    最終她還是艱難地發聲:“當然。”

    她露出一抹笑容,生澀地低聲道:“我可是有很努力的活着呢。”

    林惜岚沉默了下來,半晌道:“我去了你父母家。”

    她談起了金婷娜的兩個女兒,小女兒乖巧可愛,大女兒則活潑得像她小時候——

    金婷娜接了話,脫口反問:“像個小壞蛋麽?”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笑出了聲。

    這一默契在堅硬的隔閡上敲擊出了裂縫,林惜岚輕笑着喟嘆:“我簡直以為看到了小時候的你。”

    好像回到了那遙遠的童年,她默默觀察着這個渾身充滿狠勁兒的小姑娘,終于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氣,發出了微弱的信號。

    金婷娜微微搖頭:“她會比我更好。”

    小留蝴不會有不讓她上學的父母,将來也不會為學雜費煩惱,她會把那條路淌平,讓女兒真正走出大山。

    林惜岚靜靜聽着,忽地問:“那你呢?”

    留蝴今年才二十三歲,于莘莘學子而言,這不過是邁向社會道路的起點。

    可是金婷娜卻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可笑,像看一個不通世事的好學生,坦然又無奈道:“我要賺錢呀。”

    她唯一要考慮的是如何賺更多的錢,而不是去想那些虛無缥缈的遠方。

    林惜岚張了張嘴,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卻只是讷讷回:“……賺錢也有很多方式。”

    她希望留蝴去到更大的天地,可更大的天地又如何?她走了這麽遠的路,不也還是兜兜轉轉回到了這裏?

    她突然失去了激勵留蝴的力量,無力笑道:“能賺錢挺好的。”

    這回沉默的卻是金婷娜,她看了眼時間,揮手往入口處接待起新來的一波游客,林惜岚坐在遮陽棚的原木矮凳上,安靜地等起她結束工作。

    沒多久,一杯手沖咖啡放在了小圓桌上,挪到了她面前。

    林惜岚擡頭,趙霧的大長腿在這迷你桌凳前顯然有些無處安放,不怎麽舒适地敞開着,移動咖啡杯時上身前傾,襯衣的背部繃緊,往上捋起的袖口露出手臂的青筋。

    他沒開口,只不動聲色地坐在她對面。

    林惜岚開始習慣這種相處模式,随口問:“忙完了?”

    “沒有。”趙霧不疾不徐地嘗起自己那杯,“我要後天回去。”

    後天正是展覽尾聲的時候,想jsg來是有訂單或會面,林惜岚多問了幾句,這不算什麽機密,趙霧回得也坦率。

    四下咖啡香氣四溢,兩人一來一回,頗有對談的模樣了。

    林惜岚也記挂着山裏脫貧的事,困雀山偏遠,風景秀美但算不上獨特,還有許多野生鳥類,咖啡莊園叫是這樣叫,實則不過粗放的散戶,收購不景氣實在再正常不過——平瀾縣那麽多種咖啡豆的村子,不都是這麽被壓榨過來的?

    所以要變就要帶上所有人一起,僅憑困雀寨那不過千畝的規模,趙霧的話能有多少分量?

    林惜岚抿了一口咖啡,小心地瞥了他一眼,趙霧此行代表的是平瀾咖啡農民專業合作社,壓力不比尋常,縣裏竟然也沒多派幾個人一起來,可見規劃推進之艱難。

    規劃——盡管趙霧從未提過,但這些風吹日曬走訪調研的日子裏,林惜岚相信,他已經拟出了可實現的藍圖。

    因為這就是她所了解的趙霧。

    莊扉結束了一場評審,找到兩人時已經臨近散場,趙霧在室外辦着公,林惜岚則不斷回着各種消息。

    三人聚了小會兒,林惜岚終于等到了下班的金婷娜。

    她沒有直接離開,換下了工作服,遲疑着沒有靠近這一桌。

    林惜岚朝她招手,露出發自內心的笑意:“還好你沒跑掉!”

    金婷娜沒有想象中的抗拒見她,她連忙起身拉開了空座椅,對方卻沒有坐,站在幾米外的原地,拘謹道:“沒有,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她瞥了一眼那兩位陌生男士,認出其中一人是知名咖啡師莊扉,一時沒再繼續開口。

    林惜岚頓着點頭,又揚起一個笑:“我待會兒确實要走了,正好一起吃頓便飯吧。”

    金婷娜想要拒絕,莊扉饒有興味地望着她,好奇問:“你是林小姐的朋友?我記得你,你昨天參加過杯測培訓。”

    “……莊老師好。”她底氣洩了幾分,自嘲道,“我不過是廠裏的一個揀豆工而已,這幾天展會缺人才臨時被借過來幫忙。”

    然而莊扉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只問:“你會喝咖啡嗎?”

    這是一個相當寬泛的問題,但當問問題的人是拿過國際大獎的咖啡師時,他的意思便相當明了了。

    金婷娜幹脆地搖頭:“不會。不好意思。”

    她謙卑地道了歉,這是林惜岚從未在留蝴身上看到過的神态,但對金婷娜來說,不過是服務的日常。

    莊扉對這個答案不滿意,又問:“那你喜歡喝咖啡嗎?”

    對一名咖啡生豆加工廠的底層員工來說,談喜歡不喜歡喝咖啡其實沒什麽意義。

    至少金婷娜是這樣認為的,她索性回:“我平時不怎麽喝。”

    是的,困雀山的咖農不喝咖啡,加工廠的員工也不喝咖啡,對他們來說,咖啡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手段,只要能賺錢,種的是咖啡還是茶葉或者其他什麽都沒有區別。

    莊扉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你挺有天賦的,為什麽不試試做咖啡師呢?”

    展會之前有好幾輪專業員工培訓,莊扉湊熱鬧地過去轉過幾圈,金婷娜相貌并不突出,但上手極快,舉一反三,讓人難以相信此前從未接觸過這一行當。

    她終于笑了一下,“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雖然沒有接觸過,但多少也聽說過。”

    這話她是不會當着同事面說的,都是廠裏的員工,那怎麽就她最厲害?

    林惜岚已經聽明白了,側頭瞥見趙霧正在筆記本上不知道寫畫什麽,他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方式挖掘問題、尋找靈感。

    不鹹不淡的談話,金婷娜卻不敢有半分松懈,突然間,那名一直沒有看她的年輕男士忽地擡頭,問:“你知道Q-Grader嗎?”

    Q-Grader是什麽?對一行陌生的人自然一無所知,正如林惜岚一臉茫然,然而金婷娜卻很清楚,微微點了頭:“知道。”

    這是國際承認并通用的咖啡品鑒師證書,共有19項考試,含金量極高,也有人說,拿到這一證書的都是當下最懂咖啡的一批人物,不論如何,越來越多的賽事都将這一認證作為評委的門檻,其行業認可度可見一斑。

    而與之相呼應的便是那高昂的學習考試費用。

    金婷娜清楚這一認證的每一項考試,但卻沒有動過參加的念頭。

    ——那是一個不屬于她的舞臺。

    “如果你有信心的話,可以去參加平瀾縣的咖啡推廣項目。”趙霧簡要地介紹了這一文件,當地急缺相關的高端人才,本地人主動參加并拿到資格證後會給予相應的報銷,條件是一定期限內為當地咖啡推廣做出貢獻。

    平瀾縣是貧困縣,咖啡産業集中在下游種植業,想要發展幾乎吸引不來多少高端人才,這才出此下策,大力培養本土人才。但本地和咖啡産業利益相關的又多是老農,有心無力,有興趣的年輕人肉眼可見的少。

    而金婷娜信息閉塞,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

    她愣了愣,幾乎不敢相信這一餡餅,确認似的問:“那要怎麽推廣呢?”

    趙霧輕笑了一聲,“等你拿到認證就知道了。”

    林惜岚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一項目,不由為留蝴露出悅色,追問起細節。

    她略作思考,竟覺得自己也很适合參加。

    “就是最近太忙了,要考也得明年再說。”林惜岚頗為惋惜,沒能和留蝴再做一次同學是她一直以來的遺憾。

    金婷娜抿嘴笑,第一次露出了輕松的神态。

    飯點臨近,莊扉和她們閑聊到一半,終于想起了訂餐廳的事,林惜岚卻擺手拒絕,她不用想也知道他們的消費水平,就算她能勉強承擔,但對金婷娜而言卻是不小的負擔。

    而要讓她們白吃蹭飯,那也是決計做不到的。

    “我在家留了菜。”金婷娜果然婉拒了,莊扉不以為意,直爽道:“今天我請客,都是朋友了,難得的聚會當然要一起搓一頓!”

    金婷娜面色不改,林惜岚随口謅道:“我約了留蝴今晚一起去家裏吃飯,就不打擾莊老板和趙隊長了。”

    莊扉左打量右打量,反倒是剛才一直沒摻和的趙霧,舉重若輕地抛出疑問:“是嗎?”

    他瞥了林惜岚一眼,最終看向了金婷娜。

    那眼神并不帶壓迫感,但卻有種叫人無所遁形的魔力,金婷娜頓了頓,最終勉強頂住了壓力,低低“嗯”了一聲。

    林惜岚可算松了口氣,拉着她要離開,然而沒走幾步,金婷娜停了下來,轉身後遲疑再三,踟蹰道:“我确實囤了挺多菜的,如果不嫌棄的話,二位也可以一起來。”

    “我會下廚,飯菜做得還不錯。”她簡明扼要地發出了邀請,很快又找補,“當然,食材和水平還是比不得五星級,但保證幹淨。”

    她曾經做過酒店後廚,一直在後勤打轉,很清楚大酒店亦或是小餐館背後的髒亂。

    莊扉側頭望了趙霧一眼,露出笑容,爽快地答應了邀請:“怎麽可能嫌棄呢?這一趟還能吃到地道的家常菜,怎麽看都是我們賺了!就是太麻煩你了……”

    他滔滔不絕起來,眉飛色舞,末了好奇地打聽起金婷娜的背景。

    高中畢業,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在加工廠做工,拿着五千一個月的工資。

    這幾天來當臨時導游,每天能多領兩百的補貼。

    莊扉一時怔住了,他抓了一下頭發,似乎有點不能理解這些話的含義。

    金婷娜并沒有覺得被冒犯,這些年的打磨已經磨掉了她的尖刺,收斂了所有脾氣。

    她也沒有遮掩,似乎那些過往都是再自然不過的常事,林惜岚聽得不是滋味,走路時盯着地面,半天沒有接話。

    反倒是莊扉很感興趣,他是地道的京城富二代,最大的愛好就是京城巷子裏那家倒貼錢的咖啡館,客人不多,但無一是等閑之輩,他這輩子接觸過的人,或許沒錢,但絕不窮。

    他們總是高談闊論,用着最高檔的手沖器具,對各類彰顯品味的咖啡豆評頭論足,全然看不見烈陽下親手采收的咖農和手工篩選的工人。

    而他們的一杯咖啡,售價便抵得過數公斤豆子和數天勞作。

    這是付出回報極不平等的兩端,在城裏人抱怨咖啡越來越貴的同時,下游的咖農卻越來越窮。

    其中的加工廠更沒有人會多看一眼,工人不過是工序中的一個零件,随用随棄,而金婷娜和其他工人的不同在于,她常常思考。

    “金姑娘,你很聰明。”莊扉如此稱贊她,确實,金婷娜一點不蠢,可她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下下簽。jsg

    三人不快不慢地并行走着,趙霧臨時接了個電話,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林惜岚時不時回頭,腳步卻沒停下。

    金婷娜的住所是租的,離工廠不遠,但在一片破敗的筒子樓,進去時林惜岚甚至看到了幾只老鼠從樓下飛竄而過。

    莊扉吓了一大跳,抓緊一旁的林惜岚大叫:“剛剛那是什麽——”

    林惜岚才忍住驚吓,又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忍住甩開他手的沖動,不客氣地回:“當然是老鼠,放心,不會吃了你的。”

    她這話其實有些心虛,山裏孩子很少有怕鼠類的,但林惜岚很小的時候也不怕,直到被家中抽屜裏跳出來的一窩老鼠吓懵,從此一看到鼠類便頭皮發麻,能忍住惡心都實屬不易。

    剛回到村小宿舍那陣子,她光是适應頭頂塑料天花棚上老鼠的吱吱聲就花了不少功夫,每天都被折磨得神經過敏。

    和以上比起來,面前的一幕不過小場面。

    莊扉顫抖着松了林惜岚的手臂,哆嗦了一下,金婷娜已經踏上了幾階樓梯,回頭看他,“莊先生不用害怕,這邊的老鼠都瘦骨嶙峋的,一踩就死了。”

    莊扉:“……”

    他吓得更厲害了,小心地擡腳跟上了樓,生怕真的踩中什麽不該踩中的東西。

    樓道窄小,沒有窗戶,光線立馬陰沉黯淡下來,簡直是懸疑驚悚劇的完美取景地,莊扉要拉着林惜岚并肩走,色厲內荏地咕哝着:“這裏面沒有燈嗎,你別踩空了……”

    他抓着林惜岚的手臂忽地被另一只大手攥住,驚得渾身一個激靈,僵硬地轉頭,就見趙霧正朝他無聲輕笑。

    莊扉心髒驟縮,又差點尖叫了出來。

    他拍了拍胸口,讪笑着松了林惜岚的袖子,小聲埋怨:“哥您別吓我了成不?”

    趙霧也松了拽他的手,哂笑道:“我哪裏吓你了?”

    莊扉無言,只得忍氣吞聲。

    這個樓道很短,轉彎卻不少,金婷娜走在最前面,穿過一個個黑洞洞的入口,終于邁進了透光的走廊。

    右邊窄小的鐵門推免,一排連着幾戶人家,最裏面那間就是她租的地盤。

    門口的花盆裏種了幾株蔥蒜,堆着一個老舊的布沙發,是房東的老物什,金婷娜嫌它占地方就搬了出來。

    正門一進去就是一張床,靠牆放着一張桌子,衣櫃是一個簡易的架子,鞋盒裏塞着幾本書,房間很整潔,因為根本沒多少東西。

    小門的簾子後就是廚房了,這棟樓只有公共廁所,莊扉沒忍住去了一趟,回來後眼神迷離,顯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他張口就要細說,林惜岚連忙打斷他,扭頭看趙霧:“我們進去幫忙吧?”

    金婷娜做菜很快,不過一會兒就炒出了幾個硬菜,她熟練地架酒精鍋爐,煮起了小菜。

    林惜岚進來只幫忙擇了菜,剩下時間蹲在一旁看她。

    廚房裏的炒鍋不大,沒有抽油煙機,熱油炒起來後嗆得驚人,趙霧打量一圈後,很快便被金婷娜勸出去了。

    她手藝很不錯,想來也是這些年磨砺出來的,炒菜聲大,林惜岚必須努力加大聲量,才能讓她聽清。

    ——為什麽要斷聯呢?

    可明明聽清了,金婷娜也總當作沒聽見,握着鍋鏟用力翻滾的手停歇幾秒,很快又投入其中。

    林惜岚以為她的話是投入大海的石子,可只有當事人才知道,那是濺入油鍋的清水,滋起爆裂的星點。

    金婷娜将一鍋菜倒進了碟子裏,激烈的爆炒聲霎時平靜。

    兩人分別數年,再多的遺憾也該釋然了。

    如果沒有那篇《出山記》,林惜岚想,或許她真的會将留蝴淡忘在回憶中。

    可是沒有如果,不管重來多少遍,她都會記錄下當初的人和歲月。

    廉租房內,金婷娜将碗碟一一擺上桌,莊扉讓她別再操勞,起身幫忙裝起了米飯。

    這裏的一切對他都很新鮮,像是一種聞所未聞的獨特咖啡風味,讓人按耐不住好奇。

    金婷娜沒有計較他偶爾流露出的吃驚和對日常的無知,相比之下,同樣是第一次來的趙霧顯得從容得多,一看就知道沒少接觸類似的環境。

    筒子樓破歸破,困雀寨的貧困戶連磚瓦房都蓋不起來。

    林惜岚小口喝着蛋花湯,忽地想起小時候,金婷娜被野蠻的父親從門口丢出來,摔得腿走不動路。

    她怎麽放心把女兒交給他們撫養的呢?

    她有數不清的問題亟待解答,然而金婷娜什麽都回答,就是閉口不提那混蛋前男友。

    莊扉對此倒不感興趣,但知道她年齡時還是驚訝了一下,帶着歉意道:“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金婷娜和林惜岚同歲,卻像老了十歲。

    咕嚕的火鍋冒着熱氣,金婷娜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主動問起了困雀咖啡和培訓的具體事宜。

    趙霧自然知無不言,縣裏的規劃并不完善,他一邊談論着,一邊思索補充,莊扉不時插嘴,雛形便一點點豐滿起來了。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前路可能血本無歸,也可能一步登天。

    但金婷娜從來不厭惡風險,她想做困雀山裏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這就對了。”莊扉言笑晏晏,“在廠裏打工可沒有出路!”

    誰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林惜岚安靜地吃完了碗裏的飯菜,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如果當初金婷娜繼續念書,一定比她有出息,至少不會淪落到她現在的樣子。

    彷徨猶豫,畏縮不前。

    林惜岚突然放下了筷子。

    趙霧瞥向她,斂目問:“吃好了?”

    她點點頭,朝人露出一個笑容。

    金婷娜的廚藝确實很好,哪怕是要求不高的火鍋,用料也別有一番特色,顯然是有鑽研琢磨過的。

    就連一向對飲食挑剔的莊扉也胃口大開,說話時嘴都沒有停過。

    吃飽了,聊得差不多,這意料之外的飯局也就散了。

    天色已黑,金婷娜要送幾人下樓,黑暗裏,林惜岚走在她身側,趙霧轉過身來,停在樓道中間,問她晚上住哪。

    回平瀾縣的末班車早已離開,她的計劃被打亂,又得在省會應付一晚。

    而這一回,林惜岚沒再用去車站附近的拙劣借口。

    她也轉過頭,問舉着手電筒的金婷娜:“我能在你這借宿一晚嗎?”

    在對方拒絕之前,她又補充:“最近酒店很貴,賓館都住滿了。”

    金婷娜一雙黑瞳凝視着她,末了嘆了口氣。

    昨晚挂斷的那通求助電話,峰回路轉,終于還是連上了。

    時隔多年,林惜岚再一次和留蝴同榻而眠。

    上一次還是在小學,她簡直要忘了是什麽感覺。

    想來聊到合眼吧,她們總是有很多共同話題,有說不盡的興趣和愛好。

    那時候,她們還會玩一種編故事的游戲,一人接一段,按兩人的感覺不斷編織,仿佛兩種顏色的毛線團,在兩只手和竹針的靈巧翻花中,一點點交織編出新奇的花色。

    如今,兩人躺在硬床上,盯着天花板,竟又玩起了這個游戲。

    “一覺醒來,小風發現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林惜岚的開頭是當下爛大街的重生設定,金婷娜悶笑了一聲,她們上次玩可沒有幻想過這個——這是自然,那會兒她們正是小時候呢。

    她用的代稱也是小時候她們常用的,岚有風,蝴蝶也會逆風而上,金婷娜沒想到她還記得。

    但她依舊不喜歡幻想,金婷娜的續接像地球引力,将人掼向結實的地面。

    可與其說是不喜歡,不如說是不習慣。

    她無意掃好友的雅興,只是這些年的繁瑣的苦難,已經磨鈍了她的想象力。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接着,故事成了天上地下的魔幻故事,但沒有人介懷,依舊無所忌憚地往下編織着。

    故事最重要的是收尾,只要沒有停下,就依舊充滿無限可能。

    就像生活,林惜岚想。

    “小風發現自己的男友騙了自己,溫柔體貼都是僞裝的,他找到了新目标,卷走了小風大部分積蓄,她突然什麽都沒有了。”

    金婷娜如是說,平淡得就像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倒黴事。

    她無情地撕開了甜爽文的面紗,劇情急轉直下地往荒誕悲劇發展。

    林惜岚沉默了片刻,說:“小風決定重頭開始。總不會更差了,否極泰來,活着就有希望。”

    她接得有些蒼白,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發硬的被褥并不溫暖,外面時不時傳來走動聲和争吵聲。

    金婷娜沒有再接下去,自然地終止,自然地轉換了話題。

    她問起了林惜岚的高中大學,聊起了工作,她對大學生活很感興趣,少見地追問,林惜岚便挑揀着談起院jsg系的趣事,金婷娜感慨:“你真的做了記者。”

    林惜岚一愣,旋即倏爾一笑,她是那種不會把目标說出來的人,但留蝴一直知道,同樣的,她也記得留蝴小時候說,要做一名大作家。

    “我看到你的新聞了。”金婷娜又說,“還有采訪。”

    她說的是村小最近被報道的事,林惜岚明白她已經看到那篇文章了。

    金婷娜依舊盯着天花板,“我沒有你寫的那麽好。”

    林惜岚心下沉了沉,辯駁道:“我記錄的是我看到的。”

    這是一場不會有結果的辯論,也沒有意義,林惜岚靜了靜,告訴她:“有很多人想找你。”

    太多人好奇,太多人惋惜,也不乏有人詢問如何資助,金婷娜聽着,并不插嘴,最後笑了笑:“沒有必要。”

    她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很多東西錯過了就無法回頭了。

    “替我謝謝他們。還有謝謝你。”金婷娜說,随後莞爾,“我會有新的路。”

    那一刻,林惜岚突然鼻尖發酸,低低應了聲,把下颌埋進了被子。

    她知道那不是逞強,金婷娜真的會重新走出一條路。

    故事沒有爛尾,主人公小風也沒有被打敗。

    兩人都沒有睡意,話題逐漸變得不着邊際,好像要把她們錯過的十幾年重新補上,聊到最後,金婷娜問林惜岚有沒有交男友。

    情感話題往往最能拉近人之間的距離,尤其對金婷娜這樣的人來說,這幾乎可以算作拿你當好友的重大标志。

    ——只可惜林惜岚沒有,沒法深入聊下去。

    金婷娜有點意外,似乎想不通原因。

    她又問:“那有沒有喜歡的人?”

    林惜岚這回遲疑了一下,依舊回:“沒。”

    金婷娜側頭看她,不知想起了什麽,忽地說:“趙先生喜歡你。”

    林惜岚反應了好幾秒,她指的是趙霧。

    她一時失笑,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太多人這樣說,林惜岚反思過很多次他們之間的互動接觸,始終不明白他們怎麽得出這結論的。

    “很明顯。”金婷娜說,“雖然你在回避,但趙先生對你很特別。”

    總是不自覺地去看她,會回應她的每一句話,肢體語言也無意識地偏向她。

    沒有逾矩,沒有過火,卻處處是直鈎。

    林惜岚又搬出了那套解釋過無數遍的說辭,“我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別瞎想。”

    然而金婷娜卻回:“我和你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小岚,我經常有這樣的感覺。”

    林惜岚當即否認,金婷娜已經坐了起來,忽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所以你也不應該妄自菲薄,趙先生肯定也不會認同。”

    她在自我設限,林惜岚心中一清二楚,這是她聊勝于無的借口,是她膽怯自卑的遮羞布,好像說出來了,自己就保住了那搖搖欲墜的自尊。

    假裝坦蕩,假裝清醒,她知道自己在逃避,但她別無他法。

    黑漆的夜裏,金婷娜洞悉了所有僞裝,望向林惜岚,“你明明也喜歡趙霧。”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她有些拗口地念出了那個陌生的名字,仿佛有某條界限被跨過,虛僞的假面崩解一地,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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