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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章
    第 55 章

    秦招記得雁風浔說過,他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使他成為了一個情緒穩定的人,在外講究得體,對內修心,喜怒不形于色。

    但十三歲的雁風浔應該還沒有把這種本事融會貫通。

    生日宴結束後,壽星雁風浔回到房間,他忽然朝着空氣憤怒地大喊了幾聲:“啊啊啊!”

    伴随着他的怒吼,白皙的皮膚在瞬間漲紅,細長的脖子青筋崩起,一雙漂亮的眼睛布滿紅色的血絲。他忍了一天,現在忍無可忍。

    當慶賀生日的人都如潮水般褪去後,雁風浔坐在地上,身邊堆滿了各種禮物,它們像海水離岸後留下的垃圾将他包圍。

    雁風浔一直這樣發呆到夜深,直到外面的燈光全部暗下去,他才慢慢有了動作。他從垃圾堆裏翻出了最大的垃圾——雁飛霄送他的那個盒子——又一次将它拆開,盯着裏面血淋淋的東西看了許久。

    秦招蹲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看。

    秦招過去對雁風浔有誤解,他以為這是一個脆弱而嬌氣的小孩,但現在看來不是的。連他都覺得有些惡心的畫面,雁風浔卻絲毫沒有反應,好像麻木,但眼神譏諷。

    讓人沒想到的是,雁風浔沒有直接将它處理掉。他抱着盒子,忽然走出了房間。

    雁江送客去了,大概今晚都不會回來。保姆和管家們該下班下班,該睡覺睡覺,這會兒除了門口的護衛,四下無人。

    整棟房子裏安靜得死寂,雁飛霄睡了,但辛息還沒有。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辛息正在看書。短促的兩聲扣門,之後就沒了聲音。

    她疑惑起身,走過去開了門,只看到腳下那個裝着死老鼠的禮物盒。

    她愣了一下,要說沒有吓到是不可能的,但她反應很快。只花了不到十分鐘,把這個東西處理得幹幹淨淨,然後換好衣服,走出卧室,去到雁飛霄的房間。

    弟弟的房間就在雁風浔隔壁,很快,他聽見一些響動。

    但房子的隔音效果還不錯,他并沒有聽到辛息對雁飛霄說了什麽或者做了什麽。但他故意把東西拿給辛息,就是要告訴她,自己不可能忍氣吞聲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個提醒。

    雁風浔掐着時間,推開房門,正好和走出來的辛息打了個照面。

    辛息看見他,表情一滞,有些無措地攏了攏外套,稍頓了兩秒,擠出個笑:“今天辛苦了,這麽晚還不睡嗎?”

    “不敢睡,萬一閉上眼又收到個什麽驚喜。”雁風浔沖她笑。

    大概就是從這時起,雁風浔學會了假笑的本事。

    只是到底沒有後來那麽爐火純青,他現在的笑帶着幾分猙獰與刻薄。

    “風浔,這件事是霄兒的錯,我已經批評了他。你知道的,他還小不懂事,以後我會好好教他。”

    “還教?你已經把他教得很好了,他現在看見我恨不得沖上來掐死我。”

    “他可能對你有誤會。”

    “那你不去解釋解釋?”

    辛息有些卡殼,眼神落到別處:“等他再大點就好了。”

    “……”雁風浔的假笑沒撐多久,就冷了臉,“你真讓人惡心。”

    他用力地摔了門,把辛息關在外面。

    秦招所能看見的畫面,都是從雁風浔的視角出發,他也無法知道在雁風浔看不到的地方,辛息是否離開了。他也并不在意。

    他所有心思都放在雁風浔身上,他看到剛才還冷漠刻薄的少年忽然散去氣勢,飛撲到床上。

    雁風浔連哭都和別的小孩不同,他沒有哇哇大叫,沒有抽泣哽咽,他只是把腦袋埋進枕頭,用力大喊,聲音最終被一層又一層地消解掉。

    等他再坐起來,除了眼眶和鼻尖紅着,看不太出來哭的痕跡。

    秦招覺得這一次的共感讓他難受,因為無法決定開始和結束。

    所有屬于雁風浔過去的記憶,一股腦往他眼前塞,那些事情好像是自己也經歷了一遭。可偏偏,他只是旁觀者,他不能真的走上前去,抱一抱雁風浔。

    秦招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雁風浔情感的變化,從他童年時期對外界的冷漠,到後來慢慢軟化,接受了身邊有個跟屁蟲弟弟的現狀,再之後突然遭逢意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點信任關系頃刻崩塌,于是他對周圍人的戒心比幼時更加嚴重。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起突發的綁架事件——它幾乎改變了雁風浔的生活,不僅讓他和弟弟之間的關系變得水火難容,也讓雁風浔再也沒有對任何人卸下過防備。

    可吊詭之處在于,改變雁風浔的那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占比卻不多。

    秦招對那一段畫面印象很深刻,但作為雁風浔的記憶來說,它們其實是斷斷續續的。

    事情發生在今年的暑假,也就是距離現在不到五個月之前。

    那時候,雁江再一次把兄弟二人送到殼洲避暑。

    殼洲的夏天比耶努霧司好,溫度适宜,地廣人稀,最重要的是,雁風浔現在并不抗拒和弟弟一起過暑假。所以雁江年年都送他們過去,兄弟倆也早就把去殼洲當作了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

    雁風浔這些年發展了不少興趣愛好,文能彈琴畫畫,武能搏擊打靶,但凡他覺得有點意思的,都學。辛霍也都能找到人教。

    這個暑假他又要去潛水沖浪,雁飛霄也眼饞。

    弟弟過去年紀小,做什麽都落在雁風浔後面,辛霍也讓他專心于異能的學習,不要眼高手低什麽都想學。

    然而十一歲這一年,雁飛霄身高開始瘋長,伴随着勢元和異能的成熟,這位神童少年的身體也終于初步有了高級異能者的影子。

    他死乞白賴地想和雁風浔一起不務正業。

    “你下午不是要跟邢谶思去做什麽異能測練?”

    “不去,測來測去異能又不會變,幹嘛總測。我跟你去沖浪不香嗎。”

    雁飛霄現在和他哥說話的口吻已經自在了很多,而且話很多,一說就停不下來,“哥,我開學要再做一次摸底考。”

    “……”雁風浔笑而不語。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笑話我嘛,但我上次期末考真的是意外。因為在考場上突然勢元失控了所以才交了白卷的。你等着吧,我保準能跳級成功。”

    “年年說。”

    “屢敗屢戰嘛!”

    後來雁風浔耐不過弟弟磨,還是帶着雁飛霄去沖浪了,只不過是偷偷去,翹掉了弟弟的異能測練。邢谶思找不到人,給兩人打電話,那時候他們已經在海上飄着了,沒人接。

    那天兩兄弟心情都很好,陽光海浪沙灘,一切都是歡樂的樣子。

    直到傍晚,開始漲潮了,人群漸漸散去。雁飛霄還泡在水裏面兒看他哥,說:“我覺得我不适合沖浪,我今天喝了一肚子水。”

    “開始都這樣。”

    “可你也才玩了兩天,現在看起來好專業。”

    雁風浔笑笑,沒說話。他注意到有些不對勁。

    這漲潮的浪,怎麽停下了。

    他疑惑地看了一下四周,随即臉色一變,對雁飛霄說:“回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

    那天随着太陽落山,一群異能恐怖分子在殼洲的海水裏,綁架了雁飛霄。

    之所以只綁了雁飛霄,是因為雁風浔當時反應太快,躲過了潛伏在水裏的襲擊。他踩着沖浪板,乘浪頭返還岸邊。

    “哥!!”

    雁飛霄被抓住了,瘋狂叫着他哥,雁風浔站在岸邊幹着急,也知道沖回去必定是有去無回,徒勞無功,他喊了一聲:“飛霄,別怕!我叫人來!”

    這一刻,幾個異能者突然随着浪潮從水中現身,朝他追來。

    雁風浔轉身便跑,去找最近的路人求救,或者至少給出信號。但岸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沒有人。

    他只是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少年人,根本跑不過那些異能者,自己學的那些格鬥技巧,到了異能者面前也變成了花拳繡腿,很快就被制服。雁風浔努力反抗,得到的就是拳打腳踢。

    對方知道他的情況,也沒有對他下死手。他們的目的只是要上将之子作為俘虜。

    只是雁風浔太難搞了,他打不贏就裝死,唬得對方卸下防備,去探他氣的功夫,被他反手按在地上,雁風浔搶了其中一個人的武器,一邊反擊一邊倉皇逃走。

    可是這樣的行為激怒了對方,他們不再管雁風浔是不是脆弱,無數的異能和勢元朝他打去,單薄的身體在重重圍攻之下,毫無退路,他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斷了,喉嚨吐出血,直接倒在了地上起不來。

    “誰他媽讓你們下手那麽重的!操,快去看他是不是要死了?”

    疼痛使雁風浔感到憤怒,同時也很懊悔,他不應該悄悄帶雁飛霄出來。雁飛霄今天本應該乖乖去測異能,現在卻生死不明。而他也要死了。

    他緩緩閉了眼睛,失去了意識。

    然而再醒來的時候,雁風浔竟然還在沙灘邊。只是天色已經全黑透了,身邊是倒了一地的死屍。

    誰殺了他們?

    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再管。

    雁風浔踉跄着跑出去,就在路口,竟然碰見了他意想不到的人。

    辛息扶住他,看起來十分擔憂:“孩子,你還好嗎?”

    “救,飛霄……”他只留下這句話,便又暈了過去。

    朦朦胧胧中,辛息好像在為他治療,同時還在對不知道是誰的人說話:“……這次的事情一旦被雁江知道,他必定追究到底。那群人是誰殺的,怎麽解釋?等到這孩子18歲——”

    感受到雁風浔呼吸的變化,辛息突然閉上了嘴。

    雁風浔已經被她吵醒,慢吞吞想睜眼,但卻發現眼皮子沉重。原來他眼睛上蓋了什麽東西。

    “飛霄,回來了嗎?”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啞。

    “你醒了?”辛息發現他的動靜,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救回來了,你別擔心。再睡會兒,醒來就什麽都好了。”

    “我想看他。”

    “你傷得太重,不能下床。等霄兒好了,我讓他來看你。”

    或許是受了傷昏昏沉沉,雁風浔當時居然信了她的話。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辛息趁着他睡着後,找人給他催眠,要他忘記海邊的事,忘記綁架案,忘記自己受傷。

    辛息不希望他把事情告訴雁江。

    每當雁風浔醒來,她就要問雁風浔一些問題,一旦發現他沒有忘,就不許他離開這裏,又要重新催眠。

    雁風浔被她反反複複地折騰,實在憤怒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麽?”

    辛息面色淡淡:“你忘記那些,對所有人都好。”

    可他并沒有被催眠成功。

    無論嘗試幾次,他什麽都記得。

    但為了可以離開這張病床,雁風浔後來假意迷茫,裝得好像真的失去了記憶。辛息卻很謹慎,把那個催眠的異能者派到他房間守着,要确保他真的忘記了。

    雁風浔忍無可忍,只能半夜趁那個人打盹,偷摸爬窗,溜了出去找雁飛霄。

    弟弟的房間裏很熱鬧,辛霍在,邢谶思在,還有好些雁風浔不認識的人。

    雁飛霄竟然沒有睡覺,他帶着哭腔地問:“媽媽為什麽不幫我?我好疼……”

    辛霍撫摸着他的額頭:“你媽媽的勢元為了救哥哥已經耗盡了,她不是不幫你,是沒有辦法。”

    “為什麽媽媽救他,不管我?哥哥抛下我走了……我讨厭他。”

    辛霍沒有說話,倒是邢谶思覺得孩子可憐,有些鳴不平道:“你哥哥也只能抛下你,因為他沒有能力救你,他能自己跑出來就已經吓得半死了,這點霄兒你不一樣,你很厲害,可以靠自己活下來。你哥哥這輩子都是個只能靠別人保護的廢物——唔啊!”

    辛霍猛地一掌将他拍出去幾米外,冷聲道:“你擅離崗位已經是失職,作為一個外人,插手雁家家事更是不知好歹。邢谶思,以後你不用來了。”

    邢谶思捂着受傷的地方,沒敢反駁。

    他近來已經在辛霍的引薦下,在調查局一處站穩了腳跟,離開辛霍也可以自立門戶。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辛老,我沒有照顧好他們,我可以接受任何懲罰。你要我償命我也絕不為自己開脫。但我剛才說的是事實。雁風浔那孩子終究是個拖累,你看看霄兒……”

    “嗚……”雁飛霄又低低哭泣,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他傷勢太重,疼的。

    雁風浔這才看到驚人的一幕——弟弟的整只右手都沒了。他靠療愈師的勢元撐着,但疼痛無法完全消解。

    要等辛息恢複好了,才能來幫他的手臂進行再生治療。但辛息的勢元似乎都用在了雁風浔身上,要恢複起碼得等明天了。

    這一夜,雁飛霄都要這麽疼着過來。

    雁風浔瞬間紅了眼睛,想沖進去,看看雁飛霄的傷,跟他解釋,說沒有抛下他。

    哥哥努力跑出去了,可是哥哥也差一點死掉。

    是辛息騙了所有人。

    可他沒來得及推門進去,就被那個催眠異能者抱走了。

    那個女人陰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少爺怎麽還記得呢?這樣讓人很為難。”

    接下來他又被進行了一次催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複地使用催眠進行記憶删除,雁風浔好像慢慢地真的開始對這段記憶模糊起來。

    幾天後,雁飛霄終于在辛息的治療下,重傷痊愈。

    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雁風浔。

    而彼時雁風浔正躺在床上睡覺,看起來沒有要醒的跡象。

    “哥,我真羨慕你。只要安安心心當一個廢物,就可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

    “哪怕你扔下我走掉,他們也覺得是應該的。外公說,這幾天媽媽一直在照顧你。可你有什麽好照顧的呢?就因為你沒有勢元,你比我脆弱,受了一點驚吓就要人沒日沒夜地看着你。而我斷了一條手臂,卻要一直疼,疼了好多天。”

    “哥,你醒醒,你告訴我為什麽?媽媽說,要我以後好好學習異能作戰,要我長大以後保護你。憑什麽?你是哥哥不是嗎?哥哥不應該保護弟弟嗎?”

    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辛息快步走進來,看見雁飛霄在推他哥哥,她突然就生氣起來:“霄兒!你在做什麽?”

    “你們都偏心,只在意他不在意我……”雁飛霄望着辛息,“我要告訴爸爸!”

    辛息一把抓住他,眼神掙紮地看了許久,那一刻她或許在想,是不是也要對自己的兒子使用催眠,但是沒有用的。雁飛霄的勢元太高,催眠很快就會被打破。

    她忽然洩氣地抱住他:“霄兒,你聽話。這件事不能告訴爸爸,你乖一點好不好?媽媽已經很累了。”

    “為什麽不告訴爸爸?”

    “爸爸會生氣,會怪我們沒有照顧好哥哥。你忘了嗎?爸爸總是教你,長大了要保護好哥哥啊。”

    雁飛霄忽然就沉默了。

    不久後他被人帶着離開,期間很安靜,也不再提別的,只是走之前問了辛息一句:“爸爸更愛哥哥多一點,是不是?”

    “沒有,爸爸愛你們一樣多。”辛息扯了扯嘴角。雁飛霄卻并沒有陪她笑。

    房間裏只留了辛息在,她守着雁風浔,本意只是想檢查一下雁風浔的身體,但一直睡着的雁風浔卻忽然睜了眼。

    辛息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雁風浔竟然這麽快就從催眠的昏迷中醒來,她試探地問他:“你還好嗎?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雁風浔看了她許久,淡淡道:“我怎麽說才能離開這張病床,你教我,我按你的來。”

    雁風浔對辛息的敵意從那時候開始生根。

    而辛息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熱衷于往雁風浔身邊安插人手,24小時監控他。

    一個篡改了他人生的幕後黑手,一個總在他身邊打轉試圖把他控制在股掌間的後媽。雁風浔都不知道雁江是從哪兒娶來了這麽個可怕的女人。

    雁風浔不是沒想過告訴雁江。

    可笑的是,有一次他艱難地躲過了辛息的監控,千載難逢地和雁江有了一對一談話的機會,他對雁江說:“辛息要害我。”

    雁江的反應卻是:“哈哈,怎麽可能。臭小子你什麽電視劇看多了?”

    雁風浔冷笑:“我在殼洲的時候差點被人殺了,她給我催眠,讓我忘記。而且瞞着沒有告訴你。”

    雁江揉着太陽穴,嚴肅地對他說:“殼洲那次的事我知道,有人想綁架你們,但是霄兒爆發了異能,殺了他們,是不是?”

    “根本不是這樣。”

    “那你告訴我,是怎麽樣?”

    雁風浔一五一十地把記得的部分都告訴雁江,雁江不知道信沒信,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後,說了句:“兒子,你怎麽會她抱有這麽大的敵意。”

    “你不信我……?”

    “不,我信。我只是覺得,也許你誤會了什麽。她如果真的找人催眠你,多半是為了不讓你記住那段可怕的記憶,她想保護你。當然,我待會兒就會把你說的話去找她确認,如果你想當面和她對峙,也可以。但是兒子……”

    雁江重重地嘆了聲氣,“你一定要相信,她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最不可能害你的人。”

    “說來說去,你還是覺得我的話不可信。你說她絕不可能害我?”雁風浔覺得可笑極了,“不是你瘋了,就是我瘋了。”

    他不再和雁江多說,轉身跑開。

    雁風浔覺得這個世界不可理喻。

    明明辛息害苦了他,讓他成為了抛下弟弟一個人逃命的哥哥,讓他的九死一生成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記住的笑話,可是他卻找不到人沉冤昭雪。

    雁風浔忽然就失去了抱怨的欲望,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張由假象編制的巨大的網,他是被黏住的那只可憐蟲。

    誰在編造謊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雁風浔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是真實的。

    也是那之後,雁風浔學會了一件事——用比謊言還要更虛僞的态度去面對謊言。只要他不把一切當真,他就不會感到被欺騙。

    到此為止,共感的畫面忽然模糊掉了。

    秦招開始有了要清醒的感覺,他意識到,雁風浔大概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也要醒來了。

    他也不知道是應該惋惜沒有看到後來的雁風浔,還是應該慶幸,雁風浔痛苦的兒時記憶終于到此結束。

    秦招陪雁風浔匆匆走過了童年和少年,他開始明白,為什麽雁風浔平日裏總是做出一副對什麽都游刃有餘的樣子,但骨子裏卻對身邊的一切人事物都缺乏安全感。

    因為他從小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

    從那一年開始,雁風浔就确信,他的人生是可以被篡改的。他越認真,越顯得可笑。

    雁江被辛息迷了心竅,雁飛霄是一個腦子不好使的笨蛋,辛霍只是看起來對他很好,但從頭到尾也沒有真的站出來為他說過一句。所以雁風浔認為身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啊……”

    這下是真的醒來了。

    秦招甩甩頭,眼前的視線終于清晰。

    還不等他和雁風浔講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就被雁風浔一把抱住。

    “唉寶貝你以前這麽苦啊……”雁風浔蹭蹭秦招的脖子,嗅着他身上一股還未散去的血腥味,說:“可把我心疼死了。”

    秦招沒反應過來為什麽自己的臺詞會被搶了:“……啊?”

    “原來你小時候是那樣過的。”

    “我,小時候?”

    秦招瞬間反應過來,他在共感雁風浔的時候,雁風浔竟然也在共感他。秦招張了張嘴,只問了句,“你看到了什麽。”

    “都看到了。你怎麽辦到的,長得還沒人膝蓋高的時候就能拿得動兩米長的大刀。”

    秦招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兒,問了一句:“我什麽時候沒人膝蓋高。”

    “八歲?九歲?”

    “不可能。”秦招回憶了一下自己在訓練營的時候,說,“我算高的。”

    雁風浔笑了笑:“是,你算高的。那就是我看錯了。”

    他稍微松了手,看着秦招的臉,不解地問:“眼睛怎麽紅了。”

    秦招眨了眨眼,想伸手擦眼睛,被雁風浔按住胳膊,親了親眼角:“我睡着的時候有人欺負你了?”

    秦招搖搖頭,猶豫了一下,才說:“不是我想哭,是……你想哭。但你忍着。”

    “我?”雁風浔倒是一點都不驚訝,還笑起來,“對,看到你以前受了那麽多苦,我好難受,恨不得大哭一場。”

    秦招咬着下唇,不滿地看着雁風浔。

    雁風浔被他看得有些無奈,最後只發出個單音節:“啊。”

    這個“啊”也就是虛虛實實地承認了秦招說的話。

    但雁風浔就沒有當着人面哭過,所以有些不自在。

    “共感斷在了你十三歲生日那天。”

    秦招湊過去,輕輕蹭了一下雁風浔的鼻尖,他不讓雁風浔逃開這個話題,“你當時以為雁飛霄解開了和你的誤會,才送了你禮物。你打開的時候其實是很期待的,偏偏他卻給了你那種東西。”

    “你故意裝得很生氣,但其實心裏并不真的生氣,你知道他還小,本來就沒有那麽多辨別是非對錯的能力。是你們周圍所有人都在說謊。”

    “辛息捏造了虛假的事實,辛霍總是若即若離地對你和善,雁江這麽多年明知道你很想媽媽但從來不提她的事——那時候你身邊沒有一個人和你講真話,所以你理解雁飛霄被騙,你們都是被蒙在鼓裏的人,你不生他的氣。你只是難過,怎麽沒有人來揭穿謊言,怎麽他們都不肯站在你這邊。”

    雁風浔緩緩垂眸,并沒有反駁。畢竟秦招與他共感,對他的心情再了解不過。

    秦招忽然話鋒一轉,說:“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覺醒了共感屬性,無數人對我稱贊過它的優勢所在,我不以為然,但今天我才真的覺得,我的異能很好。”

    雁風浔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麽,卻還是低低地問:“為什麽。”

    “因為共感,所以我才能看到你的過去。那些被人忘記的事情,我早都陪你經歷過了一遍。我不會聽信任何謊言,我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你拆那個盒子的時候,我還想,你要是害怕我就抱你。但你一點都不怕,所以我就只是陪你看着。”

    “所以你以後就這樣想——那些你害怕、難過或者孤獨不安的時候,其實我全都陪着你。我從來都站在你這邊,從八歲那年開始,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秦招想了想,又很誠實地補充道,“十三歲以後的事情暫時沒有看到,但好在,二十歲的時候我又找到你了。”

    雁風浔很努力地想法出個笑的聲音,結果只是輕輕哼了一下:“調查局有專門培養你的演講能力嗎?我發現你有時候會突然花言巧語呢。”

    “我只是想到了就說……”秦招臉驀的紅了一陣,也意識到好像剛才那一番話有些矯揉造作,也許雁風浔根本不喜歡聽,“你不想聽,我不說了。”

    “想聽啊,喜歡聽。”雁風浔開始耍貧嘴,說了句,“你幹嘛不早點出現呢?”

    其實他就是那麽随口一說,畢竟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秦招不可能真的穿越時空回到他八歲那年去陪他。

    但秦招過于實誠,他覺得自己沒有早點出現,所以讓雁風浔那些年都不開心。于是他說:“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出現的。”

    雁風浔嗯了一聲:“有你我就不要別人。”

    這個別人,大抵是指那些年圍繞在雁風浔身邊,企圖打開他心門,但最終都或多或少讓他失望的人。其中一個必定就是雁飛霄。

    如秦招所說,雁風浔不覺得當年的雁飛霄錯了,弟弟斷了一只手,也曾害怕,曾委屈,憤怒悲傷。他只是被謊言欺騙,所以錯怪了雁風浔。

    可問題是,此後的七年時間,雁飛霄竟然沒有一次願意接受哥哥的解釋,他仿佛已經把雁風浔打入死牢,捂住耳朵不聽他的鳴冤。他給雁風浔判死刑,雁風浔也不再對這個弟弟留有懷念。

    他的心為兒時那個乖巧可愛的弟弟軟化過,但現在又硬的不得了了。

    “以後不要弟弟了,我陪你。”秦招為他一錘定音。

    “我本來也沒那麽想要弟弟,熊玩意兒有什麽好。”雁風浔似笑非笑地從秦招懷裏揚起下巴,說,“我喜歡哥哥啊,成熟又懂事還會疼人,是不是,秦招哥哥?”

    秦招莫名的後腦勺一麻,手臂收緊,結結實實在雁風浔腦門兒上親了一口:“嗯,我會疼你,哥哥疼你。”

    雁風浔很容易被哄好,這會兒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下來。剛才郁結心中的一點點不開心也随之散去。

    但他唯有一點仍然過不去,對秦招說:“我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辛息的錯,但這麽多年,我也沒鬥過她。她本事比我想的大。”

    秦招忽然沉默了一下。

    雁風浔又說:“辛息這個人城府很深,表面看不出破綻,但手段了得。有時候我在想,她難道對我爸下了什麽蠱?我暗示過他無數次辛息有問題,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

    “……阿浔,其實我有話想告訴你。”

    秦招原本在猶豫應不應該說,但共感結束後,他就不再糾結了。

    雁風浔嗯了一聲:“你說。”

    秦招言簡意赅丢出重磅炸彈:“其實,堯希就是辛息。”

    雁風浔腦子本來就亂,被他這一句話說得更亂了。

    他突然猛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有失他平時的冷靜自持:“啊???”

    秦招看他身體無恙,也慢騰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血和泥,擡頭道:“雁江或許沒有說錯,辛息真的不想害你。之前你虛弱昏倒的時候,她為了帶你走,讓我和她短暫地共感了一瞬。我得知她這次來折疊空間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護你。”

    雁風浔半晌沒說出話來,只是皺着眉看秦招,好像在努力辨別,秦招是不是也被辛息洗腦了。

    難道是催眠?

    辛息已經只手遮天到這個地步了?

    “阿浔你知道嗎,再生異能者有一個屬性,叫做‘借命’,一次只能對一個人使用,她對你用過。”秦招又抛出一個關鍵信息。

    “借命?”雁風浔還沒有從堯希就是辛息這件事裏反應過來,他琢磨了一下借命這個詞,下意識道,“聽着不像好東西。”

    “很好的,這個異能會多給你一條命。”秦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雁風浔,“你因為任何原因心跳停止,都會喚醒借命的力量。然後,你會立刻複活,而且身體各種機能恢複到最佳狀态。當然,你多的這條命是她借給你的。”

    雁風浔還沒來得及問什麽,秦招又補充了一句:“再直接一點說……其實辛息是用自己的命,換你餘生至少多一次安然無恙的機會。”

    弟弟:我沒哥啦

    浔子:我有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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