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即便陳厭青搭了橋,但先鋒隊的人也沒有立刻過來。共感的能量場還沒有消除,他們還是不敢在秦招剛結束作戰後靠近他。
陳厭青只是把九裏他們三個人接了過來,然後遙遙地望着秦招,等待秦招的指示。
可過了好一會兒,秦招也只是在懸崖那頭攬着雁風浔,沉默得好像入定。
“怎麽回事?他沒看見我們?”陳厭青疑惑,順便開了個短距離的空間傳送,“我過去瞧一眼。”
宗恕攔下了他,看了一眼縮得像雞崽的九裏,瑟瑟發抖的明驕,以及臉上寫着“我正在努力打腹稿”的伊斯亞,對陳厭青說:“先審他們。”
“不管秦隊?”陳厭青總覺得放心不下。
雖然他們的距離并不遠,但那道懸崖終究還是将這裏分成了兩個地界。秦招和雁風浔在那頭,始終不是個安全的區域。
彭呸呸也說:“我看秦隊傷得也不輕,兩眼無神精神恍惚,他該不會睜着眼睛昏過去了吧。要是待會兒有敵人靠近就危險了。”
宗恕卻不急:“以秦招現在的情況,沒有人能靠近他們。我更好奇,誰能傷了秦招。”
他們還不知道邢谶思的事,幾個人聽了宗恕的話,就把目光都轉向了三個偷渡客。
伊斯亞很自覺地開口:“警官,我會把我知道的情況一一交代,絕不隐瞞。”
秦招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
在某個瞬間,他連人帶思想都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折疊空間變成了別處,身邊沒了雁風浔,沒有偷渡客,沒有了先鋒隊趕來救援的同伴。他獨自一人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棟主樓只有兩層高的老宅,雖然建築風格古舊,但能看出來住在裏面的人将它打理得很好,院子裏的花草精心修剪過,水池養着金魚和一只喜歡曬太陽的烏龜。房子的牆壁爬滿了結花的藤,打開的窗戶裏影影綽綽地露出小孩兒的腦袋,一蹦一跳的,看起來還沒有長到窗臺那麽高。
忽然有另一個孩子走近了窗戶旁邊,看起來比蹦蹦跳跳的那個年紀要大一些,也長得高很多。
他把費勁扒窗臺的小家夥抱起來,稍顯吃力,分明看起來也不過七八歲左右,說話卻老成,還故意學大人壓着嗓子:“給你扔下去信嗎。”
小的那個就有些沒心沒肺了,雖然慘遭威脅,反以為榮,嘿嘿一笑說:“哥哥!”
這兩個小孩兒歲數都不大,也不知道這家宅子的主人是誰,敢不封窗就讓他們在樓上玩。
秦招正這麽想着,就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小浔,別把你弟弟往窗口抱,他掉下來怎麽辦!”
秦招順着聲音望過去,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院子,這會兒多了兩個人。他愣住了。
竟然是辛霍和邢谶思。
如果剛才秦招還覺得迷茫,那麽現在他就該清楚了。這不是真實的畫面。
秦招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和腳,他甚至掐了自己一下。随即他又反應過來,用這種方法測試真假對他而言沒有意義,因為不管是在現實還是在幻境,他都不會痛。
但他其實已經有了猜測,他現在大概率,和雁風浔建立了共感,并置身于雁風浔的記憶深處。可是秦招此前從來沒有如此“身臨其境”過。
這種形式的共感,太奇怪了。
秦招從十一二歲勢元成長期,就已經顯露了共感的異能,這麽多年,他共感過很多人,抓取他人意識的方法有無數種。
最簡單的,是在觸碰對方時釋放勢元,通過皮膚的接觸,快速建立共感。
秦招通過這種辦法,可以了解到對方的喜怒哀樂,以及他們當下在想着什麽。
但這種思維是不具體的,而且情緒總是稍縱即逝,有些人意志力堅定或者戒備心很強的話,秦招碰再多次都很難共感。
另一種比較強而有效的方法,就是鋪開異能的能量場,讓置身于有效範圍內的所有人都被他共感,然後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壓制對方。這是在作戰中最常用到的方式。
雖然近來秦招的共感總是失敗——那些吃了獸魄比他勢元高的人,或者不是人的屍偶——除去這些存在,秦招以前的共感從未失手。他可以與對方的思維同步,通常是在一個瞬間就可以了解對方的所思所想。
秦招最不喜歡的就是通過血液強制共感,因為這不是他能主動操控的。對方一碰到他的血,就會被迫把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獻給秦招,戰鬥力大幅度降低,一切思維都被秦招掌控。碰到的血多,共感就更強烈,但秦招經常會被對方腦子裏求饒的聲音吵到。
以上種種共感方式,無論秦招主動還是被動,他常常用到。
但唯獨沒有像現在這樣,他竟然能直接進入雁風浔記憶的畫面中,但又無法對這些意識進行任何操縱。只像個旁觀者一樣,站在這裏眼巴巴地看着。
“外公!”
窗臺上的雁飛霄咧着嘴,用力揮舞他嫩藕似的手臂,“外公,哥哥抱我!”
正抱着他的雁風浔冷着一張俊秀的小臉,直接松了手,以表明自己并不打算抱着個熊玩意兒。
但因為雁飛霄一直在動,小小的身體有一大半搭在窗臺,眼下猛地被雁風浔松了手,失去保護的他眼看就要往下栽去。
“小心!”邢谶思在下面臉色一白,沖過去要接他們。
倒是辛霍看着很淡定,呷着茶,笑眯眯望着二樓。
雁風浔反應及時,接住了弟弟。
小不點又一次挂在哥哥身上,開開心心仰着腦袋,好像抓住了雁風浔的小辮子,用稚氣的聲音說:“哥哥沒抱穩,但我不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哥哥就不挨罵。”
“你最好告訴他們。”
雁風浔把人往地上一扔,自己拽拽地走出房間。
手心裏全是汗。
他想,剛才那一下他要是沒接住怎麽辦?要是雁飛霄掉下去死了怎麽辦?
死了最好。
死了就沒有人在他耳邊念經,逢年過節他不必遭人同情。
——是不是你爸把所有的好基因都留給了你弟弟,一點沒分給你,所以你們兩個的勢元差異才那麽極端,一個頂頂好,一個幹脆什麽都沒有。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怎麽是兩兄弟,區別這麽大?
——可憐的孩子,都八歲了,還是沒有一點勢元分化的跡象嗎?可是霄兒才六歲,上次體檢已經可以确定異能屬性……
雁風浔又一次想,這家夥死了最好,自己不該手快去接他。
但随即又想到,二樓不高,摔下去頂多磕破皮。而且下面有外公,有外公的手下。他們不會讓雁飛霄死掉。
“哥哥,你去哪兒?你要出去玩嗎?”
小孩兒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了上來,抓着他的褲腿,粉白的一張臉沖着他笑,“哥哥,我生日的小蛋糕你吃了嗎?哥哥沒有送我禮物,但是吃了蛋糕我就不生氣。”
雁風浔煩得要死,丢開他的手就下了樓。
院子裏的辛霍正在喂金魚,邢谶思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邊。看到雁風浔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邢谶思向辛霍請示了一下:“辛老,要派人跟着嗎?”
辛霍看了一眼,正好小短腿雁飛霄也沖下了樓,期間摔了一跤,滿鼻子灰,支棱起來沖他揮手:“外公外公,我跟哥哥去玩!”
辛霍笑眯眯地沖他點頭:“好,去吧。”
他對邢谶思道:“你也跟着。”
邢谶思點頭,轉身快步追了上去。
邢谶思帶了好幾個高手,寸步不離地跟着兩兄弟。
秦招也走在一旁,眼神一直放在小小的雁風浔身上。
他看到那張年幼的臉上露出陰鸷冷厲的表情,和他所認識的二十歲的雁風浔相去甚遠。秦招忍不住想去确認這到底是不是雁風浔,便走到小孩跟前。
但最終一行人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沒有碰到任何人。
他只是這段記憶的旁觀者。
“殼洲最有名的就是螢火夜,這幾天很多外地的人跑來湊熱鬧,你們想去看嗎?”
邢谶思牽着雁飛霄的手,又想去拉雁風浔。
然而雁風浔很難和人親近,他也讨厭別人把他當幼童,總是淡漠地與所有人保持着距離。
邢谶思知道這孩子性情如此,也不生氣,依舊笑呵呵地,但不再勉強和雁風浔搭話,而是問小的那個:“霄兒想不想去?”
雁飛霄小小的個子,努力擡着下巴,嘟着嘴:“不去!”
“怎麽不去呢?”邢谶思很驚訝,他記得小的這個最貪玩。
結果雁飛霄說:“哥哥不去。”
邢谶思笑了,又望向雁風浔,可是那孩子完全沒有要理會他們的意思,悶着頭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對于雁風浔的性格,邢谶思早有所耳聞,得知他要來殼洲,也特地做了些功課。這幾天的相處下來,他自認為已經對這孩子有所了解。
上将家的這位大公子,從小就不愛說話。據說學會說話後開口說的第一個字不是“媽”或者“爸”,而是“滾”。
當然,因為發音不标準,起初大家以為他說的是“呱”。
這也成了一樁笑談,許多人當着雁江的面,說這孩子“機靈”“有趣”“與衆不同”,實際上背地裏都說:這孩子肯定有什麽問題。
雁風浔出生于全星際最有權有勢有根基的家族之一,卻天生沒有勢元,沒有異能,又性格自閉陰沉。會有那種傳言也是正常的。
有段時間雁江真信了邪,請了好些心理治療和精神科的醫生去家裏,給不到四歲的雁風浔檢查,想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先天性的疾病,比如自閉症之類的。
但最終的結果都表示,雁風浔從身體上來說非常健康,他可能真的只是話少。雖然與同年齡段其他孩子的鬧騰比起來,他這樣安靜沉悶顯得很古怪,但這世上确實有那麽一部分人,天生就不愛說話的。醫生們覺得雁風浔沒什麽特別大的問題。
心理咨詢師倒是給過雁江一個非病理上的結果,他說雁風浔不愛說話的原因可能是……他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傻子。
雁風浔不和同齡人說話,尤其是那些熊孩子們流着鼻涕舔着冰淇淋,連衣服扣子都系不對,他看了就覺得很煩。
在幼兒園的時候他就總在想,是不是哪裏不對,周圍的人是不是進化不完全。
上了小學一年級,雁風浔甚至覺得老師們也有點癡呆,他們總是對他說疊詞:“不做作業是不對的哦,要打手手。”
年僅六七歲的雁風浔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變得更加沉默。
雁風浔也不和大人說話,不是因為他覺得大人傻,而是他覺得大人們把他當傻子。他們總是很無禮,當着雁風浔的面聊天,說:“這孩子可憐啊,從小沒媽,老爸又常年駐守軍部。現在有了個弟弟,估計以後日子就難了。你想想啊,家裏兩個孩子,一個是超級神童,一個呢,勢元殘疾……你懂吧?哎喲,哎喲,可憐哦。”
雁風浔總是用一副看白癡的表情看他們,他們卻把雁風浔的冷漠當作小孩的悲傷,又開始感嘆起來:“瞧瞧,他從來不笑,看了讓人心痛得很,怎麽會有孩子不愛笑?肯定是他後媽對他不好。也是,後媽哪有親媽好?”
雁風浔越來越不愛說話,他沉浸于做自己的事。
很快,大家就發現雁風浔優秀的一面:他早熟,聰慧,又特別善于學習,課業上總是遙遙領先,業餘愛好也全是費腦子的事兒。
學機甲已經是之後的事了,最初的雁風浔主要還是在學習上面用功。
他六歲就開始跳級,小學所有的知識看一遍就能懂,考試閉着眼拿滿分,七歲開始搗騰課外愛好,倒背星際異能進化史和機械武裝大全,八歲參加各種競賽,獎狀拿到手軟,卧室裏用來放獎狀和獎杯的櫃子裝得滿滿當當。
後來大概是課業已經太簡單,于是他開始自學小型的武器制造。
在別人苦于考試不及格回家被家長罵的時候,雁風浔的煩惱是,研制簡易手.雷時不小心轟了家裏的草坪,被雁江拎着脖領子丢到了卧室關禁閉寫檢讨。
雁風浔的童年對很多人來說都相當傳奇,如果沒有他弟弟,那麽他也應該是一個為人稱道的鬼才神童,他所做的事情足以讓任何人瞠目結舌。
但事實是,當雁風浔炸草坪的時候,他的弟弟正好被接到了聯盟最大的醫療所,進行深度屬性檢測,一個出生的時候就因為勢元太高,超過設備檢測極限而被定位A+的孩子,在那天,又被檢測出是優質的精神系雙異能。
神童,奇才,千年不遇的優質異能者。弟弟舉世矚目,哥哥面壁思過。
當天晚上,雁江左手拿着雁風浔的檢讨,右手拿着雁飛霄的檢查,內心五味雜陳。
在弟弟的光環下,哥哥似乎怎麽樣都不可能更好了。他的形象逐漸被人們模糊掉,他們去刻畫了一個他們以為的雁風浔,并在心裏同情他又或者嘲笑他。
這次,兩兄弟被接到殼洲來,邢谶思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雁風浔。
他心中也有一個雁風浔的模樣,認為雁風浔氣性大,脾氣硬,性格冷,自尊心強,不易接近,要小心對待。
那天,邢谶思給兩兄弟買了很多零食,弟弟倒是吃得很歡,哥哥一點不碰。
保镖們幫忙提着口袋,走在後面,有人問邢谶思:“這孩子真難伺候。”
邢谶思心裏其實也有相同感受,但他跟着辛霍的時間長了,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所以瞪了一眼那人:“他是什麽身份,輪得到你說閑話。”
“他的身份在殼洲也不管用啊,這兒又不是雁家,他也不是辛老的親外孫。嘿,說真的,飛霄少爺看着讨人喜歡多了,又懂事又乖巧,還是超強的A+勢元,怪不得人家都說——”
“還說!”邢谶思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手動給他靜音。
走在前面的雁風浔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來,屁大點兒的孩子雙手抱胸,一臉漠然地望着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按說他這麽大點兒的歲數,誰也唬不住,但身上的氣勢還真有那麽點雁江不怒自威時的影子,把這幾個牛高馬大的保镖都給震懾了一番。
“小浔,別生氣,回頭我訓他……”
邢谶思自然上前說和,但雁風浔沒管他,又問了一句:“叫什麽名字。”
那人被孩子點了名,也不太好意思,臊眉耷眼地笑了笑,說:“大少爺,您可以叫我老陽。”
“記住了。”雁風浔擡了擡下巴,然後又轉身繼續走。
後面幾個人都相視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雖然知道是老陽多嘴,惹了人家不高興,但畢竟雁風浔只是一個八歲大的孩子,這麽個小家夥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其實是有一點可愛的。
沒人真把這事兒放心上,邢谶思也想,雁風浔可能就是回去跟新老爺子告一狀。
但大家都知道雁風浔的性格多少有些問題,所以辛霍肯定不會真罰老陽。但扣點獎金是難免的,可能還要給大少爺好好道個歉。
這一天,雁風浔并沒有帶着他們在外面晃悠太久,他很快就回了辛霍的宅子,接着整整兩天沒出門,反倒是不斷有快遞送到宅子裏,全都是雁風浔買的東西。他拿了快遞,又繼續關在房間裏。
雁飛霄每天抱着玩具在他房間外面守着,可是雁風浔除了吃飯都不出門,他只能跟着辛霍玩,偶爾讓邢谶思帶着他出去。但是雁飛霄去哪裏的興趣都不大,他其實主要就想跟着他哥。
第三天,雁風浔突然推開門。門外的雁飛霄一喜,跳起來:“哥哥!出去玩!”
雁風浔難得理會了他,把手裏一個盒子遞給雁飛霄,說:“幫我送個東西。”
雁飛霄非常聽話,扔掉自己的玩具,抱起哥哥的盒子:“送哪裏?”
“給保镖,說是禮物。裏面有名字,一人一份。”
“好!”
沒一會兒,雁飛霄就蹦蹦跳跳地回來了,說邢谶思幫他拿去分了,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
邢谶思還挺期待地拆開看了一眼,他的禮物是一副護腕,雁風浔親手做的。他拿到辛霍面前炫耀了一番,說自己和大少爺的關系,終于邁進了革命性的一步。
然而幾分鐘後,宅子門外傳來了“嘭”的一聲。邢谶思沉着臉跑了出去,以為有人要襲擊辛霍。
結果他看見老陽被炸得整個人都懵了,滿臉黢黑,牙齒縫裏都是血。
原來雁風浔送給老陽的是一只改裝成打火機的手.雷。老陽興沖沖地用大少爺的禮物點煙,啪的一下後,打火機直接在手中炸開,他要不是反應及時,說不定嘴都得開花。
他怒不可遏地沖進宅子裏,想要找雁風浔算賬,然而一進去,就看見了正坐在花園裏看報紙逗烏龜的辛霍,只能蔫了。
辛霍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能多講,畢竟一開始是他說錯話得罪了雁風浔,所以啞巴吃黃連,沉默了下來。
離開的時候,老陽莫名覺得有人在看他,他就擡頭望了一眼。
爬滿花藤的窗臺邊,雁風浔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神色一點都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天真無邪,反而充滿了讓人捉摸不透的憂郁。
他無聲地對老陽說了一個字:“滾。”
老陽渾身一哆嗦,趕緊低下頭,腳步加快,離開了宅子。
邢谶思還想安慰他兩句,讓他找機會跟大少爺認個錯,別把關系弄得這麽僵,結果老陽卻主動對邢谶思說:“你把我調走吧,我幹不了這活兒。這孩子太邪性……他才八歲啊,誰家八歲的孩子跟他似的,記仇就不說,關鍵是他下得去狠手!要是下次我再說錯什麽話,他是不是要把我直接轟死?”
邢谶思欲言又止,最終答應了老陽的請求,把他調去了別的護衛崗。
雁風浔睚眦必報的性格,在那時候就初顯端倪。偏偏他又是雁江的兒子,沒人敢拿他怎麽樣。大家只能對他小心翼翼。
但有一天出了件事。
下午的時候,辛霍叫雁風浔陪他坐會兒,雁風浔就去了花園。他房間的門打開着,制作簡易手.雷的材料堆在床底下,被雁飛霄當成玩具拖了出來。
辛霍當時正在和雁風浔聊着興趣班的事,問雁風浔想不想學點什麽,比如畫畫或者樂器之類,雁風浔說想學打架,辛霍問他為什麽,雁風浔道:“有仇可以當場報。”
辛霍盯了他好一會兒,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不急,你再想想。”
就在這時,二樓傳來了雁飛霄的哭聲,哇呀呀的,相當刺耳。
辛霍循聲望過去,剛要叫人去看看,旁邊的雁風浔猛地跳下椅子,跑得飛快,一眨眼就已經竄上了二樓。
好在雁飛霄并沒有受什麽嚴重的傷,他只是被裏面的一些粉末熏了眼睛。一看到雁風浔來了,直接抱住了他哥,哭得越發傷心欲絕。
雁風浔抿着唇,鑒于弟弟是被自己的東西弄哭的,就沒有推開他,但青澀的臉上露出十分老成的凝重,他知道,這下要出事。
果不其然,雁風浔私自制作危險物品傷了保镖的事,很快就被雁江知道了。當然,雁江不是要追究他記仇的問題,而是認為他在外公的宅子裏做這麽危險的事,還傷到了弟弟,這個行為的性質十分惡劣。
雁江從大老遠的要塞星趕過來,就為了教訓雁風浔。
雁江質問他:“要是你弟弟被炸到怎麽辦?”
雁風浔不冷不熱地說:“随便做的,沒那麽大威力,炸不死。”
“兒子,你為什麽就不能做點你這個年紀該幹的事兒呢?你要玩什麽買什麽,爸哪次沒慣着你。但你放眼看看,滿世界那麽多小孩兒,就屬你特別,小小年紀搗騰火藥手.雷。我聽說你還炸傷了你外公的一個護衛,這像什麽樣子?”
“他活該。”雁風浔也反問他,道,“再說,誰讓你把我送過來的?”
“我看你放假了成天在家裏,也沒事兒幹,讓你跟你弟弟來殼洲過暑假,這不是給你找樂子?你倒還不樂意起來了。”
“我一個人在家好好的,為什麽一定要和別人一起過暑假?”
“那是你弟弟,什麽叫別人。霄兒最喜歡你,你看看平時你要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連他媽都拉不動。你小子怎麽就跟捂不熱的石頭似的,跟弟弟親近一點能要了你的命?”
“他不是我弟弟。我沒媽,誰給我生的弟弟。”
雁江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再說一遍。”
“我沒媽,哪兒來的……”
話音未落,一個巴掌已經落在臉上。
雁江打完也有些慌了,收回手,看着雁風浔臉上很快顯出的紅印,突然覺得無話可說,只能嘆了聲氣。
雁風浔倒是冷靜,站直了身子說:“你說過,不能對家人使用暴力。這一巴掌算誰的。”
“算我的,對不起,爸沖動了。”雁江走過去抱着他,又連嘆好幾聲,“但是兒子……你到底為什麽,這麽……”
這麽冷漠,這麽沒感情。連血親的家人,也得不到他的一點親昵依賴。
“哥哥,爸爸。”
被醫生檢查了一番的雁飛霄已經不哭了,辛霍把他抱了過來。
剛剛哭得稀裏嘩啦的臉蛋現在還留有痕跡。他在辛霍的懷裏,卻朝他們伸出手。
雁江一想到小兒子差點被火藥炸傷,心疼得不行,趕緊就要去抱,結果雁飛霄繞過了他,說:“哥哥抱……”
雁江頓了半晌,一口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最後只能看着辛霍,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這麽喜歡他哥。”
都被讨厭了,還不知道,還要哥哥抱。
“哥哥喜歡我。”雁飛霄很堅信。
雁江無言以對,覺得自己的小兒子笨的令人發指,以後長大了肯定要被別人欺負。首先就要被他哥欺負死。
但辛霍卻笑起來,中氣十足的笑聲震得雁飛霄渾身都跟着他抖:“霄兒說得對,哥哥也喜歡你。”
雁風浔忽然擡頭,看向雁飛霄朝他伸出的手。
他在辛霍的笑聲和雁江的憂心忡忡下,朝弟弟走了過去。
弟弟傻呵呵地沖他笑。
他看着雁飛霄良久,也和雁江一樣不理解,為什麽他已經把讨厭表現得這麽明顯,雁飛霄還是老在他面前晃悠。
六歲的人了,連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嗎?
果然,身邊的人都沒有開化。雁風浔讨厭笨蛋。
他這麽想着,卻又莫名抓住了雁飛霄的手,逮着小爪子捏了捏,像軟乎乎的棉花糖。
雁飛霄被熏紅的眼睛像兔子,可憐地蓄着眼淚,但臉上卻沒有難過的樣子,嘿嘿地笑着:“哥哥,哥哥抱我!”
“吵死了。”雁風浔煩不勝煩地從辛霍手裏接過他。
小孩兒抱着小小孩兒,這個畫面讓剛才房間裏的沉重都被暖化了。
雖然雁風浔臉上的表情還是很沉悶,但他小心翼翼托着弟弟的背的樣子,看着很有幾分認真。
雁江覺得氣氛很好,想說點什麽趁機緩和兄弟感情,但辛霍拍拍他的肩,笑着朝他搖搖頭。
雁風浔抱了一會兒就煩了,把他還給辛霍。
雁江在旁邊說:“你還沒跟你弟弟道歉。”
辛霍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雁江卻很執着:“當哥哥的沒有照顧好弟弟,就應該道歉。”
雁風浔冷漠地瞪着雁江,沒說話。
又不是他讓雁飛霄進他房間的,也不是他要來殼洲的。
他不道歉。
“不道歉!”
房間裏響起一道洪亮激昂的聲音。
所有人看向雁飛霄,小傻子還在笑,對他哥哥說:“哥哥不道歉,哥哥沒有錯!”
雁江氣笑了:“這傻小子,哪天被他哥揍一頓可能還覺得他哥對他好。”
雁風浔看着雁飛霄,也在心裏想,這傻小子,是不是出生的時候把智力都兌換成了勢元,異能這麽厲害,但腦子卻不好使。
可是看着弟弟一臉真誠天真的樣子,雁風浔又覺得他沒那麽讨厭。
雖然雁風浔的所有痛苦,似乎都是從雁飛霄出生開始——
雁風浔明明從來都是雁風浔,但只要他站在雁飛霄身邊,他就成了那個“可憐而平凡的哥哥”。
身邊的人總會控制不住臉上同情或諷刺的表情,努力地說着一碗水端平的話,其實字裏行間都在透露着,他們覺得雁風浔這一輩子都完了,而雁飛霄是如此完美地彌補了雁風浔對雁家造成的缺憾。
從有了雁飛霄開始,雁風浔就被動地陷入了一個拔不開腿的泥沼,他從一個單純沒有勢元的孩子,變成了“廢物”“殘疾”“被弟弟搶走了最好的基因的可憐蟲”。
其實雁風浔很早就已經透徹領悟了沒有勢元這件事所給他帶來的一切,他也接受了自己沒有異能的事實。
但人們還是不斷地提醒他,他是如此凄慘,如此萬劫不複。
一切都是因為雁飛霄。
弟弟的出生把哥哥推入了火坑,讓明明只是不愛說話的雁風浔,變成了“因為沒有異能所以變得沉默”“因為不如弟弟所以變得自閉”。
好像雁風浔不管做什麽,都是因為弟弟。雁風浔想解釋,說自己沒有。
沒有嫉妒,沒有自卑,沒有難過。
但所有人都說:“那孩子挺堅強的。”
如此種種,讓雁風浔一看到弟弟就煩,好像看見了一群蒼蠅正在朝他飛過來。他避之不及。
可仔細想來,雁飛霄本人只是個腦子不好使的熊孩子,他很無辜。
片刻後,雁風浔朝傻小子走了過去,對着弟弟冷漠但字正腔圓地說了句:“對不起。”
雁江頓了一下,随即揚着眉要笑不笑,心裏開心得很。
他終于看到兒子軟化的一面。
但雁風浔很快補了一句:“但你未僅允許進我的房間,你也有錯,道歉。”
雁飛霄乖乖點點頭,說:“對不起哥哥。”
雁江捂着臉:“……這臭小子!”
或許是因為差點傷了雁飛霄,從那以後,雁風浔對弟弟的态度稍微好了一點。
在殼洲剩下的一個半月,雁風浔半推半就地和弟弟一起去了螢火夜,看漫山遍野屁股發光的蟲,路過吵得讓人心煩的人山人海,接受和弟弟吃一樣口味的冰淇淋。
暑假過半的時候,雁飛霄突然在某個晚餐上吐了血,周圍的人手忙腳亂,雁風浔淡定地捏着他的嘴,用筷子夾出了一顆牙。
弟弟換牙了,從此說話漏風。
有一天,他在花園裏又蹦又跳,跟辛霍和邢谶思手舞足蹈說了十幾遍“轟針”“轟針”,邢谶思為難地蹲下來問他:“霄兒,什麽針?我們不玩針,那個太危險了。”
雁飛霄哇的一聲就要哭,雁風浔走過去一把合上他的嘴,對邢谶思說:“他要放風筝。”
那天是雁飛霄最開心的一天,比他過生日收到禮物還開心,因為哥哥陪他放風筝。
雖然雁風浔什麽都沒做,只是躺在搖椅上看一本《武裝機甲百科》,然後在弟弟摔倒時,遙遠地朝鼓勵道:“自己爬起來。”
從八歲到十歲的那兩年,雁風浔幾乎沒有怎麽改變過他在人們心中難以接近的自閉小孩的形象。
不過,他已經不再把雁飛霄關在門外。偶爾會吃雁飛霄遞給他的糖,對雁飛霄翻白眼的次數減少,以及,對弟弟的稱呼從“雁飛霄”變成了“飛霄”。
有賴于雁飛霄足夠厚臉皮,對哥哥極盡死纏爛打之讨好,家人喜愛榜讓哥哥排在媽媽之前,等等的事情,慢慢讓雁風浔接受了他是自己弟弟的事實。
雁風浔依然不在學校裏交朋友,視所有人為白癡,但他開始願意帶着雁飛霄出門。兩兄弟的關系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十一歲那年,雁風浔上了初中,他只花了一學期,就已經自學完了所有課程,并要求跳級,第二年參加中考。雁江答應了,結果學校給攔了下來。
校長和班主任集體出面,他們勸雁江不要讓雁風浔太早進入高中,因為雁風浔現在還不具備和同學正常相處的能力。
雁風浔在學習上面有多一騎絕塵,他在人緣上面就有多故步自封。連同齡小孩都無法融入,要是跳級去了高中,面對比他大好幾歲的少年人,雁風浔就更不可能和人交上朋友。
雁江覺得老師們說得對,于是留雁風浔繼續讀初中,一級都不許跳,還給他下達了一紙命令:交朋友,交到好朋友就給他獎勵。
雁風浔看了一眼班上的同學,他決定不要雁江的獎勵。于是依舊沒有交任何朋友。
而那一年,雁飛霄九歲,吵着鬧着要和哥哥一起上學,要跳級去初中。他鬧得雁江沒辦法,給他安排了一次摸底考試,老師認為雁飛霄雖然聰明,但暫時不具備跳級的資格,怕他的功課上面會吃力。
雁飛霄哭了一整晚,雁江讓哥哥去安慰弟弟,雁風浔不情不願地去了。
他對弟弟安慰道:“雖然你的智力不夠讀初中,但已經比同齡人強。只要不和我比就還好。”
雁飛霄哭得更大聲了:“為什麽哥哥那麽聰明我那麽笨啊!”
雁風浔看着他,沒說話。弟弟又哭:“哥哥什麽都比我厲害,我好糟糕。”
“……你傻的吧?”哥哥無語地撐着腦袋。
弟弟相當認真地點點頭:“哥長得又高,成績又好,運動天賦也很強。外公說哥現在在學什麽什麽功夫,都可以撂倒大人,還跟着阿思叔他們練槍,我……我連玩彈弓都會把自己的手繃到!”
雁風浔一時有點噎住,他心想,對啊,這傻小子什麽都不如自己。所以為什麽全世界的人都覺得他這個當哥哥的很慘。
那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大人,卻沒有雁飛霄這麽一個小孩兒看得明白。
“飛霄,不要和我比,也不要和任何人比。”雁風浔一改往日的冷漠,對弟弟諄諄教誨,“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本事,比來比去的是傻子。”
雁飛霄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我是傻子嗎?”
雁風浔笑起來:“你能這麽問,說明還沒傻透。”
“哥笑起來真帥!”弟弟崇拜地看着哥哥,“我也能像哥這麽帥嗎?”
“過兩年看看。”
“那我真的不能跳級和你一起讀書嗎,我想和你一起上學。”
“為什麽非要和我一起。”
“因為你是我哥啊。”
雁風浔靠着床頭,看着雁飛霄的臉,試圖從弟弟的五官裏找出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都沒有。
雁飛霄長得像辛息多一點,清秀文氣,發育得也慢,整個人瘦瘦小小,吃再多也不胖。
畢竟不是一個媽,終究不可能像到哪去。雁風浔這麽想着,但并沒有說出口。兩兄弟的關系這幾年還不錯,雁風浔已經不會對他有一個弟弟這件事産生什麽抗拒。
他笑着說:“那你好好學習,明年再考一次看看。”
“好耶!”雁飛霄鑽進哥哥懷裏,開心得打滾,“那你等我明年去初中找你!”
弟弟對哥哥的崇拜和依賴,似乎有随着年紀越發增長的趨勢。雁風浔也覺得,如果雁飛霄一直這樣,他其實可以對弟弟更好一點,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聲音,因為飛霄是乖的,這一點讓雁風浔卸下防備。
雁飛霄終究沒有跳級成功。
但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了。
弟弟十一歲的那年,在哥哥的生日上送了一個禮物,一只被他剁成兩半的死耗子。
雁風浔是笑着打開禮物盒子的,當裏面的鮮血滲透包裝,流到他的手上,他嘴角的笑容只是稍稍一顫,但表情還是很冷靜,蓋上了盒子,當着大人們的面說了句:“謝謝。”
沒有人知道他收到了什麽樣的禮物。
雁江還向所有來賓敬酒,大笑着說:“你們不知道,霄兒從小就喜歡他哥哥,老是念着要跳級去初中和哥哥一塊兒上學,現在好了,他哥都要上高中了,他還在讀六年級,哈哈哈。霄兒,去跟哥哥一起拍張照!”
雁飛霄穿着辛息給他定制的燕尾服,本是稚嫩的少年平白多了一些沉穩的氣息。他走到雁風浔身邊,抿着唇,沒有笑。
雁風浔伸手攬過弟弟的肩,笑得體面,在相機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在弟弟耳邊說了一句:“念在兄弟一場,這次我不記仇。再敢有一次,我把它塞你嘴裏。”
雁飛霄渾身僵硬,最後幾乎是跑着離開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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