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三更合一
人與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與猴的還大
來此之前, 喻商枝對朱童的女兒女婿了解不多,只知他們在縣城經商,伉俪情深。
今日才知, 兩人的生意做得不小,相比之下, 朱童在涼溪鎮經營的食肆,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朱碧桃的夫君程明生也是出身商賈之家,最早是做綢緞生意。
聽過那個綢緞鋪子的名號後, 喻商枝這才意識到, “原來街角那家鋪子, 便是程大哥家的産業。”
程明生淺笑道:“一點小生意罷了,不足挂齒。”
而朱碧桃嫁給程明生後, 就一直幫着操持程家生意。
如今名下的胭脂鋪子,也有朱碧桃自己的出資。
得知這回喻商枝已将做好的澡豆一道運過來時,朱碧桃拊掌道:“那就太好了, 有勞喻郎中。”
他們一家人還要留在一樓招待旁的賓客,兩邊簡單交談完後,喻商枝将随禮給了門口賬房,一家人就跟着小二去了二樓雅座。
一路上喻商枝小心扶着溫野菜,讓他仔細着樓梯, 莫要絆倒。
結果樓梯上到一半,卻遇到樓上有一名男子匆匆向下步行, 好似沒長眼睛一般,險些撞到溫野菜的肩頭。
若不是溫野菜及時朝內閃了一下, 怕是就要連累溫野菜一起摔了。
在場幾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偏偏那男子連句道歉的話也無, 徑直繼續向下走。
喻商枝冷臉瞧了他背影片刻, 畢竟也沒真的撞上,又是新店開張,他們作為賓客,總不能和人當衆起沖突,想想便沒上去讨說法。
溫野菜見喻商枝臉色都變了,連忙道:“我沒事。”
喻商枝緩緩吐出一口氣,又把溫野菜往靠扶梯把手一側扶了扶。
等到進了雅間落座,小二也不由地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額頭冷汗。
面前的人可是掌櫃一家的貴客,差一點自己就要把人得罪了!
好在這位郎君看着面善,是一副不欲與人計較的模樣。
此處清靜,喻商枝不知小二心裏如何想,頓了片刻後問道:“剛才那位也是貴店今日請來的賓客麽?不知是誰家公子?”
小二回過神來,迅速道:“回喻郎君的話,那位是咱們縣城有名的醫館,仁生堂二東家的小少爺。”
仁生堂?
喻商枝自那紀藤陰謀敗露,锒铛入獄,涼溪鎮的仁生堂分號關張後,已挺久沒聽過這三個字了。
他表示知道了後,小二就忙道:“那幾位稍坐,小的這就去給奉茶,吉時一到,後廚會統一上菜。”
小二離開後,溫野菜不禁說道:“又是這個仁生堂,他們醫館中人莫非都是這種做派?這樣的人也能替人看好病麽?”
喻商枝與他坐在一側,替他将腰後的靠枕正了正位置道:“仁生堂能雇傭紀藤那等醫德敗壞之輩,便是有良心,怕也有限。這家醫館能夠在壽安縣立足,必不是這一代人的功勞。只是他們不愛惜名譽,可別某一日砸了老字號的招牌。”
眨眼的工夫,酒樓夥計端上來一水的好茶和點心,還有瓜子花生等小吃。
溫野菜剛剛受了驚,這會兒一心想多吃點甜的。
嘗了沒幾口,樓下傳來一派鑼鼓之聲。
溫二妞開窗去看,繼而歡喜道:“是有人舞獅!”
今日開張,為了熱鬧,朱童請了城裏的舞獅隊來表演。
只見幾頭醒獅靈活地做着動作,不時有人看得高興了,就往他們身上撒喜錢。
最後兩頭醒獅驟然起立,獅嘴張開,吐出一對楹聯。
現場歡呼叫好聲不斷,喻商枝見他們兄妹三個都看得入迷,便也抓了一些随身帶的銅板出來,讓他們撒下去當做打賞。
舞獅表演結束,放了兩挂鞭炮,便到了開席的時候。
廣聚軒與朱家食肆一樣,有火鍋也有炒菜,但今天是為了給新店造勢,自然上的是朱童帶着家中大廚一起,按着喻商枝的提議做出來的菌菇湯底火鍋。
夥計端上來時還煞有介事道:“幾位客官,按規矩,吃這道菜您得先喝湯,不然一會兒下了菜,這湯的味道就不對了,我給幾位先盛幾碗?”
喻商枝想到上一世的一些火鍋店也是這麽做的,沒想到朱童已經無師自通地想到了。
一頓飯吃到一半,朱童攜家人上來敬酒。
“喻郎中,你的舌頭最靈,覺得我這菌菇鍋底的滋味如何?”
喻商枝誠心誇贊道:“的确是鮮美可口。”
朱童捋須展顏,“那便好,那便好!”
他一路敬酒過來,大家夥都對這菌菇火鍋贊不絕口。
雖說要懷疑是不是有處于客氣的前提,可若看那一桌桌上飛快空掉的碟子,就知這些話不作假。
這一切可都拜喻商枝給的火鍋方子所賜,朱童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更精通為人處世的道理。
他轉身預備往下一處雅座去時,還不忘說道:“老夫日後便長居縣城了,鎮上的食肆已交由犬子打理,你我二人也算是忘年交了,只盼着年內就能再在這城中相遇。”
喻商枝很承朱童的情,當即又讓溫野菜給自己添滿酒盞,執起後道:“在下也在此恭祝廣聚軒生意興隆,日進鬥金。”
說罷再度一飲而盡,亮出幹幹淨淨的杯底。
這一頓飯大約吃了一個多時辰,吃到後半場,酒樓還統一送了果盤。
初夏是許多瓜果成熟的季節,而這壽安縣有九省通衢之稱,更能吃到南地的一些罕見果子。
喻商枝辨別一番,挑了些不那麽寒涼的給了溫野菜和溫三伢。
到了午時末,過來捧場的賓客已漸漸開始離開,喻商枝他們也預備告辭。
不過離開前,他們還得将一百盒澡豆交給朱碧桃。
使喚夥計去将澡豆搬來,朱碧桃一一打開查驗,确認無誤後,當場結清了貨款。
這一百盒當中,一半是二百文一盒,另一半則是五百文一盒,加在一起,便是三十五兩。
銀子給到後,朱碧桃還拿出兩個精美的木盒,贈給溫野菜與溫二妞。
“都是鋪子裏賣的東西,二位若不嫌棄,拿回去随便用用。”
見溫野菜想推辭,朱碧桃特意道:“我聽家父先前說過,溫哥兒你是獵戶,素來不喜打扮,故而我給你的這份,裏頭是面脂、口脂一類的,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咱們兩家打交道的地方還多了去,你可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最後他們沒空着手來,也沒空着手走。
搞得其餘和朱家交好的都紛紛打聽,這讓程明生朱碧桃夫婦如此以禮相待的一家人是什麽來頭。
喻商枝他們自不知身後議論,他們正商量着接下來去哪裏轉轉。
溫野菜聞言道:“難得來一次,不如先去牙行,打聽打聽這縣城鋪子的行情,再去青衿書院,瞧瞧以後三伢讀書的地方。”
溫二妞在一旁沉默不語,喻商枝看在眼裏,笑道:“二妞,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溫二妞一下子打起精神,“喻大哥,我想去剛剛碧桃姐姐說的青龍湖,我想去劃船!”
青龍湖是這壽安縣中的一處景點,湖上遍植荷花,還可以泛舟。
于是三兄妹齊齊看向喻商枝,喻商枝莞爾道:“咱們挨個去,若是晚上來不及趕回去,就在縣城裏住。”
這個時代已無宵禁的規定,像是縣城級別的城鎮,入夜之後想必格外繁華。
算算時辰,這會兒午後日頭最高,去青龍湖怕是不妥,一家人決定先去朱童提到過的牙行看一看。
因為離得近,一家人也沒趕馬車,而是步行前往。
喻商枝一路緊緊牽着溫野菜的手,把他護在靠裏的一側。
街邊不少攤位上的小販都在賣力地招徕生意,看見有賣糖葫蘆的,喻商枝還買了三串。
等到了牙行,就有空閑着的牙人上前,快速打量來人一番,說道:“給郎君、夫郎問好,咱們是想賃屋買屋,還是想買個仆從?除此之外的,想雇車、送信、運貨,一概都能談。”
喻商子牽着溫野菜邁過門檻,“有心在縣城賃個鋪面,順道路過,就想看看有沒有合适的。”
牙人趕緊把他們往裏帶,抹了桌子,又招呼鋪子裏的小厮上茶,他自己也坐在對面道:“不知郎君是做什麽營生的,想租個什麽樣的鋪面?”
喻商枝淡聲道:“想在城中開一個醫館,面積不需太大,但最後後面連着宅院,能供我們一家人住下。”
他暫且未提溫野菜想開食肆的事,只想單看這個條件,縣城裏一個月需要多少租子。
牙人試探性地問道:“郎君,這醫館可是您來坐堂,還是只當東家?”
得知是前者後,牙人頓時對喻商枝刮目相看。
他們家往上數好幾代都是土生土長的壽安縣人,還沒見過這麽年輕的郎中。
既然這般歲數,都敢來縣城裏開醫館,和那些白胡子老大夫唱對臺,別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吧?
他正了正神色,想了想道:“不瞞您說,現在的租鋪面的,都想要您說的這種,前頭開店,後頭住人,最是方便。所以,這樣的鋪面還真不多見,可也不是沒有!您要是想去看,小的這就能帶您去看兩個。”
喻商枝沒急着答應,“先不急,我夫郎如今身子重,走動不了太多,可否先簡單将将這兩處鋪子的情況與價格?”
牙人遂道:“成,那我先跟您簡單一說。這頭一間鋪子,在繞花胡同口,鋪面不大,可開個醫館是足夠了。後頭連着的宅院呢,也就是這繞花胡同打頭的第一家,是個小二進的院子,連上耳房、柴房,足足有七八間,要價是一個月三十五兩銀子。”
說罷又指着牙行的鋪面比劃道:“就比我們這鋪子小一圈。”
喻商枝看了看,心裏有了數。
“第二間呢?”
牙人笑道:“第二間就貴些,在百福街上,地段可是比上一間好太多了,這地段好,價錢也就貴,鋪面比第一間小一些,可也小的有限,後頭連着的宅子也是個一進的,您家裏人住是夠了。這一間一個月,是要五十兩。”
這牙人提出這兩間鋪子,顯然是走了心的。
第一間在胡同口,不臨街,若是給開別的鋪子的,人家斷不會要,可是開個醫館,湊合能成。
第二間則是面積小,價格貴,也就是占了在繁華街道的這一個好處。
這兩個鋪子推出來,也能讓牙人摸清喻商枝到底是什麽樣的主顧,缺錢,還是不差錢。
喻商枝思索半晌,其實相比之下,他還是偏向第二個。
但一年六百兩的價格,屬實有些貴了。
牙人見喻商枝在考慮,也沒急着說話。
幹他們這行的,接一百個主顧進來,都不一定有幾個能成的,要緊一條就是沉住氣。
喻商枝和溫野菜商量了幾句,牙人在一旁聽着,也琢磨過味道來了。
這兩口子八成是看不上第一間的位置,可又覺得第二間貴。
而且今日顯然真是順路來的,八成也不急着賃鋪面。
他眼珠子一轉,開口道:“郎君、夫郎,小的冒昧說一句,若是二位不着急,還能再等等的話……小的手裏,可是有一個極好的鋪子,不輸五十兩一個月的那間,卻要不了這麽高的價。”
喻商枝也難免起了好奇,問道:“說的是哪裏的鋪子?”
小二一伸手,就指向了牙行大開的門外,斜對面的一家茶莊。
“就是那家茶葉鋪子,他家老爺子家門不幸,生了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兒子,把家産都快輸盡了,如今只剩下這麽個鋪子,賃了出去,一個月賺點吃飯的花用。現下這家開茶莊的,您二位怕是也能看出來,生意差得可以,已和小的透過口信,再過半年契書到期,就不租了,到時小的有把握再壓壓價。”
喻商枝朝外看了一眼,“後面可也連着宅院?”
牙人道:“這倒不曾有,不過您往右邊看,看見那巷子口的兩扇門了沒?那就是和這個鋪子一道賃的宅子,現下茶莊掌櫃一家,就住在那裏頭,不過幾步路的光景。”
離得這麽近,不需要過去,站在門邊就能大概看個分明。
喻商枝仔細比量一番,最終把視線落于一點。
“這說是住家的宅子,怎麽還有個小鋪子,門是朝外開的?”
牙人一拍腦袋,“您看看,我給忘了,是這麽回事。這掌櫃的在他家牆上掏了個門,給他媳婦開了個雜貨鋪,瞧着是有些亂糟糟的,到時候您要是真住進去,找個人把牆填了就是。”
他有心給這間鋪子提前找個主顧,但幾次都是因為這被砸了的牆而告吹。
有些人覺得這樣壞風水,也有人懶得出這筆重新修葺的錢。
此次他也是順道提一嘴,沒抱太大希望,孰料因為這個小鋪面的存在,喻商枝卻和溫野菜對視一眼,兩人都想到了一起去。
那就是這鋪面完全可以保留,做食肆生意。
因鋪面就在對面,有牙人從中周旋,除了人家尚在居住的民宅之外,喻商枝他們一行人還進鋪子裏轉了一圈。
鋪子裏的前堂後廳一應俱全,怎麽看怎麽合适。
出來後,牙人殷勤地又給喻商枝看茶,直言道:“郎君能找到我們小店,恐怕也是得了旁人的引薦,別的不說,我們店的口碑和信譽是絕無問題的。您要是真的喜歡這鋪子,連着旁邊那宅子,就給小的付上點定錢,到時候這租約到期,小的便幫您去探下,至于這個租子……”
他默默比劃了一個“四”,低聲同喻商枝和溫野菜道:“再少了,小的保證不了,這個數,問題不大。”
事已至此,喻商枝也看出這鋪面絕對是不好往外租的,不然這牙人不會拉着自己不放。
但是這鋪面在旁人看來有硬傷,在喻商枝和溫野菜看來,卻是剛剛好。
“容我們再在城裏轉轉,考慮一下。”
牙人最擅長拿捏人的心理,聞言也不着急。
“我們牙行頭着戌時前兩刻打烊,您二位要是定了主意,小的随時恭候。”
離開牙行,回廣聚軒趕馬車的路上,溫野菜問喻商枝道:“你覺得這鋪面如何?”
喻商枝答道:“合适是合适,只是你也聽到了,那東家的兒子是個賭棍,這鋪子是他們家唯一的産業。有這麽個東家,租下來後,難保日後不會有什麽麻煩。”
溫野菜嘆道:“我也是這麽想,若是租着租着,他把這鋪子和宅子也抵給債主,讓咱們搬走怎麽辦?”
喻商枝握了握他的手,“總之咱們給朱掌櫃遞個話,讓他和朱娘子幫咱們留意着些。若是有緣分,過上幾個月咱們攢夠了錢,這鋪子和宅子就還是咱們的,若沒緣分,也就罷了。”
溫野菜聽罷,覺得這樣也好,遂也不為此事發愁了。
回了廣聚軒,一家人又與朱童見了一面,說明了此事,朱童打包票會幫着打聽打聽那東家是何人。
得知他們還想去青衿書院和青龍湖,程明生在一旁道:“我沒記錯的話,每逢十五,青衿書院都有詩會,還會将書院中一些學生寫的文章貼在外面的牆上。”
朱碧桃則說道:“你們若要去青龍湖,都這個時辰了,不妨直接天黑了再去,晚上湖邊上還有戲臺呢!”
這麽一聽,這兩個地方簡直是非去不可了。
好在昨日他們已經拜托過孔麥芽和付岳,說好晚上有可能趕不回來,到時麻煩他們來家裏照顧一下牲口,還有家裏的好幾只狗子。
得了朱家人的建議後,酒樓夥計也已幫着把馬車趕到了前門正對的路上。
趕着車去青衿書院,只花了兩炷香的時間,遠遠就見一片磚石牆圍起的院落,越過牆隐隐可見正中建築的飛檐。
中間大門上方高懸匾額,上書“青衿書院”四個大字。
“怪不得是縣學,這一大片竟都是書院,看着快趕上縣衙了。”
他們來時也路過了壽安縣的縣衙,所以溫野菜才如此咋舌感嘆。
“依着穆夫子的說法,若是考上了童生,即可無條件入縣學,聽說若是考上秀才,連束脩都免了。但若沒有功名,如三伢一樣的,就得尋一個穆夫子這樣的人物,寫一封舉薦信才好。”
溫野菜摸了摸溫三伢的腦袋,“穆夫子也算是貴人了,日後可得念人家一輩子的好。”
把馬車停好,走近些就能看到書院外牆立了一個很大的告示板,有點像縣城門口或是縣衙外頭的那種木板,上面大多貼的是一些官府告示。
而青衿書院的這塊告示板,上面則密密麻麻貼得都是文章。
溫野菜和溫二妞看這個就眼暈,而溫三伢又太矮,于是喻商枝便說讓他先看貼在最底下的一排,再抱他起來看上面的。
青衿書院聲名在外,趁着這一日來此處看學子文章的也不止他們一家。
不過大多是些少說也七八歲往上數的孩子,溫三伢本來就比同齡人長得瘦小,這下在人堆裏,簡直就是個小豆芽菜。
喻商枝陪着溫野菜和溫二妞站了半晌,不由說道:“三伢怕是要看一陣子,你在這站着也累,馬車上又悶,我看那邊有個小茶館,你們要麽過去坐着吃口茶。”
溫野菜搖頭,“今日茶水都灌了一肚子了,這有二妞在,你不用顧着我,一會兒累了,我們就回車上坐着,把簾子都掀開,風一吹涼快得很。”
他們村戶人家,可沒城裏人那麽多的規矩,什麽後宅家眷不能輕易見人的。
哪知這邊幾句話的工夫,那邊看文章的一群孩子便起了沖突。
溫三伢被一個人高馬大的少年撞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第一反應是新衣服弄髒了,只想趕緊爬起來,結果還沒起身,鋪開的衣擺又被同樣的人踩上一個黑黑的鞋印。
對方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裏,毫無道歉的意思,不料剛想往前走,就被一下子扯住了袖子。
“你不準走,你要道歉!”
溫三伢寥寥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倒讓那少年一驚,一邊猛地抽回衣袖,一邊道:
“呦呵,哪裏來的小矮子,還敢這麽同本少爺說話!”
溫三伢仍堅持道:“過而不改,是謂過矣。你弄髒了我的衣服,就應該道歉。”
“原來還是個小書呆子,快回去找你娘喝奶去!”
喻商枝緊皺眉頭,快速同溫野菜和溫二妞說了一句什麽後,便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把溫三伢護在身後。
“青衿書院乃聖賢之地,卻不知竟有你這樣出口成髒的學生。”
剛剛過來的路上,喻商枝就注意到這少年穿的衣袍與好幾人相似,想必正是青衿書院的學生袍。
既不是不知道哪裏來的熊孩子,這件事倒也好解決了。
“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難不成是這小書呆子的爹?我告訴你,少爺我想推誰就推誰!不過一件破衣服而已,還沒本少爺的擦腳布貴,我賠你行不行?”
說罷就從腰間荷包裏摸出幾個銅板,信手朝地上一扔,壞笑道:“看着幹什麽,還不快撿?”
喻商枝本以為錢雲禮就是他所見的纨绔子弟的巅峰了,沒成想這縣城裏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你在書院門前如此喧嘩,就不怕你師長聽見,出來訓斥麽?”
喻商枝說罷,果然見少年的神情動搖一瞬。
果然無論多嚣張的學生,骨子裏都怕老師。
可這混小子也不是一般的混賬,“你也不用拿這個吓唬我,看你們的打扮,怕是從鄉下來的吧?青衿書院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你們就是想見我師長,我師長也不會見你們。況且誰看見我撞他了,你看見了?還是你看見了?”
散落在書院門口的一行人被少年指到後,都紛紛搖頭。
“沒,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
少年得意道:“所以本少爺做錯什麽了?切,浪費我時間。”
他說罷擡腿就想走人,結果這回依舊動彈不得。
他自己扭過頭看得分明,赫然是那小矮子的“便宜爹”把他的衣領抓住了!
別看這少年是和溫二妞差不多的年紀,精力旺盛,可也就是個半大小子。
喻商枝現在可是日日下地幹農活的,力氣自然要比他大。
“你松手!你拽壞我的衣服!你賠得起嗎你!”
眼看這少年還在大肆叫嚣,喻商枝簡直想給他一針讓他閉嘴。
萬幸的是在這個關口,書院裏總算走出來一個面相威嚴的中年夫子,喝止了這場鬧劇。
“何人在此處喧嘩!”
待男子走近,喻商枝便一把松了手,那少年打了個踉跄,險些當場跪倒。
“先生。”
喻商枝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成年人,率先向面前夫子行禮。
那夫子眉頭擰成了個疙瘩,“方才有人來報,說是有人在書院門口鬧事,這位年輕郎君,不知你為何與我院的學生起了沖突?”
喻商枝掃了一眼那少年,把身後的溫三伢牽到身旁道:“先生,實非我單方面對貴院學子動手,而是有人欺侮舍弟年幼,将其推搡在地,還弄髒了他的衣衫,舍弟想讨聲道歉,不料對方張口就是污言穢語。”
青衿書院地處縣城繁華之處,來往行人并不少。
剛剛鬧出的動靜,已經惹了不少人駐足觀看,如今喻商枝一番話,更是引起議論紛紛。
喻商枝見狀,繼續道:“舍弟自幼一心向學,已未來能進入青衿書院為目标,今日家中難得來縣城一趟,遂領他來見識見識這全城當中,文韻最勝之地,焉知卻受了此等侮辱,敢問先生,這就是貴院教授的聖賢之道麽?”
中年夫子聽到這裏,臉面都有些挂不住。
他也将這小娃娃受的欺負看的分明,不說衣衫後面的塵土,就是衣擺上的鞋印子,都尤其矚目。
聽到喻商枝說溫三伢一心向學時,卻忍不住問道:“你今年多大?”
得知溫三伢才六歲,便有如此上進之心,頓覺這人與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與猴的還大。
他當即冷下一張臉,看向那始作俑者。
趁這個機會,喻商枝越過他的肩頭,與後面不遠處的溫野菜、溫二妞兄妹倆對視一眼,便知這就是他們去書院“告狀”,搬來的書院師長了。
“褚星,你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被稱作褚星的少年搬出剛才那套說辭,“報告夫子,我不知道!我就好端端地在那裏看文章,那小矮……小子就朝我撞上來,還污蔑我!他家長輩還動手打我!夫子您看,我衣裳都被扯壞了!”
中年夫子不理會他,轉而看向周圍圍觀的一群學子,以及未入書院,前來見學的少年。
“有誰剛剛在此,看清了事情經過,從實道來。”
一群人裏哪裏有人敢冒頭,認識褚星的知道他家室不俗,惹不得,不認識的也看出他有恃無恐,更加不會替陌生人出頭。
唯獨有一個同樣抱着書,穿着學生袍的少年,此時從人群裏站出來,冷聲道:“張夫子,我看見了,我可以
替那孩子作證。”
少年一見對方的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又是你!賀霄,小爺我和你沒完!”
“你給我閉嘴!書院門前,怎能大放厥詞!”
賀霄朝夫子施了一禮,随後才将前因後果說了個分明。
青衿書院身為縣學,甭管進來的人是什麽背景,在夫子與山長面前,都要乖乖夾起尾巴做人。
這夫子搞清楚狀況,衆目睽睽之下,立刻就道:“褚星,還不過來賠罪!”
“我不!”
褚星哪裏受過這等委屈,給這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泥腿子賠罪?
夫子被他氣得瞪眼,只好轉而對喻商枝道:“這位郎君,敝院學子言行無狀,在下身為其夫子,有教導無方之過,在此先給二位賠個不是。”
喻商枝卻道:“夫子,您是長輩,不該代學生受過,況且受欺辱之人乃是舍弟,而非在下,不妨夫子還是問問舍弟,想如何處置此事。”
這中年夫子聞言,看向溫三伢,“小少年,你是如何想的?可要他賠償你銀錢?”
溫三伢搖搖頭,不卑不亢道:“先生,晚輩不需要他的賠償,只需要他的道歉。”
最後褚星還是被強按着給溫三伢道了歉,還拿着帕子上前拍打了幾下被他弄髒的衣服,雖說全程都是一副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模樣,但好歹是走完了形式。
結束後,他像只吃了虧的鬥雞,昂首挺胸地走遠了。
中年夫子望着他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再看向溫三伢時,只覺得這小娃娃氣質不俗,遂問道:“你今年多大,那上面貼着的文章,你能看懂麽?”
溫三伢答了年齡後誠實道:“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中年夫子便問他能看得懂哪篇,又順嘴問了他兩個問題,因而驚奇地發現這小娃娃說自己能看懂,全然不是在說大話,遂負手彎腰道:“你說你想入青衿書院,不知如今在何處讀書,師從何人?”
“晚輩師從穆秋山,穆夫子。”
這中年夫子一聽穆秋山的名號,一下子站直了。
“你竟是穆師兄的弟子?可是開蒙班的學生?”
溫三伢搖頭,“晚輩是童生班的。”
也不知這夫子與穆秋山有什麽淵源,總之他在得知溫三伢是穆秋山的學生後,甚至讓喻商枝他們稍等片刻,自己回了書院,半晌後再出來時,手裏拿了幾張紙。
“這都是今日張貼出的文章的謄抄本,你可拿回去用心學習。”
溫三伢驚喜過望,“學生謝過先生!”
中年夫子淺笑着颔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最終還是化為一句,“也替我向你夫子問好,若他問起,你便告訴他,是一名姓施的先生說的。”
施夫子轉身前,路過溫野菜和溫二妞身邊時,也略施了一禮,搞得這兩人手足無措。
等一切平息,溫二妞扶着溫野菜匆匆迎上來。
“三伢,剛剛可摔疼了?”
溫野菜把小弟攬到懷裏,轉着圈看了一番。
“衣服髒了不怕,人沒事就好。”
溫三伢抱着一疊文章,仰頭道:“大哥二姐放心,三伢不疼。”
喻商枝一把将他抱起,“還是先回馬車,喻大哥幫你看看。”
夏日衣衫薄,溫三伢從小營養不夠,骨頭脆,可別跌出個好歹。
溫野菜忍不住罵道:“天殺的混賬小子,這要是在村裏,早就打得他屁股開花。”
喻商枝一手抱溫三伢,一手安撫溫野菜,一家人總算回了馬車。
喻商枝幫溫三伢按了按尾椎骨,發現沒事方安下心。
溫二妞把手帕沾了點水,幫他把衣衫上的印子仔細擦淨。
“現在天熱,一會兒風一吹就幹了,保管誰都看不出來。”
“謝謝二姐。”
溫二妞摸一把他的腦袋瓜,發現三伢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是怎樣的,而是把那些文章小心地疊起來,在馬車裏尋了個地方放好。
剛剛看小弟受欺負的憋屈,在心口反複翻騰。
喻大哥和大哥是長輩,不好對小輩動手,她小弟又是個藥罐子加書呆子,更不可能和人家打架。
以後若是來了這裏上學,時常受人欺負怎麽辦?
在去青龍湖的路上,溫二妞左思右想。
若是舉家搬來縣城,喻大哥開醫館,大哥開食肆,三伢去念書,她能做什麽?
總不能繼續在城裏宅子圈塊地,養雞養鴨吧?
這樣倒也不是不行,可她覺得,自己還應該學一門手藝傍身,以後也好給小弟撐腰!
于是最終在車停之時,溫二妞口吐驚人之語。
“喻大哥,大哥,不如我也跟着狗蛋,去鎮上武館學功夫吧!”
作者有話說:
繼續加更,明天見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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