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剖白
我就知道,阿野你是通情達理的人
喻商枝前腦門和後腦勺一起疼, 整個人迷迷糊糊地半睜着眼。
即使如此,也分辨出了溫野菜話語裏裹挾的濃烈怨氣。
好半晌,他才從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中緩過神來, 啞着嗓子問:“這是回家了?”
溫野菜捂着頭,懷疑腦殼都被喻商枝撞裂縫了, 晚些時候少不得要鼓個大包。
話說出口,愈發沒好氣了。
“回家?你想回誰的家?別和我在這套近乎,以為你受了傷, 之前的事就能翻篇, 天底下哪有那麽好的事。”
喻商枝也沒指望溫野菜這麽輕易就把懷疑擱下, 對方從來就不是這等任人揉捏的性子。
“那車夫李二和花婆子呢?”
溫野菜“哼”了一聲,“那花婆子打傷了你, 當場見了血,我急着送你去醫館,只好匆忙解了草繩把他倆捆在一處, 交給了巡街的捕快。你沒醒的時候,我已經被捕快叫去問過話了,他們承認一開始只是想勒索錢財,後來聽聞咱倆身上怕是有幾十兩的銀子,就打起了明搶的主意。花媒婆和李二狗咬狗, 都不肯承認自己是主使,衙門裏老爺哪來那麽多耐心聽他們攀扯?直接一人打了四十板子, 又罰了銀子,賠了你看傷的錢。”
他低頭觑了喻商枝一眼, 心道這小郎中本性或許不壞, 加之時運太差。
第一次假死逃婚, 險些送命不說, 還把自己的眼睛毒瞎了。
第二次背着他密謀,想與兩個貪心不足的惡人做個了斷,哪知又挨了一棍子。
不過……
他暗中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心情複雜。
那時喻商枝是為了救自己,才受了重傷的,還是那句話,假如只是為了騙自己,賴在溫家吃軟飯,真的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麽?
送來醫館時連這裏的郎中都說,若是那打人的再用力些,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然而逃婚的前科,終究是紮在心裏的一根刺。
溫野菜心裏從不藏事,當即問出了口,只是因着種種緣故,語氣頗為別扭。
“喂,你為什麽要救我,明明我已經知道你從前的算計,還要你還了銀子,同你退婚。”
喻商枝哪怕病容上了臉,似乎也永遠是一副溫溫然的模樣。
“因為在我心裏,你已是我夫郎了,我豈能不救你?”
溫野菜的視線掃過他頭頂的紗布、蒼白的臉、幹裂的唇。
遙想最早成親的那日,這小郎中也是這副模樣,甚至看起來更差一點。
往後接連十幾日的湯藥不斷,好吃好喝,好歹把人養出了幾分氣色,現如今又打回原形了。
但正所謂“病美人”,怎麽樣都掩蓋不了這張好皮相。
“你看都看不見,就胡亂往上撲。知不知道若是那花婆子的手偏一點,打中的是你別的地方,你現在都去地底下見你爹娘和師父了。反正我皮糙肉厚,挨一下也沒什麽,現在倒成了我又欠你一命。”
他說話間,下意識地挪開視線,看向不遠處白慘慘空蕩蕩的牆面。
喻商枝未曾猶豫,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欠我,第一次你中蛇毒,我是郎中,救你是本職。第二次你是受我牽累,救你更是分內。”
溫野菜笑意慘淡。
“我以為你會拿這兩次要挾我,畢竟老話常說,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許的。”
喻商枝卻一臉淡定。
“我是上門兒婿,就算是以身相許,也是我許你,不會是你許我。”
溫野菜一噎,索性再度扭開了頭。
眼看兩人之間的氣氛詭異,他索性随手幫喻商枝掖了掖被子,起身欲走。
“這裏是鎮上的醫館,坐堂郎中說今晚你不宜颠簸,就容你在這住下了。你躺着吧,我出去看看藥煎好了沒。”
一起身,衣角卻被扯住了。
他垂眸看去,一雙細蔥般的手指,勾住了那塊布料。
小郎中說話一副中氣不足的樣子,出言挽留。
“阿野,你且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距離醒來已過去好半晌,夢境留下的影響漸漸褪去了,唯有其中祖父的模樣與叮囑清晰難忘。
喻商枝不由地去想,雖是夢,但祖父若真的見過溫野菜,也許是會對他滿意的。
他在異世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也就有了家。
家族的責任不再是壓在身上的重擔,這一世他可以随心所欲,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
溫野菜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坐了回去。
出去看藥不過是個說辭而已,既然人在醫館,又付了錢,藥自然有醫館的藥童去看顧,好了便會送來。
他想走,是由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與喻商枝相處。
“你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但最好是實話。”
他故作冷漠地警告過後,便雙手抱臂,大馬金刀地往床邊一坐,和哥兒該有的溫柔小意相差甚遠。
屋內安靜,落針可聞,而喻商枝已打算将一切真相對溫野菜和盤托出。
他想好了,有些事能瞞一時,卻瞞不了一世,這次李二與花媒婆的突然出現就是個例子。
兩人若打定主意長相厮守,時間越長,謊言被揭穿時,對另一人造成的傷害就越大。
于是接下來,溫野菜聽到了一段堪稱匪夷所思的自白。
喻商枝從自己的死亡說起,又提及了上一世的生活。
期間夾雜了許多溫野菜聞所未聞的詞彙,渾似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一般。
等到後來,終于講到了“借屍還魂”這一章。
溫野菜倏地站了起來,咽了一下口水,再看向喻商枝的眼神中滿是驚疑不定。
“你的意思是,你壓根不是以前的喻商枝,你是死過一次的人?”
喻商枝已經做好了知無不言的準備,沉默地點點頭。
溫野菜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腦殼,懷疑要麽是喻商枝被撞傻了,要麽是自己被撞傻了。
可他确定自己神思清明,頭腦清醒,因而很難會輕易相信這等志怪故事。
誰知道是不是裝神弄鬼?
“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麽話本子上看見的故事,拿來诓我。白日裏我得知你壓根不是真心待我而是算計我,現在入了夜你又告訴我你不是人,是個異世來的鬼魂。”
溫野菜說着說着,自己都氣笑了。
哪怕明知喻商枝救了自己的命,可被欺騙的委屈仍舊堆在心口,未曾排解。
“喻商枝,我看你不該當郎中,應該去當說書先生。”
溫野菜的反應在喻商枝的意料之中,他也知道,自己在溫野菜的心裏已經沒有信譽可言。
若非花媒婆突然發難,自己危急之中本能地護住了溫野菜,怕是對方現在早就回村了,壓根不會管自己死活。
除非,能夠提供其它佐證。
“我知你不會輕信,但我有辦法證明。我有原來這具軀殼主人的記憶,他的為人、行事與我相去甚遠,且不學無術,嗜賭成性。原來那個喻商枝,師父确實是半坡村的秦郎中不假,可半坡村人人都知道看病只能等秦郎中在的時候上門,至于他當兒子養的小徒弟,連草藥都認不全。”
他說了許多,最後歸攏于一點。
“你若不信我,可以去半坡村打聽,看看那裏的村民記憶中的‘喻商枝’,是不是現如今的我。一個人絕不可能短時間內徹底脫胎換骨,有些事哪怕是有意僞裝,都是做不到的。”
溫野菜一時間沉默了。
不說別的,就說喻商枝那股子矜貴氣質,斷然不會出現在一個幼時流離失所當乞兒,少時被鄉野草醫收養,在山村裏長大的人身上。
但既然喻商枝聲稱自己的上一世是富家公子,那似乎就講得通了。
目光轉挪,停在一處。
喻商枝的眉眼在燭光的映照下明暗有度,陰影落在睫毛、鼻尖上,簡直像雕出來的玉人。
溫野菜喉頭滾了滾,聯想到自己當初第一眼就沉迷于喻商枝的“色相”,連給人家生幾個孩子都想好的事,不禁在心中暗暗道:人家都說紅顏禍水,看來真是有幾分道理。
自己素來是個直爽灑脫的性子,偏偏在喻商枝的這件事上反複踯躅。
若換了別人,早就打一頓遠遠趕走了,怎可能如眼下一般,老老實實坐在這裏聽人說故事。
他思索了許久,做出了一個決定。
“明日你八成還是走動不了,不如就在這醫館好生待着。我就依你說的,去一趟那半坡村,看看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喻商枝牽起唇角,“我就知道,阿野你是通情達理的人。”
溫野菜簡直倒吸一口涼氣。
通情達理?整個斜柳村誰不知道溫家菜哥兒是出了名的彪悍暴力,不講道理。
“呵,收起你那些騙人的鬼詞。若我明日去了半坡村,事情不像你說得那般,你就等着吧。”
溫野菜語氣涼涼道:“到時候若還要退婚,念在你救了我兩次的份上,那二十兩銀子我可以給你折一折。”
六十兩銀子,本就是要拿出來一部分補償溫野菜和貼補家用的,喻商枝壓根沒放在心上。
他知事态有了轉圜的餘地,輕輕吐出一口氣,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今晚陪我在鎮子上?那二妞和三伢怎麽辦。”
溫野菜沒想到喻商枝還記挂着二妞和三伢,又想起這些時日在家相處時,喻商枝對兩個小的關照不少,一時間語氣軟了三分。
“把你安頓在醫館後,我去鎮子口知會了清水哥和清水嫂,讓他們不必再等。又讓他們幫忙給翠芬嬸帶個話,今晚幫忙照顧一下他們兄妹倆。對了,清水嫂的藥我也依着方子,抓好送去了。”
喻商枝見溫野菜安排妥當,微微颔首,“說起來,還是我拖累你了。”
溫野菜顧左右而言他,“幸好捕快老爺公正不偏私,從那花婆子和李二手裏要來了藥錢,不然你這一進醫館,剛賺的銀子又得花去好幾兩。”
喻商枝覺察到他的閃躲,淺笑未語。
溫野菜現在只覺得他這副淡定模樣格外紮眼,轉過身去不想看。
不多時,醫館的藥童将湯藥送了進來,喻商枝接過喝淨,苦得緊緊皺眉。
人就是這樣奇怪,大抵是由奢入儉難。
以前在家時喝苦藥後從來不吃糖,沒覺得哪裏不對,可等習慣了藥進肚子後再來一顆蜜餞,這苦味就突然變得很難忍受。
喻商枝抿了抿舌尖,五官都快要皺成一團。
本以為這苦味還會一直延續下去,孰料唇邊一涼,他下意識地張口,一枚蜜餞就從牙齒縫裏擠了進來。
含入口中,很快嘗出了滋味。
這回似乎不是杏幹了,而是桃脯。
甜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水,暖而滋潤,一路淌進心裏,喻商枝好久才嚼完咽下去,舔了舔唇,仿佛意猶未盡。
“謝謝阿野。”
他出聲道謝,眼睫彎彎,燭火在眸子裏蕩了一下,再度撩到了溫野菜的心尖。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感謝在2023-07-12 20:16:14~2023-07-13 19:49: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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