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豈有此理!
水琅頓住, 什麽話都沒有說,靜靜看着焦急的宋會長。
“真的!”宋會長還當水琅是被驚呆了,“上個星期我們才剛開完座談會, 說好的今天上午到國際飯店和工商界一百多位人士再開一場座談會,但沒想到詹老直接去珠南了, 并且提走了賬目上所有的錢!”
水琅不說話, 還是盯着宋會長看。
宋會長終于發現不對勁了,水琅根本就不是驚呆了的表情, 而是平靜的審視。
她在審視他。
“你這是什麽眼神,你難道是懷疑我在說假話嗎?”
水琅看了看周圍安靜學習的同學, 拎起書包往外走, “拿走賬目上的錢,去了珠南, 就是逃港?”
“不少幹部及幹部子弟, 都通過珠南那邊的關系, 獲得“合法”入港證明跑了, 資本家本暗地裏都在蠢蠢欲動, 詹老的地位在工商界舉足輕重, 他一往珠南走,今天工商界座談會, 是不可能再開辦起來了。”
宋會長腳步匆促跟着水琅往外走, “這些資本家, 真是一肚子花花腸子!”
水琅望着學校裏的紅旗臺,在心裏嘆了口氣, 怪不得當年鄒賢實輕而易舉就能得逞, 步步高升, 幹部與資本家之間的不信任, 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你有詳細調查過詹老嗎?”
宋會長跟着停住腳步,“當然,我知道詹老在香港還有産業,他肯定一心想過去。”
“除了香港,你知道詹老的國際關系嗎?”
“他在國際上同樣有着很高的知名度,早年曾經輾轉多個國家,受到世界很多工商人士的認可,現在國家不利傳言很多,他們都想往外跑,也是因為有這一層底氣。”
“冥頑不靈。”
“對啊!這些人……”
“我是在說你。”
宋會長:“……”
“我怎麽了?”
“宋會長,你是一位愛國愛民的好幹部。”水琅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一直沒調查過你,不太清楚你的家庭背景,看在合作這麽多次的份上,我就直言了,你們家,或者是跟你關系比較親近的人,是不是曾經受到過資本家的迫害?”
宋會長臉色微變,就像是被突然提及了最不想回憶的事,站在原地停頓一會,坐到水琅旁邊,“你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如果沒有的話,我都要懷疑你身邊是不是有特務間諜了。”
水琅沒有繼續追着問下去,宋會長第一瞬間的反應已經回答她了,“詹老如果想走,根本不需要再特地繞到珠南出逃,國家現在急需外資,詹老只需要打個申請,公派去港,上面不可能不批,光明正大的就走了,除此之外,當下這種局勢,他還能找出一百個光明正大出去的理由。”
宋會長還有些晃神,像是仍然沉浸在上一個問題裏。
水琅轉頭看着他,“你調查詹老國際關系的時候,沒查詢到詹氏家族?”
宋會長慢慢回神,“你是說,詹氏家族的人還有可能幫助詹老?”
“這麽多年,他們沒有幫助,是因為國家政策原因,詹氏家族遍布全世界,家族人口兩百多人,幾乎個個都是精英,鋼鐵,醫療,器械,糧食,手工業,旅游業……這些詹家的人全都涉及,并且做的很成功,他們很團結。”
水琅平靜道:“更關鍵的是,詹老前半生一直在國際上闖蕩,非常了解西方企業的管理模式,我們現在剛剛準備敞開懷擁抱西方經營管理體系,西方也準備敞開懷擁抱我們,但從微觀角度來講,這樣的關系,就像是現在的幹部與資本家一樣,彼此想要共同攜手,卻又彼此都不信任,這種時候,可靠穩妥的中間人極為重要,這個中間人,當屬詹老莫屬。”
宋會長皺緊眉頭,得到了新的訊息,“詹氏家族……”
“多疑很正常,但多疑到一絲信任都沒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想給人蓋帽子,你們一直擔心資本家圖謀不軌,但眼下這種完全不信任的做法,不正是一直把局面往你們最擔心的那個點大力推動,把局勢變成你們最不想看見的樣子?”
“……”
“我再直言幾句。”水琅繼續道:“改革開放,面向國際,在彼此都不信任的情況下,許多國家資本家不可能跟你們敞開心跟你們打交道,但他們一定願意跟早已在國際上有知名度,還是詹氏家族的人打交道,所以,外資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詹老身上。”
“你說得對。”
宋會長沉默良久,終于吭聲了,“大公無私這四個字,我一直認為我做的不錯,但直到今天你提了,我才知道我的心結一直存在潛意識裏,我親眼經歷勞動人民被資本家剝削,被地主壓迫的苦,見識過那些剝削階級有多陰險狡詐,說句心裏話,與資本家合作,我一直認為是與虎謀皮,心裏也一直很擔心,會不會一不小心回到過去的剝削社會,讓人民受苦受難。”
“凡事不能一概而全。”水琅笑了笑,“我也是資本家,你卻能跟我說這些,說明你對我很信任了,也說明你心裏并不是真的就一棒子打一群人。”
“你不一樣。”
宋會長嘆息一聲,“那你的意思是詹老不可能逃港,他會回來?”
“不是說好的國際飯店開工商界座談會,你先去等着。”水琅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在座談會開始之前,你先想清楚,對待與資本家之間的合作,究竟要怎麽做。”
聽到水琅要一起去,宋會長忙點了點頭,“車子就在外面,我們現在就過去。”
-
上午九點半,水琅到達國際飯店會議室,站在窗口,看着黃浦江上慢慢行駛的船只,對面工廠大煙筒正在冒着黑氣。
再過不久,對面就要拔地而起座座世界級地标,每當夜晚來臨,就會亮起繁華的燈光夜景。
幹部們不停擡起手腕看着手表時間,面露焦急看着大門。
甚至已經有按奈不住的人,跑到大樓底下等人去了。
與衆人焦急的情緒完全不同的是宋會長,他穿着整齊的人民裝,坐在側邊位置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仿佛在悟道似的。
“怎麽還沒有來!”
“時間還沒到,是我們來早了。”
“我最不喜歡跟這些人打交道,看着表面老實了,骨子裏一點都沒變,油滑得很。”
宋會長突然睜開雙眼,看着剛才說話的人,過了兩秒,嘆了口氣。
水琅說的還真沒有錯。
不少小幹部也是看人下碟子,在這種環境下,确實會将局勢推向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水琅同志,詹鴻棟同志真的還會來?”
“我是覺得不可能來,但水琅同志說會來,那估計還是八九不離十,再等等看。”
幹部們不信任資本家,卻全都很信任水琅。
水琅轉過身,拉開宋會長旁邊的椅子坐下,繼續等待。
九點四十五分。
九點五十九分。
十點。
約好的十點鐘,人還沒有到。
一百多名工商界人士,一個都沒有到。
“豈有此理!”
一位老幹部拍桌而起,“這些人就是不能慣着!我早就說了,就不能讓他們翻身,你們非不聽,偏信一個資本家後代的話,她就是在和那些資本家裏應外合,幫助他們逃跑!”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衆人目光看向水琅。
“石書記,慎言。”
宋會長睜開雙眼,看着對面的老幹部,“水琅同志對人民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我們能請回來詹鴻棟同志,也是因為水琅同志,別一生氣就口不擇言。”
“請回來又有什麽用!現在不還是跑了!”石書記看着水琅眼神不善,“她終究不是勞動人民出身,是資本家後代,現在這結果已經說明了她心術不正……”
“信你,你有辦法?”
水琅突然出聲打斷老幹部的話,“你有經商本事?你有本錢?你有國際關系?你能拉回來外資?你能解決國家現在的困境?”
一連幾問,問的石書記火冒三丈,老臉通紅。
同時把他問啞巴了。
因為他不能。
“你能……”
“比你能那麽一點。”水琅再次打斷他的話,“想不出辦法就閉嘴,聒噪!”
衆人吓得屏住呼吸。
他們上了這麽久的班,從來都沒見過敢跟石書記大聲說話的人,更別說是水琅這種既不耐煩又不客氣的口吻了!
宋會長都被吓了一跳,忙站出來打圓場,“石書記,坐,喝杯茶去去火。”
石書記頭一回被人劈頭蓋臉的怼,還是當着這麽多幹部的面,手指氣得發抖,茶杯都握不住,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再次一拍桌子,指着水琅道:
“你行,你能,你就是讓我們這麽多人在這候着,在明知道那些資本家已經攜款潛逃的情況下,在這使拖延政策,目的何為,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全都知道!”
水琅平靜道:“群衆眼睛是雪亮的,你眼睛是瞎的?”
“你!”
石書記從來沒與這樣說話不客氣的人對過話,“事實擺在這裏,他們就是沒有來,你再狡辯也沒有用!”
“他們來不來關我什麽事?”水琅看着對面的老幹部,“座談會是我召開的?名單是我拟定的?是我讓他們來的,還是我保證過他們會來?”
石書記再次被堵得說不出話,“詹鴻棟是你保證的絕對沒有問題吧?”
“這個絕對保證書在哪,拿出來給我看看。”
“……”
石書記轉移視線,看向宋青松,“宋會長,你是不是跟我說過,這個人絕對沒有問題,還說是她推薦保證的,是不是你說的!”
宋會長:“我沒說過絕對。”
石書記氣急:“你!”
“你什麽你。”水琅靠在椅背上,“勞動改造學習班,是我推薦的詹老,學習班出過問題嗎?”
石書記像是抓到了把柄,忙道:“勞動改造班沒出問題,不代表現在沒出問題,今天這結果,已經說明了這人很有問題!這些都得是你的責任!”
“哦,既然出問題了,那你趕緊推薦個比詹鴻棟同志更厲害的人過來吧。”
“……”
石書記徹底沉默,不出聲。
水琅冷笑兩聲,“正事不幹,批判比誰都快,無能者狂叫,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宋會長,我前面跟你提過的事,你好好查查。”
“你這是什麽眼神!”
石書記看着宋會長一臉懷疑,頓時氣得鼻子冒火,“現在是她可疑,資本家都跑光了,就該把她抓起來,好好審查!”
“誰跑了?”
大門口突然響起一道聲音,衆人轉頭看過去。
詹鴻棟穿着一身儉樸的藍褂,風塵仆仆,後面出現拎着行李的詹栩安,許予霄與盛佳芮随後走進來。
緊接着一位位飽經風霜的資本家。
一百多位工商界人士。
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衆人眼前。
會場裏的人全都震地說不出話。
石書記的火氣也被卡在一半,被眼前的場景震地兩眼發直。
詹鴻棟真的出現了!
宋會長瞬間站起來,看了一眼水琅,激動地不能自已,趕忙走過去,“詹老,快坐下。”
詹鴻棟笑着與宋會長握了握手,看向水琅,眼裏寫滿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再看向石書記,“剛才在聊誰跑了?”
石書記:“……”
他還在震驚着。
這麽多人怎麽說出現就出現了?!
“是在說南方最近出現的逃港潮。”
宋會長打着圓場解釋着,突然,聽到後方響起水琅的聲音:“是在說你們提前攜款逃港了。”
宋會長:“……”
石書記:“…….”
衆人:“……”
沉默震耳欲聾。
水琅:“石書記說的。”
石書記:“……!!!”
全場空氣尴尬凝固。
宋會長一嘴的話,但在這種尴尬的氛圍下,已經完全組不成句子說出來打圓場。
當事人石書記更是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像從來沒見過人似的看着水琅。
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當着人面就直接告狀,把他弄得下不來臺的人!
“石書記。”
水琅突然再次點名,石書記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眼神出現防備,看着她。
“你打算怎麽道歉?”水琅靠在椅子上沒起身,“最近法律似乎是多了诽謗這一條,不過我也不是法律系,在座的人有沒有懂法律的同志?這種中傷诽謗,一般判個什麽罪名?”
石書記面部肌肉頓時一哆嗦,這下是實打實的哆嗦,“我,我剛才一時情急……”
“大部分法律條例都是為了一時情急,一時失控,一時想不開而立的。”
石書記頭一回有一種“捉襟見肘”的感覺,一種完全不是對方對手的感覺。
因為水琅兩句話就讓他後背都汗濕了。
“我……”
水琅靜靜看着他。
當着這麽多下屬的面,石書記實在是張不開口,與此同時,已經看到自己以往威嚴的形象,慢慢傾塌了。
知道不說不行,水琅這種睚眦必報,并且下一秒就報的性格,不會放過他的。
僵持在這裏,再耽誤了座談會,上面領導問下來,責任可能就全得他負了。
“是我剛才情急,我也是着急改革開放的進展,對你有所誤會,有些口不擇言,還請見諒。”
水琅看着老臉憋得通紅的石書記,諷刺一笑,“道歉有用的話,還要公安做什麽。”
石書記剛才說完,頭已經要埋到胸口去了,沒想到這還沒完,擡頭擰眉,“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麽樣?”
“你當你的嘴鑲金了?道個歉就這麽值錢?”水琅捂着胸口,“同志們,剛才石書記是什麽兇神惡煞的樣子指責我,還想把我抓起來,你們都看到了,我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你們說,要是你們被人這麽對待,會怎麽辦?”
“我肯定得把他臭罵一頓,再讓他掏一筆精神損失費!”
“我得扇他兩個耳光!把他的嘴抽爛!”
兩位男同志瞬間接話。
石書記氣得冒煙時,兩位男同志與在場的工商局同志,心裏突然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詭異的暢快,像是發現了新世界一般,接着:
“我得讓他跪着自扇耳光道歉! ”
“我要讓他寫檢讨,當着所有同事的面念上一百遍!”
“這必須賠償啊!罵那麽多句,要擱以前,已經頂着大帽子被下放了,國家都賠償了,傷人的人當然賠償!”
在場的人每說一句,石書記的臉就黑一分,怒火燒得頭發都快焦了!
同事們還在繼續說,憋屈這麽多年,沒想到今天居然能有一個機會,既能抒發心中憋屈,還能不用承擔任何後果。
立馬将曾經腦子裏幻想過的反擊,全部都說出來。
說完的人立馬“春風拂面”,精神狀态好了好幾倍!
罵完了,一群幹部又道:
“我們只是回答水琅同志的問題,不是沖你啊石書記。”
“是的,肯定不能這樣對待我們石書記,水琅同志,你消消氣。”
“我們石書記是好人,真的,他都是一心為人民好,為我們好,水琅同志,你大人有大量,別像我們說別人一樣折磨我們石書記。”
石書記:“……”
石書記鼻子流血了。
活生生氣的。
活生生憋的。
水琅看着宋會長将手帕遞給石書記擦,“都這樣了,賠償就算了,道歉我也就接受了。”
石書記捂着鼻血,心下憤怒到極點的同時,剛松一口氣,又聽水琅道:
“石書記身體不好就歇着吧,流鼻血不能小瞧,不能在容易憤怒的環境下工作,對自己不好,對別人也不好,你看,這不就影響正事進程了,大家都站了半天了。”
石書記:“你!”
明明是她耽誤的!
居然想把他從這個項目計劃裏踢出去!
“你不要倒打一耙!”
“石書記,我覺得水琅同志說得對。”宋會長突然道:“商業開放是國家最重要的一步,急需真正有能力有人脈的人才,必須心無芥蒂,團結一致,這樣,你先帶着你手底下的人去供銷社,聊一聊開放小商小販的事。”
石書記瞬間瞪大雙眼,“宋會長,你不也……”
宋會長伸手按住石書記的肩膀,“覺悟是要不斷提升的,時間不早了,我得問清楚詹老為什麽去珠南,別忘了,上面領導還在等着。”
石書記感覺到鼻子裏又有一股熱流流下,盯着宋會長看了一會,又掃向面色平靜的水琅,大腦一陣一陣漲痛。
原以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親自給水琅道歉,已經夠讓他憋憤擡不起頭來了。
萬萬沒想到,下一秒還有更讓他憋憤,幾乎已經要氣得內髒爆炸的事!
他被趕出局了!
不過短短十分鐘時間,局面為什麽會颠倒成這樣!
石書記不想起身,但詹鴻棟為首的一百多名工商人士,全都站着,不動,也不坐,态度很明顯。
終于,石書記撐着桌子起身,“宋會長,我走了,這責任就得你一個人扛起來了。”
“你除了第一時間搶着批判,給別人扣帽子,沒看出來你扛什麽了。”水琅才不管石書記臉色氣得有多青,“再說,改革開放是全國人民共同扛起的使命,不是壓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擔子,你出身根正苗紅,這點道理都不懂?”
沒想到水琅還會再講話,還是将前面他指責她出身的話,完美無缺的堵回來了!
石書記氣得站不穩,差點又坐了回去,咬緊牙根,認輸,不再講話,帶着手底下的人離開會議室。
等石書記消失在門口,衆人竟然莫名有種想歡呼的沖動,頓時全都哭笑不得。
“你啊你啊。”宋會長笑了,“有水琅在的會議,就是嚴肅不起來,你看看這一個個的紅光滿面,哪有半點平時上班時被霜打了茄子萎靡的樣,詹老,各位同志,請入座吧。”
國際飯店的會議室擺滿了凳子,會議桌兩邊不一會兒就坐滿了人。
詹老坐在水琅身邊,笑着道:“連累你遭罪了。”
“不是什麽大事。”水琅看着一屋子工商人士,“詹老,你這是去珠南辦了什麽大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