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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
    第46章

    為了不重引起初澄對外公離世的傷感, 喻司亭沒有再深扒這個話題。

    他轉身去看書櫃裏擺放的其他相框。那些畫面中留存的大多都是初老師年少時的記憶,像一個個無聲但充滿意趣的故事,承載着時光流逝的痕跡。

    其中最顯眼的, 莫過于架子中央的多宮格相框。九張照片被裝裱在一起, 背景都是初家庭院的同一個角落, 但鏡頭拍攝的主角卻在不斷成長。

    在這一組記錄中,初澄從三四歲的稚氣孩童變成了朗秀的少年模樣, 他背後的樹也從低矮細弱長到枝繁葉茂。

    喻司亭的目光停駐于此。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棵樹應該是……

    “我的‘童養媳’。”初澄如是介紹。

    “它還在院子裏,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了。”喻司亭回憶起剛剛的場景。兩人穿過走廊時, 曾迎面遇見過這樣一道落雪的樹幹。

    初澄點頭确認:“是, 它在我很小的時候被家裏人種下的, 和我的年歲幾乎差不多。”

    “所以, 你們這兒的習慣是把這樣的樹叫做童養媳?”喻司亭的問句中帶着些許調笑意味。

    “看來喻老師今天是挖定我的黑料了。”初澄嘴上雖如此說,內心卻是不在意被他知曉這些事的,随即很大方地講述起前因後果。

    “因為我從小吃盡了年紀的虧, 總是事事不如人,所以特別希望附近幾戶能生出更小的孩子。我有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發小,叫邵紀。他騙我說, 初家一直都想要個女兒,金教授還在院子裏種了‘嫁女樹’, 可不知道為什麽,這樹一直不成活,也許是天意只讓他們有兒子。但如果我能好好照顧院子裏的樹苗, 讓它開花結果, 那早晚有一天父母會給我生個妹妹的。”

    當年初澄聽過這些話後,立即跑去請教父親, 什麽是嫁女樹。他得到的回答是香樟。

    父親說,早些時候江南戶族有這樣的傳統,如果家裏生了女兒,就在廳前院落種上幾棵樟樹。等到女兒長大時,樹也長成,就可以砍下來做嫁妝盒子。

    “我那時候年紀小很好騙,對邵紀說的話深信不疑。明明自己還沒櫃子高,卻願意拿出十足的耐心去照顧那棵樹,每天早午晚去看三次。後來,我形成了習慣,也養出了感情,甚至給它念詩讀書,沒事就去自言自語,把煩心事也說給它聽。”

    初澄現在想起往事,仍然覺得不堪回首,但凡自己有個小學文憑,也不至于被這幫損友玩弄得像傻子一樣。

    喻司亭似乎聽得津津有味,追問說:“後來呢?”

    “後來那樹被我感動了。”初澄很是心累地揉了揉眼眶,繼續說下去。

    “過了大概有三年的時間,它真的開花了。在晚春的時候,淡雅純淨的白色擠了滿樹,像一道道小瀑布那樣。我特別滿足,整天都纏着家裏人一起去看。金教授一直以來只知道我喜歡那棵樹,卻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她見我那麽開心,特地叫人去把樹上的花收集起來做成點心,拿給我吃。”

    喻司亭其實早已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一直沒出言打斷。直到這會兒,他實在忍不住開口:“你等下……”

    初澄搶先一步:“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樟樹無法開出那種絢爛如瀑的花,而且也不能做菜入口。我很快就發現自己被騙了,因為他們送點心給我的時候,說這是槐花餅。”

    那一瞬間,初小公子的世界都變成了灰色的。

    聽完這樣“悲慘”的故事,喻司亭卻掩蓋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代入孩子的心性去想想:“那你應該……哭得很傷心吧。”

    初澄翻了翻眼白:“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笑得很大聲。”

    他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當年邵紀一群人都在背後胡說,把自己對妹妹的期盼編排成了假想“童養媳”。後來,父親還把這件事寫進了作品集中。

    類似這樣藏在照片裏的糗事實在數不勝數。喻司亭每問起一張,初澄的童年都仿佛是被開啓了一層封印。

    兩人就這樣聊着,忘卻了時間。

    期間廚房幫傭受金教授的囑托,送來兩份桃膠烤梨炖盅,敲門幾次無人應答,在屋外附耳卻聽得室內滿是爽朗的笑聲。

    喻老師覺得自己還沒有聽夠故事,夜色卻已深,到了該告別的時間。他站起身,從沙發扶手上拿外套時刮掉了什麽東西。

    啪嗒一聲,一段深色的實木條落在地面上,兩人同時低頭查看,皆是一怔。

    初澄剛要彎身,被對方先一步撿起。

    “這是戒尺吧。”喻司亭把物件拿在手裏,翻轉着仔細查看,發現在它的背面刻着一個精細的“初”字,擡頭好奇地問,“你的?怎麽壓在沙發墊下面了?”

    “昂。”初澄被他灼熱的視線盯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沒由來地心虛道,“是我要扔掉的,忘記了。”

    實際上是想扔,但沒敢。

    萬一老爺子什麽時候再想起來,他不好交代。

    喻司亭的眼睛很毒,一眼認出了戒尺的材質,也看出了面前人表情裏的些許不自然,一瞬恍然。

    他一本正經道:“上好的小葉紫檀,扔了怪可惜。你要扔在哪裏?我去撿。”

    “你要它做什麽?”初澄詫異地脫口反問。

    喻司亭摸着上面的刻字,自然地笑笑:“這可是初家的戒尺,門庭下有一個算一個的博學出衆。拿回去打外甥都是種好兆頭。”

    初澄無從分辨他是不是故意這樣說。

    初家這一代是獨子,不用細想也知道這根戒尺原本是用來教訓誰的。

    其實這種放着落灰的東西,比起扔掉,送人倒也不失為一種傳承,老爺子應該不會計較。但畢竟是自己用過的,況且對方已明言是要拿回去打孩子。

    “舍不得?”見他遲遲不回應,喻司亭還想繼續試探,卻突然被對方抽走了手中的尺子,“哎?我還沒看完呢。”

    “我可不做這種得罪人的事。”初澄回他一句,随手把戒尺塞進自己的行李箱裏,轉身推依依不舍的人出門,“真想用的話,你自己做把新的去。”

    喻司亭邊被迫向前走,邊開玩笑,語氣中暗指他小氣:“反正你也用不上,因為不想送給我,寧願打包帶走?你也不嫌沉得慌。”

    初澄跟在後面嘟囔:“我又不扛着行李箱徒步走。”

    “這麽有自信?”喻司亭摸出手機,拿在手裏假裝滑了兩下,嗓音搖曳,“在朋友圈裏也沒看到助力鏈接,看來是成功買到票了。”

    “網售還沒開始呢……” 初澄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答,而後才反應過來,這人其實是在挖苦上一次的事,氣道,“你別翻舊賬。”

    喻司亭低沉地笑出聲。

    他握着手機,并沒有真的去翻微信朋友圈,而是打開了校歷界面看了看:“不逗你了,打算什麽時候回亭州?”

    初澄想了想: “過完元宵以後都可以。”

    “和我想的差不多,到時候一起。”

    “好。”

    畢竟搭車和讓人搭車這樣的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兩人一個問得自然,一個答得痛快,眨眼間就達成了共識。

    “那我走了。”喻司亭站在自己的車邊揚揚唇角,“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年後見。”

    “嗯,年後見。”夜裏的雪已經停了,周遭仍是寂靜一片,更襯顯得初澄嗓音柔和。他揮了揮手臂,站在胡同邊,一直目送着喻老師的車緩緩離開。

    *

    自掃塵日起,初家的各種來訪便絡繹不絕。

    初澄雖從小就會躲清閑,但在這種盛大的節日前,也免不了要幫着忙裏忙外地待客,沒有時間再應任何人的約出去玩。

    門庭若市的場面一直延續到年三十。按照慣例,除夕夜初家閉門謝客,除了家裏的三口和住家傭人以外,只有金董能夠進門。

    雖然金教授本人不善廚藝,但她每年都會把團圓飯安排得精致妥帖。

    一桌十六菜,講究四平八穩,安康喜樂。

    父母的作息向來規律,他們從不會熬夜。吃完飯後,初澄提前給二老拜了年。老爺子遞上準備好的紅包。

    “我都這麽大了還有壓歲錢?”初澄拿着父親親筆題字的紅封紙袋,有些驚喜。今年是他正式工作後的首個春節,本以為不會再有這個環節了。

    母親從旁笑笑:“只要沒成家、沒有為人父,就還是個孩子。”

    “原來是這樣算的。”在另一邊吃水果的金董聞聲,立即擡起了頭,“那我呢?姐。”

    金教授詫異地看他一眼:“金恒,你是怎麽張開嘴的?”

    西裝革履的大董事卻不在乎面子,執着地勾了勾手指:“沒有?那我一會兒可要去小黑屋裏念叨給爸聽了,就說他對你苦心孤詣幾十年,教的那些一諾千金、言出必行都白費了。”

    “你怎麽回事?別瞎說。”金教授真是又氣又想笑。

    初先生坐在正位上悠悠飲着飯後茶,只笑吟吟地看着,卻不發表任何見解。畢竟這對姐弟非同尋常的模式,他早都習慣了。

    兩面僵持不下。

    金教授沒辦法,只能再去偏廳,重新包一份給他。

    金董便是看準了對方處事公允規整,不會拉下面子與自己計較,還得寸進尺地繼續提醒:“別差別對待哈,我要和小澄一樣的。”

    片刻後,舅舅如願了。

    “謝謝姐。”他表現得心滿意足,轉頭卻從外套裏懷口袋裏摸出一個更精致的紅包,連同金教授剛給的一起塞向初澄。

    “謝謝舅舅!” 從金董向母親伸手的那一刻,初澄就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故意把謝道得很大聲,朝着長輩們俯了俯身,心情愉快地退出前廳。

    目送兒子的背影離去,金教授轉向弟弟,輕嘆一聲:“這孩子一半的個性都是被你和爸寵出來的。”

    “我是他舅,我不寵着誰寵着? ”金恒向來對這種說辭不以為意,恢複往日嚴謹正派的形象,與初老爺子并肩而坐,談起了家常。

    初澄沿着園中的抄手走廊離開正房,途經的庭院檐下挂着整排喜慶的紅燈,一眼望不到頭。

    那些光亮剛好能透過落地的玻璃窗,映到安靜的畫室裏去,昏暗又惬意。他便躲在這裏玩起了手機。

    在這樣特殊的夜晚裏,網絡裏也到處都有人活躍。教研組、職工群、班級群皆是一片熱鬧非凡。

    從入夜開始,手機裏收到的各種新年祝福就沒停下過。初澄快速地浏覽一遍,挑着平常關系好的優先回複。

    在一衆簡潔的拜年消息裏,當屬周瑾發來的大段文字框最為紮眼。初澄原以為對方是從哪裏複制來的俗套文案,剛想吐槽這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仔細看去時,臉上的表情卻稍有凝滞。

    師兄發的并非是什麽新年文案,而是轉自亭州運城家園房東的一段致歉。

    初澄仔細讀完,頓了頓後打字詢問。

    [房東怎麽會突然要解約啊?]

    大約也是飯後閑暇,周瑾回複得很快。

    [他沒有細說。好像是因為家裏出了事,想要急賣掉那棟房子,所以先試探一下我們願不願意協商。]

    初澄移動手指,在九宮格鍵盤上方動了動。

    [你給他回複了嗎?]

    [周瑾:還沒。我這邊倒是無所謂,主要是你,眼下這個時候很難找到新住處搬走啊。]

    誰說不是呢。

    初澄覺得有些頭痛,沒來得及想出對策,又見對方發來一條。

    [周瑾:要不然我先拒絕他?至少幫你拖到假期結束後,再讓他按照合同賠償。]

    [算了,如果不是真有急難,誰也不會在正月裏賣房的。我早點回亭州,盡力試試吧。]

    自租房以來,房東對自己很照顧。初澄最終還是選擇了換位思考。

    [周瑾:好吧,那我這邊也盡量幫你留意新的租房信息,還有……]

    還有什麽?

    初澄的心裏難免忐忑了一番,然後卻見屏幕上又跳出幾個字。

    [周瑾: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

    結束了與師兄的對話後,初澄難免心情複雜。看來是等不到元宵節,就得提前回去做準備了。

    想到自己即将廢棄的約定,他輕嘆一聲,向下拉屏幕,在聯系人備注裏找到喻司亭,然後點開了對話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的第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

    好消息是大哥被初老師主動聯系了。

    壞消息是他想爽約提前回去找房子。

    大哥(連夜往出挂招租廣告):這不是兩個好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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