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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流雲峰。
薛真真坐在花樹下,她已經許久沒有動過了,顧如誨的話還在耳邊。
“師娘,薛錯他,就在千雲大澤。”
“他還活着。”
薛真真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沒有什麽比他的孩子還活着,更讓她高興,她原本以為,此生已經很難見到薛錯了。
他有沒有長高,過得好不好。
有沒有人陪着他。
還記不記得流雲峰,記不記得娘。
她想起來薛錯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一團,眉毛眼睛還沒有張開,哇哇大哭到臉紅。
她想起他剛剛會走路,因為太圓滾滾,咕嚕嚕從草地滾到鏡湖旁。
她想起他的小房子,他的小木劍,他日複一日練習,卻被自己批駁得一無是處。她想起小孩子失望的低着腦袋,頭上晃來晃去,有些不安分,淘氣的花苞頭。
她不應該罵他的,笨就笨,不會練劍就不會練劍,再也不要去學了。
因此顧如誨說:“小師兄走了香火神道。”
薛真真也只是愣了下,接着平靜地說:“那也不錯。”
顧如誨于是便放心了,他的時間很緊,之後便起身告辭,留下她一個人在流雲峰。
薛真真坐在原地發了一會呆,便回到洞府,打開自己的私庫。
她的孩子離開她整整有二十年,個子恐怕比她高一些,眉眼會像父親,更好看一些。
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她想了許久,竟然恍然不覺,臉上冰冰涼涼的一片,龍威劍不安分的戳在遠處,看着那個古板的女人,笨拙得拭去臉上的眼淚。
她開始挑東西,這些年零零總總,攢了不少的天材地寶,還有很多練劍的材料。
原本從八歲到十八歲的武器,她都已經替薛錯鍛造好了,現在用不上,薛真真也只是随手揮到一邊,挑其餘剩下的寶貝。
萬年的靈芝仙草。
十萬年難得一見的血紅玉髓。
龍的角,鳳的羽,法衣,法器,法寶。
等全部收拾好了,整個私庫已然空蕩蕩,餘下些劍器劍譜棄之不用。
薛真真收拾好東西,又飛向兒子幼時居住的那片不老林,将幾千棵不老松異種化入芥子空間。
流雲峰霎時一聲巨響,靈氣十去八九,留下幾朵孤零零的雲朵。
天一門的弟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看見流雲峰突然山體滑坡,整座山峰被硬生生折斷了一半。
他們吓得魂不附體,連忙呼叫自家師父,掌門,步入幻神境的長老們破關而出,大眼瞪小眼。
“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不知道。”
“快找個弟子問問,是不是妖族攻打我界山!”
“不是,掌門師尊,我方才望見流雲峰的薛長老,從裏面出來,擡手攝走了不老松,然後一路朝南去了。”
長老們吹胡子瞪眼:“這個薛真真!太沒有規矩了,仗着一點劍法,藐視門規,破壞我門派大陣,簡直是目無門規!”
弟子們誠惶誠恐,他們年紀小,尚且不知道薛長老是誰,于是問:“那,要不要報上問道宮,請執法堂弟子将她捉拿歸案?”
掌門一噎,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其他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不吭聲。
弟子忐忑道:“掌門師尊?”
掌門臉色青了綠,綠了青,一揮袖子罵道:“混賬,還不快去把流雲峰打掃幹淨,萬一你薛師伯回來,撞見一片狼藉,心中不快,我便要拿你是問!”
弟子劈頭蓋臉地被罵了一頓,簡直是滿頭霧水,可是掌門師尊的話也不敢不聽,只好委屈吧啦的去做苦力,私底下問師兄:“三師兄,那薛長老是什麽來頭?”
師兄瞧他一臉衰相,努努嘴,讓他自己去望流雲峰峰前界碑,他摸着腦袋逐字逐句的念下來,嘶了聲,倒吸一口涼氣。
龍威劍主道場,是那個上古神劍龍威劍嗎!
下面還有一道劍痕,劃出幾個淩厲飛揚的大字,天一門君無畏。
君無畏,是那個東陸第一劍嗎?
小弟子頭暈目眩,一屁股坐在地上,對着巍峨的流雲峰,半句話不敢說。
薛真真沒有破開虛空,而是乘雲而去,卻在飛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
青松,花樹。
白衣劍仙衣袍雪淨,眉眼如畫,就那麽靜靜地望着她。
薛真真望見他,不知道他是特意來,還是無意撞見,她停下腳步,只是想和過去做一個了解。
從她說不見君無畏開始,君無畏也的确沒有再來見過她,過去的千年的情分,因她揮劍斬去,他便也如此,毫不留情。
自己曾經,希望過君無畏回頭嗎?
大概是希望過的。
百年夫妻,千年知己。
走到這一步,是她自己錯了,錯看錯信,錯在還有一絲的舍不得。
但這些話,并沒有必要再提起。
薛真真的師父總是說,女子多情,是練劍途中的敗筆,無緣得見大道。
她幼時記恨師父的偏頗,加倍勤學苦練,打敗了所有的師兄,她是太一門裏最出色的一個,勝過千千萬萬的弟子,但如今,她要比君無畏差一線。
這一線,是她放不下命運,放不下薛錯。
她不想追求劍之極致。
她要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
君無畏溫和,平靜,又萬分的漠然,像每一次争執,他總是率先沉默,笑對薛真真的怒火:“劍主,你不要再往前。”
薛真真直視着他,面無表情:“緣由。”
君無畏沉默,看了看天,輕輕擡手一揮,薛真真掩蓋的氣息散去,渾身上下纏滿了大劫之氣。他瞳孔緊縮,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又生生按耐下來。
君無畏說:“劍主,你阻攔吞虺,和大劫對抗,已然劫氣纏身,因果極大,不該再有任何出世之舉。”
薛真真沒有冷笑,沒有不屑,她像是不明白,又或許是明白了,被自己方才的猜測逗笑,她擡了擡嘴唇,又快速的放下:“我以為……罷了……你走吧。”
君無畏失望地看着她,睫毛蓋住了心緒,平靜又淡漠:“劍主,我不明白。”
“你知道薛錯他應劫而生,也會應劫而死,他不是常人,他來這世間有他的命數。”
“所有一切,不過徒勞。”
“你放下他。”
薛真真遽然回頭,她亦不解,她亦深恨:“怎麽放?君無畏,你是此道高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放下。”
君無畏颔首,沉聲說:“心劍合一,斬斷因果。”
薛真真斥道:“荒謬!荒謬至極。”
君無畏眼眸淩厲:“你若信我,我便幫你!你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重,才會陷入劫氣,難以自拔。你現在每一分怒火,都是受到劫雲操縱,如此下去,你遲早會生出心魔,毀于大劫,薛真真!”
薛真真拔劍:“君無畏!”
她難以遏制自己的火氣,劍指故人:“我讓你滾。”
薛真真再不辯駁,她要去找她的兒子,告訴他,這些年她很後悔。
但在拔出劍的那瞬間。
命運的車輪又開始往前滾滾而去。
天空裂開一道龐大的裂痕。
一只似龍非龍,似蛇非蛇的東西從裂縫中鑽了出來,祂渾身漆黑,身軀龐大,渾身飄散着猙獰惡煞,正是薛真真追殺過十數年的那只上古兇獸——吞虺。
祂飽食人間血氣,徜徉在天災瘟疫中,攝取了無數生靈的怨恨,變得越來越龐大。
“薛真真。”
吞虺低沉邪獰的聲音響徹穹宇,掀起一陣腥風冷雨:“十年一別,雪恥之時已到,吾來取你的生魂。”
薛真真衣衫凜冽,素裙飄飛。
龍威劍護持在她身邊,化作一條赤紅色的龍族,和天空的兇獸遙遙相望。
雨粒斜飛。
這糾纏十多年的因果,從種下之日,就難以解開,薛真真身上的劫氣越來越多,無力抗衡的冥冥命運,終于降臨到她的身上。
薛真真知道,這一次又不能去找薛錯了。
她當了二十幾年的娘,好像就沒有完完整整的陪過薛錯一天。
但她此時,已不能再走一步。
是她做不好母親,不配為人母,是她的錯,把兒子帶到這世間,卻沒有呵護過他。
但願薛錯在人間有親朋好友,把她忘在天邊,如此,就不會有任何心傷。
她該出劍,她的兒子在人間,那麽身為人母,便應為他掃清一處淨土。
薛真真握着龍威,目視着天上的龐然大物,心裏沒有任何的懼怕。
君無畏終于動了,他飛身而起,攔在薛真真面前,眉目冷得像冰雪:“劍主,走。”
薛真真看他一眼,心中并沒有任何波動:“我不懂你道,君無畏,我的死劫到了,這是我的命數,我身為神劍劍主,我該去殺祂,你要成仙,還是莫近我。”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反而釋懷,但君無畏那一瞬間卻心如刀割。
天上的吞虺動了。
祂嘀嘀咕咕,罵了那白衣劍仙一通,又死死盯着那女人,張大嘴巴,打定主意要一口吃掉她。
“凡人,受死!”
人間霎時風雲飄搖,地動山裂,雨絲凝結成鋒利的冰刀,從天空降下,殺死了無數生靈。
吞虺如今就是大劫聚合,真身難以顯現。
祂本該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卻因為實力恢複,記恨那女人,在天上顯出原型,要把她一口吞掉。
薛真真悍然揮劍,鋒銳的劍氣如同璀璨長虹,貫穿天空,劈出一道真空地帶。
吞虺黑漆漆的鱗片都被劈開兩個,祂勃然大怒:“女人,你該死!”
祂騰起身子,衍生出天崩地裂的道象,将薛真真和那白衣人籠罩其中。
君無畏再次拉住薛真真:“劍主,随我離去。”
薛真真背影筆直,回眸,居高臨下道:“我自己的劫,我自己應,與你無關。”
她用力揮出一劍,将君無畏用罡風甩出道象。
君無畏白袍散亂,望着自己被甩開的手,回不過神。
吞虺和那女人打得驚天動地,為了贏,祂掀起天災無數,淹沒了神州大陸,蠶食鯨吞一般吸收了大量血氣。
大地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一城之人,頃刻之間飛灰湮滅,徒留血漬骨痕。
亡靈生魂四處飄蕩哀嚎,黑夜覆蓋了白天,神州已經如同煉獄。
薛真真虎口流血,神府開裂,她拄着龍威劍,略微踉跄,再度起身時,一頭烏發慢慢褪去顏色,化作雪一樣的白。
與此同時,原本就陰沉沉的天空,發生了變化。
一層層雲彩散去,九重高天之上,彩霞恢宏,大道凝聚成一柄貫徹天地的劍。那劍無形又有形,似生似死,似劫似孽。
祂從一顆種子開始孕育,萬年來的惡孽催生祂長大,形成小天劫,以懲戒生靈。
小天劫無用,便會形成毀滅神州的大劫。
大劫降下,便會讓天地重歸一片混沌,不分生死,不分上下,不分陰陽,其數歸一。
直到億萬年後,新的生靈孕育,化一為二,化二分三,三生萬物,重演輪回。
所以這一次,不僅僅是天地大劫,更是成聖之劫,那柄天道之劍,凝聚着成就聖人的契機。
這在過去萬千年,都不曾有。
妖族王庭。
六聖廟中香火鼎盛,祭拜着六位妖聖。
天空徒然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彩霞恢宏的九重高天,那裏懸挂着一柄大劫之劍,恐怖的威壓讓大地顫抖,妖庭破碎。
忽然,一只巨大的孔雀虛影籠罩了妖庭。
祂清唳一聲,穩住了岌岌可危的妖庭,擡首望向高天,眸中神火湧動,燒毀了降下的天災劫氣。
一只小一些的孔雀拍打着翅膀,落在祂的身邊:“大聖!”
南孔雀大君展開雀翎,将妖族王庭護在羽下,神音靡靡冰冷:“天劫提前出世了。”
小孔雀瞪大眼睛,頭頂的翎毛一根根豎起來:“什麽!提前出世,可我妖族還!”
南孔雀大君仰頭啼鳴,毀去落下的劫火,祂運轉法力,護持住整個妖庭:“成聖之劫,真是萬萬年不曾見過了,可惜你修為太淺,無法去争。”
小孔雀蹦到大君身邊,聲色低沉,和大君一起仰頭看着天上劫雲,失落道:“是我無能。”
孔雲正心傷,忽然發覺了不對勁,他的聲音焦急,幾欲泣血:“大聖!你的身體!”
孔雀大聖的身體在急劇消耗,祂的塑像破碎,香火散入妖庭,無法凝聚複生之機。
南大君卻早有預料,祂振翼盤旋,在天空高歌徜徉,靡靡神音在小孔雀耳邊輕輕一笑:“我之極意,自在逍遙,萬年前妖族因我等沒落,如今一飲一啄,還盡因果,不負我族。”
孔雲睚眦欲裂,嘶聲:“大君!”
人間。
芳洲十六城。
大地開裂,天降玄火。
城中早已火光連天,仔細看,才發現那火不是天火,而是由火構築的大型陣法,幫助城池抵禦天災。
天都衛聲嘶力竭,在城中四處游走。
城池最上方,是一只毛發純淨的銀紋大貓,他四處撲火,銜刀碎石,牢牢護持住天都城。
殷飛雪毛發噴張,雙瞳如同烈烈融金,厮殺之餘遙望南方大澤,恨不得立刻擺平天災,殺過去見他:“薛錯。”
青州。
九曲黃河浮在城池上空,神女的虛影橫亘天地之間,牢牢地護住自己的臣民。
祂忍不住看向九重天,揮出彩绫,擊碎掉落的玄火與大劫之氣,輕聲道:“大澤,你莫讓我失望。”
千雲山。
神女八十九峰拔地而起,化作一道龐雜的陣法。
大陣中心站着一個藍色身影,他手托蓮花,淩空站立,萬張符箓飄旋四周,分往各處。
他并指一豎,磅礴氣浪掀起恐怖罡風。
青年墨發飛舞,衣衫如雲,在大陣中心叩下最關鍵的一筆。
“無間。”
“往生。”
“開。”
轟隆一聲。
天地翻轉,大澤山川消失不見,村落人居通通化入冥冥,一座黑天白地的神國拔地而起,覆蓋了整座千雲大澤,它樓閣林立,高塔俨然,無數魂魄披甲執銳,矗立在紙錢飄飛的神國中。
陳宗平腰挎斬魂刀,騎着高大鬼馬,目色堅毅,縱馬跑過星羅棋布的鬼兵,高聲:“大師兄!陰地衆鬼,聽從大師兄調遣!”
神女廟的師兄師弟,則由方龍洗率領,震撼的看着這天地倒轉的一幕,還是玄肇先跳起來,高喊:“神女廟衆修士,聽從大師兄調遣!”
“聽從大師兄調遣!”
風雲飄搖。
天地變色,狂風嘔吼中,青年平靜地懸浮在風中,指尖符箓獵獵作響。
墨發拂過臉頰,他輕輕彈手,将符箓飛出指尖,化作一場阻隔天地的渺渺細雨,潤物無聲。
“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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