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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顧如誨說:“小師兄,你瘦了。”
哪裏能看出他瘦了呢?他走的時候還很小,不到師父的腰高。
可是現在卻那麽大了。
這錯過的十二年,本該沒有痕跡的,可是那些痕跡此時都在青年的身上,在他熟悉又陌生的眼神裏。
顧如誨很難忘記,他登上埋花的長玉階時看到的一家人。師父長袍雪淨,面容俊朗如畫,笑着說,我收你為徒,我的徒弟,除了天地,不跪師親。
師娘冷潔如同高山雪,落英缤紛,花瓣落在她綢緞似的烏發,她微微蹙眉,專注的望向天空的飛劍。
劍上是他的小師兄,面對娘親心虛又害怕,他拎着魚跳下飛劍,望見顧如誨,卻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大概是那天的花兒落得太多,才會那樣的,如同一個美夢。
夢醒了。
他在流雲峰的不老林裏睡不着。
他想。
人間是一個什麽樣的去處?
他比誰都清楚。
世人多冷眼,弱者如污泥,臭不可聞。
若争不過別人,被殺了也就殺了,屍骨随意丢棄在城郊,荒野。
瓊漿玉露,芝蘭仙草養大的小孩,被扔去了那樣的地方,沒有靈臺,沒有修為。
顧如誨不停地找,找了很多年,在南海的城邊,找到了薛錯。
但是薛錯不再像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孩子。
他長的好高,那樣的俊美雍容,周身的氣質讓人捉摸不透,只有那一聲清澈的“師弟哥哥”,告訴顧如誨,薛錯還記得他。
青年劍修的眼眸沉靜,但力道卻是不容置疑的,他心中的萬千話語,都化作了絲絲縷縷的牽挂,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他真的找到了。
沒有死,也沒有傷,好像天地也厚待他,将他錦衣玉食的養了十二年。
顧如誨慶幸,他說。
“和我回家吧。”
青年聞言一笑,眉梢揚起來,眼睛裏泛起春水一樣的笑波:“師弟哥哥。”
薛錯好笑的看着顧如誨,眼睛裏說不清是悵然還是遺憾。
“我已經長大了呀。”
他好像在提醒顧如誨,微有愁緒的:“我的家……也不在流雲峰了。”
已經長大了。
劍修愕然,可到底是不善言辭,像個沒有嘴的葫蘆。
他在天一門十二年,弟子也從來不需要他說什麽,他站在明臺上,握着劍,便足夠了。
劍修大師兄。
能面不改色的劈開一座山,揮出一柄劍,卻無法在此時說出任何勸慰的話。
顧如誨沉默不語,他拍拍薛錯的肩膀,上下的看他,想确認他是完好的,他說:“小師兄,流雲峰永遠是你的家。”
頓了頓,“我住在斫竹峰,小師兄也可以到我那裏。”
見薛錯沉默,顧如誨終于後知後覺起來,可憐不通情欲的劍修,拿捏着語氣,像平常似的問:“還是你已經成家立業了?”
玄肇實在看不下去,跳起來道:“人族劍客,你有這等本事将他綁回去便是,他孤家寡人一個,身邊的龍龍龜龜,包括畫符那只筆,都是公的!”
锵——
那柄竹劍铮然出鞘,玄肇抖掉了許多陶片,抱着龜殼,躲到薛錯身後。
薛錯嘴角抽了抽:“玄爺,我師弟是個直性子,你別胡亂逗他。”
玄肇抱着頭,獨自嘀嘀咕咕,想來一定是贊美師弟哥哥他通情達理,薛錯高興地想,便将玄肇丢到腦後。
顧如誨看着薛錯明顯不是修士的氣脈,又望望一副邪氣的泥塑三寸丁,慢慢收回劍。
“師娘,也在找你。”
“師弟哥哥,”薛錯打斷他。
顧如誨本該勸他,告訴他龍威劍主這些年也在人間尋覓,流雲峰,不老林,他的東西一直留着。
可是那是人間十二年,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的十二年。
師父師娘未必能體會凡塵之悲苦,顧如誨卻知道,所以他将未盡之語咽了下去。
師弟若有怨憤,那也是極正常的。
老鷹飛出廊外左右看一眼,飛回來:“主人,這些都是正廟廟神。”
顧如誨沒殺他們,但重傷是難免的,他蹲在欄杆上,若有所思,這個藍衫人族不簡單啊。
“公子做了什麽?”
薛錯不由得想,若是他今天沒有和玄肇互換身份,那見到顧如誨的時候大概就是……
至于薛錯做了什麽,他清清白白,遂理直氣壯:“我炸了他們的神廟,毀了他們的金池寶殿。”
老鷹差點從欄杆上掉下去,玄肇則從他背後探出腦袋,瞪了薛錯一眼。
這薛小子怎麽這麽不會說話,他正欲分辨粉飾幾句,那冷冰冰的劍修雖然眼眸震動,但只是平和的嗯了一聲,還伸手拍拍薛錯的肩膀,似做安慰。
到底誰安慰誰啊?
兩人沒有敘話多長時間,薛錯擔心追兵将至,他捅的簍子又實在是太大,便提着三寸丁玄爺:“師弟哥哥,我要走了。”
顧如誨負手而立,微微點頭:“好。”
他道:“我與你同去。”
幾人化作流光遠遁,唯有留下的一地廟神,哀嚎遍野。
“大哥,他們到底是什麽來頭?”
“出手的那人明顯是個劍修,人族修士這是要謀反,要違逆天道,我等必須告上一狀!”
為首的金甲廟神長戟被斬,此時臉色陰沉,他道:“不能告。”
其餘廟神納罕道:“為何不能告?”
“是啊大哥!這些修士勾結香火神道,藐視天威,公然挑釁,我等理當上奏,協同東南兩陸/四十八洲,将這些邪修捉拿歸案,以正視聽!”
金甲神人冷冷地看他一眼,吐出一個蠢字,衆神面色不一,金甲神人則拾起铠甲,瞧了瞧,幹脆砸的更破。
“告?咱們的公文恐怕都遞不到南君手裏,就會被攔下來。”
“那個劍修年紀輕輕,卻有如此恐怖的修為,必然是大宗門的首席核心,這些核心弟子得門派厚愛,或早或晚都會成仙,屆時他到天上接任仙官,做了咱們的頂頭上司,你卻去告他?”
“啊?這,這,”有廟神臉色微變:“可他們是一夥的,将南君廟砸了個稀巴爛,我等如何交差。”
“他既然是仙門弟子,又為會與千雲城中的香火邪道在一起?”
金甲神人冷笑了聲,目光陰冷:“大劫重開,憑功德上榜登仙,你覺得若是人間太平,哪裏來的這許多功德,讓修士登仙呢?”
“大哥是說他們有可能沆瀣一氣……”
“噤聲,”金甲神人道:“我等散修,無門無派,沒有人為咱們出頭,何必要做這夾在中間的受氣包呢,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暗中,也去撈些好處,販賣些功德,上不了仙門,在人間做個土皇帝,豈不美?”
“大哥說的對!”
“好了,”金甲神人道:“咱們在此地修整,快活幾天再回去,就說咱們追到彈盡糧絕,絕路逢生,再多少領點補貼。”
“那上面要問是哪裏的妖邪?”
金甲神人勾唇一笑,喚來幾個心腹:“咱們南海附近有不少複生的小香火神,去偷偷放個消息,收些孝敬,誰給的孝敬少,誰就是罪魁禍首,明白了?”
“大哥英明神武!”
人間。
芳洲,天都城。
城樓上,一披着黑色鬥篷的人手持白羽扇,扇形長方,一扇列九羽,華貴璀璨,寶光天成。
他站在城樓,樓下是圍攻而來的修士,為首的人仙衣飄飄,玉帶款款,朗聲道:“妖孽邪物,不知大道之言,不聽大道之音,吾乃三絕秋水是也,我等今日來度化你們,為何不打開城門,迎我仁義之師。”
天都衛們聚集城樓,小妖怪和凡人混居一處,妖怪們身高力壯,扛着一管黑洞洞的鐵疙瘩,剩下的凡人則身披蘆葦,提着籃子,裏面都是包好的“武器”。
有個山羊胡的人族老道士指揮全局:“輕點,可別磕着碰着。”
有牛魔天都衛在身邊保護他,衆妖怪将一根根鐵旮瘩運上城樓,輕輕放好。
天都衛對那黑鬥篷十分尊敬:“殿下只需觀戰,若是我等撐不住,再勞殿下出手。”
“可。”
那聲音清越至極,又如同玉石相擊,當真是一把金聲玉振的好嗓子。
天都衛提提氣,拿出一個大圓桶,吼聲雄厚,傳出老遠,将秋水公子的聲音壓了下去:“兀那妖道,無故傷我天都衛,掠我城百姓,殺人放火,罪該萬死,若是敢踏進一步,就掀了你的死人腦殼!”
秋水公子臉色黢黑,身邊的修士連忙跳出來賣好站臺:“師兄何必要生氣,看我今日降妖除魔,打個頭陣!”
他從仙人中跳出來,手中寶劍熠熠生輝,呵斥:“小小妖物,安敢大放厥詞,當處拔舌之刑!”
喊話的牛魔統領眼神沉冷,不慌不忙:“放!”
旗兵揮旗,衆妖兵得令,在鐵旮瘩中灌入妖力。
嘭——
一聲巨響。
只見一陣煙霧爆出,接着十多顆黑鐵疙瘩飛向那修士,那修士駭了一跳,劍舞如風,奈何那黑乎乎的東西速度極其之快,剎那間爆炸,迸出的鐵石碎粒,妖毒迷霧霎時間将修士打得倒地不起。
秋水臉色一變,捏着鼻子:“這是什麽東西?”
“快快屏息。”
“咳咳,好生厲害的妖毒,咳咳,屏息也沒有用……”
牛魔統領站在那黑鬥篷的人身邊,目光深沉,忽聽那鬥篷下的人輕輕笑道:“天都殷飛雪,竟能以小小凡物,對抗修士。”
牛魔統領對自家大王忠心耿耿,連忙道:“凡間妖物不似妖界,有歸宿,是大王為我等謀得片刻安身之所,但大王對妖界一直心有尊重,絕無诋毀叛逆之語。”
那聲音道:“這些東西,都是……”
牛魔面糙心細,不卑不亢:“城中種種,皆為凡民小妖所想,大王坐鎮城中,傾其物力,力主人妖相攜,方才有天都城今日。”
“這鐵疙瘩。”
“大王說,一力破萬法,此物喚作[以德服人]。”
黑袍人:“……”
“那這個。”
牛魔:“這個叫做德藝雙馨。”
“這個呢。”
“這個是善良之矛。”
黑袍人緘默良久,此時,一只顫顫巍巍的小紙鶴飛到黑袍人身邊,輕輕說了一段什麽。
“找到了。”
“你竟然快我一步。”
牛魔正在納罕找到了什麽,卻見黑袍人揭下兜帽,青絲如同瀑布飄落,原本肅殺的城樓,因他之故,陷入了片刻的寂靜。
妖怪看孔雀,儀容出衆,氣韻天成。
修士看孔雀。
則孔雀貌美。
霞明玉映,杳霭流玉。
可比天上明月,可比白玉仙草。
那張面孔清秀之至,雌雄莫辨,他輕輕踱步,一揮白羽扇,在場的修士只覺眼前一黑,便被扇得七零八落,飛向百裏之外,唯有秋水公子孤家寡人,尚可以抵擋。
他解了天都城之圍,便操縱[極意自在功]遠遁而去。孔雲捏着白紙鶴,眸中迸發出驚人的銳意,那只紙鶴裏傳來一個陌生清澈的聲音:[師弟哥哥,那只肥鳥如何了?]
顧如誨答:[不知]
孔雲将那只紙鶴收入懷中,直奔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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