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與弟
時冕從來不知道家人是什麽樣的存在,他自小在孤兒院生活,被一個奇奇怪怪的養父帶走,但也僅此而已。
那個男人在福利院的檔案裏是他的養父,實際上這個人連一本戶口本都沒有,也可能有,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
因為他不需要上學,所以也不需要給他上戶口。
他每天都在那個男人工作的地方學習,學習如何處理事情,學習如何接人待物,學習如何看透人心。
時冕真的很讨厭這樣的生活,他不覺得自己會遇到這麽多奇奇怪怪的人,也不覺得會有這麽多奇葩的事情。
但那個男人說,這是他唯一能改變人生的機會。
“如果你學不會,我就會放棄你,你只能回到福利院裏,到時候你知道你的人生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嗎?”
男人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卻讓年幼的時冕陡然升起一股冷意。
“你會因為出身而被霸淩。”
“我會打回去!”
“你打不回去,永遠有比你厲害的人騎在你頭上,一步落後,步步落後,你只能在泥土裏腐爛,成為滋養別人的土壤。”
“你小學被人欺負,沒人為你出頭,你初中學會了反抗,因為不懂法律,因為對方有錢,你被人坑進了警察局,一關就是八年。”
男人似嘆似笑地看着他:“出來後的你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你想活着,你選擇去酒吧做打手,你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年長你十四歲的青年。”
“他對你很好,把你當親弟弟一樣疼愛,他自己賺的錢很多,但都是賣皮肉的錢,他要還債,他要攢一筆錢養老,遇到了你之後,他還想給你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他接了一個有權有勢的客人的生意,最後再也沒有離開那間包廂,死之前他還在想,他的債還沒有還完,不知道銀行卡裏的錢夠不夠給你好好生活。”
男人臉上平靜的表情讓年僅六歲的小孩覺得他的說謊。
“你不信?”男人随手一劃,憑空出現一道半透明的畫面,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出現在小孩眼前,那個人死死抓着一臺手機,死不瞑目。
“如果你學有所成,能接替我的職位,這個人的命運就不會如此。”
“他本該被一對有錢有勢的夫夫領養,成為他們唯一的兒子。”
時冕看着青年裸露的身體,皺着一張小臉,他讨厭鮮血。
“你所在的A8小世界出了問題,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剛才我所說的就是現實。但是如今事情還沒有發生,我管不了,只能你以後去管。”
男人換了個坐姿,半空中的畫面如同電影一般滑動,“他初中被人領養,後面被養父母賣到了一個小山村裏。從未得過愛意的他,成年後被一個四十多歲的渣男欺騙,而對方只付出了零星半點的愛意。”
男人伸出小拇指,比了一點點距離,“只有這點光說不做的關心,就足以騙得他為了那個男人欠下一大筆債務,最後渣男遠走高飛,留下他一個人還債。”
“學歷不高的他找不到工作,被債主扔到夜場賣了自己,後面遇到了同為孤兒的你,他多了一點希望,想憑借自己的努力,讓你以後能和他有不一樣人生。”
“他對你好,像哥哥一樣關心你,只為了讓你以後不會像他一樣,因為一點甜言蜜語就萬劫不複,他會想着為你籌劃以後,哪怕他自己都身陷囹圄。”
“最後還是為了你,他眼中的弟弟,跟他身世一樣的家人,所以他死在了那間包廂裏。”
“最後給他收屍的是酒吧的經理,裹了一塊毯子送去火葬場,一個幾十塊錢的寵物用的骨灰壇,連墓地都沒有,就被經理趁夜在郊區外,随便找了座山就埋了。”
“他沒有家人,那個有錢有勢的人只是給他的債主打了個電話,就不用再管這條人命了。”
“一個月後他還沒有出現,被關了八年的你依舊冷心冷肺,覺得他只是做樣子,并不承認他真的把你當弟弟,也不覺得你跟他是一家人,哪怕他死前都在想給你安排好後半生。”
“你死在一場酒吧鬥毆裏,警察還沒有趕過來,你就被人一酒瓶開了瓢,倒在了當年他斷氣的包廂外面。”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你被醫護人員擡出酒吧送去醫院的時候,雨下得很急,你還有一點意識,看到了嗎,你還在眨眼看着天空。”
“在你徹底斷氣的時候,埋着他骨灰的山上,山體滑坡了,他的骨灰壇被沖出來,撞到樹上,碎了。”
半空中的畫面随着男人的敘述一點一點展開,比起男人平淡的語氣,時冕看到得更多。
一臉慈愛的男人滿臉無奈地收起一盒餃子,那是專門給他做的晚餐。
對方被有奇怪癖好的人折磨得渾身是血,死前還拿着手機,上面是一個沒有播出去的電話,備注是弟弟。
他看見了自己和對方的過往和未來,而此時他正站在起點,眼前這個應該是他養父的男人,卻說他改變不了。
“你要在這裏長大,等你開啓試煉那一天,回到你的小世界,去改變這一切。”
男人手指一動,半空中的畫面緩緩消失,“A8小世界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在未來,我不能等到那個時候才去解決,不然一切都晚了。”
“可是現在這個問題沒有出現,我又不能插手小世界的運行。”
“我要怎麽做?”小孩意外地冷靜,只是赤紅的雙眼透露了他內心的情緒。
到底還是個小孩啊。
男人嘆了一聲,“我封存了A8小世界,作為你以後試煉的地點,你可以在試煉的時候去改變,但前提是,你必須能走到繼任試煉那一步。”
“改變它,成為我。”
“好。”
從那以後,時冕開始去世界歷史管理室,查詢自己世界人物的歷史。
他開始知道自己所在的辦公樓是什麽地方,開始去看A8小世界的走向。
在萬界管理局,歷史并不是真正的歷史,只要有人在此時做出了改變,歷史就會一點點演變成未來,這就是某個人的一生。
時冕看到那個青年的未來,和他那天在男人辦公室裏看到的一樣。
秦虞,這個大他十二歲,明明已經受盡苦楚,卻還是願意給他善意的青年,不過成年後的他不識好歹,讓這個“哥哥”死無葬身之地。
「你所在的A8小世界出了問題,他本該被一對有錢有勢的夫夫領養,成為他們唯一的兒子。」
這個笑得很溫柔的青年,死在了一個喧嚣的酒吧裏,無人送終。
萬界管理局的員工都知道局長找了一個小孩做接班人,他們都不覺得這個小孩子能比之前的備選者出色。
但是偏偏這個小孩,一次次通過試煉,一次次以優異成績完美達成,被萬界局人物歷史薄一一記錄。
這是真正的記錄歷史,沒人能在看到上面萬界局員工的未來。
終于,他十八歲了,準備開啓繼任試煉,提前去考場踩點的時候,撿回一個奄奄一息的靈魂。
這個靈魂,叫宋承。
A8小世界的封存出了問題,這個小世界六年前就已經開始自行運轉了。
“晚了六年,如果按當時我領養你的時間,如今你在A8小世界應該已經十二歲了。”
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慢悠悠呷了一口茶,“不過上了萬界局歷史人物歷史薄的人可以跳出小世界的規則,所以我的繼任者,你要以什麽年齡,出現在屬于你的時代裏?”
“與你無關。”十八歲的青年冷冷說完,再次回到世界歷史管理室。
他重新把秦虞的生平看完,又看了一眼偷瞄自己的管理員,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棟獨立于混沌中的大廈。
坐在辦公室裏的男人感受到結界的波動,輕輕笑了一聲,嘆道:“青出于藍吶。”
他煙灰色的瞳孔望着虛空,看到了既定的人生在改變,他的這位繼任者,成功扭轉了偏離的結局。
感嘆完後,男人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這個小屁孩,我也沒有虧待他,怎麽一副缺愛的樣子,非要加入那個家?”
真是的,明明秦虞把時冕當弟弟,這個繼任者喜歡的也是世界歷史管理局的那個管理員,怎麽非要粘着對方?
真這麽缺愛嗎?
“小冕,為什麽你要叫這個名字?”
坐在車後座的小家夥晃了晃腿,模糊的記憶一閃而過,還沒回過神,話便說出了口。
“因為這個世界破破爛爛,所以我要學會赦免別人,和赦免自己的錯,所以就叫時冕了。”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諧音詞。”葉晟一臉無語,看向正在開車的青年,“小虞,你弟弟不會這麽小年紀就看小說了吧,看着有點中二。”
還赦免別人和自己的錯,當自己是法律全書呢?
正在開車的青年目不斜視:“眠眠不看小說,不過他喜歡跟管家看電視劇。”
他倒不覺得弟弟的說法有什麽問題,估計小孩想表達的是原諒世界和自己的錯,用錯了詞而已。
“我大爸說給眠眠定這個名字,是希望他以後執掌時家,成為Y國的無冕之王。”
所以要說中二也是自家大爸,關弟弟什麽事?
葉晟若有所思:“這樣的話,以後我接手家族,得幫咱弟弟一把。”
怎麽說也是男朋友的弟弟,一家人作對可不利于家庭和睦。
坐在後座的小家夥朝副駕駛做了個鬼臉:“我是哥哥的弟弟,才不是你的。”
葉晟也不惱,從衣兜裏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寶石糖:“如果我有一把糖,那你是不是我的弟弟?”
眠眠特別硬氣:“不是!”
葉晟又掏出另一把糖:“那現在呢?”
彩色的硬糖像寶石一樣漂亮,琉璃糖紙不停地摩擦,發出動聽的聲音。
眠眠咽了咽口水,“今天我勉強是吧,但是明天我就不是你弟弟了。”
葉晟故作苦惱:“這麽多糖才做我一天弟弟啊?那我多虧啊?”
眠眠一臉傲氣:“不虧,今天我是你弟弟,所以你和我哥就算合法夫夫。”
正在開車的白虞差點把剎車踩到底,他沒好氣道:“葉晟!眠眠在換牙,你別給他吃這麽多糖!”
眠眠立刻辯駁:“可以吃的,我的牙已經長出來了。”
白虞打着方向盤,不贊同道:“你其他的牙還沒換,不想新長的牙被蛀蟲咬,現在就不要吃。”
眠眠特別委屈:“我喜歡吃嘛。”
“你不吃,我就給你買一顆紅寶石。”白虞抛出籌碼,“永遠不會化的那種。”
也是過年時他才知道,弟弟喜歡五顏六色的寶石,是因為小時候的六一兒童節,福利院給孩子們分了一顆形似寶石的硬糖。
小孩舔了一口就收着,打算以後慢慢吃,結果糖化了。
加了色素香精的硬糖味道未必有多好,但卻是小孩當時的記憶中,第一次嘗到這麽甜的味道。
化了的糖把衣服染髒,時冕被保育阿姨責備的時候,想的卻是那顆甜甜的糖。
後來被大爸爸帶回家Y國,看到時奶奶脖子上的珠寶項鏈後,小孩一下子迷了眼。
尤其是得知這種是石頭,不會融化後,小孩就更加開心了,從此開啓了收藏寶石的興趣愛好。
白虞了解之後心疼得不行,同樣福利院出身,他太知道童年得不到的東西,在有能力以後就會報複性消費。
就像有的人從小得不到愛,沒有體驗過被愛的感覺,長大後就會為了別人那點零星的好,而付出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
就像交換一樣,在別人眼裏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在缺愛的人眼裏卻是一種珍寶。
白虞能理解弟弟收藏寶石的執念,也願意去填補他對那一顆糖的遺憾,但是不能以傷害自己的身體為代價。
比如說蛀牙。
他飛快瞥了副駕駛一眼,冷冷開口:“你要是敢給眠眠吃太多的糖,以後就別想踏入我家大門一步。”
葉晟讪讪把糖塞衣服裏,只偷摸給眠眠扔了一顆,“我有分寸,也沒想全給他吃,你不是說村裏有很多小輩嗎?我是給那些小孩準備的。”
白虞:“……小輩,不一定是小孩。”
葉晟恍然:“少年人是吧?那也是一樣,沒事,反正禮多人不怪。”
眠眠憤憤扒開糖紙,把糖含到嘴裏,鄙視道:“葉晟哥哥,我哥是回來舉行清明祭祖的,又不是你們結婚了回來上族譜的,你第一次來就到處送禮,不像話。”
去年白虞上大學,葉晟偷偷轉學回國這件事,白黎喻夫夫兩是過年的時候才知道。
可那個時候大兒子已經和對方确定了關系,他們也不好再插手兒子的選擇。
今年清明祭祖本來不關葉晟的事,但是對方聽說白虞清明假期要去雲城,還不打算帶他一起。
他死乞白賴打聽到白家族譜的事,就三天兩頭上門磨白黎喻,一副他以後勢要上白家族譜,所以現在提前回村見人的模樣,搞得白黎喻不答應都不行。
不過葉晟也只能跟過來看看,至于真的祭祖,還輪不到他。
不能祭祖倒覺得無所謂,葉晟覺得自己能來第一次,就能來第二次,他有信心在以後的某一天,以白虞伴侶的身份上白家族譜!
于是他也沒理小孩的嘲諷,一本正經道:“也是,我頭一次來确實得注意點禮節,那這些糖就當成供品給祖宗嘗嘗吧。”
他仔細研究過華國民俗,知道緬懷先人不能只送花,還要有水果之類的供品,所以他送糖果應該也行。
“祭祖用的是黑糖和冰糖,這些糖你自己吃吧。”白虞嘆了口氣,“明天祭祖的時候你閉嘴,什麽也不用幹,當自己是個木頭樁子就行。”
不然真得在祖宗面前丢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