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地道裏的這條路似乎格外漫長。
好在地道中有早已安排好的食物和水,倒也給衆人帶來了莫大的安慰。
不知走了多久,前頭終于傳來些許光亮。
“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了!”
蒯民出聲鼓勵衆人。
話音剛落,便有腳步聲輕輕地從地道的那一頭傳來。
“總算是回來了。”
楚霁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笑意。
聲音在狹長的地道中消散,随之而來的是一位身穿銀白铠甲的疏朗公子,後頭還跟着一隊士兵,一個個神采奕奕,身姿挺拔。
衆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那些膠州百姓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來人。
這是什麽天上下凡的神仙公子嗎?
尤其是站在前頭的那位。
眉目淺笑淡然,周身盡是不似凡俗中人的矜貴。
他身後那些士兵簡直就是拱衛着他的天兵天将。
就在這時,膠州百姓發現原先一直帶領他們的蒯校尉疾步走上前去:“大人,幸不辱命,無一傷亡。”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滄州牧楚大人。
這一路上,這些滄州士兵給他們講了不少這位楚大人在滄州做的好事。
按理說,他們此刻應該是害怕這樣的人的,至少心裏會存一個疑影
——膠州的周大人曾經也是這樣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
誰又敢保證這位楚大人不是懷了同周珩一樣的心思?
可漸漸的,他們又意識到了這位大人與周珩實實在在的不同。
周珩說得多,卻做得少。
周珩說他已然盡全力想為百姓們免除青黃稅,但奈何皇帝不允。
可滄州不僅沒有這什麽勞什子的青黃稅,去年楚大人更是直接将農稅降到了十五稅一。
周珩說一定會救桐昌城百姓于水火,可他卻依舊關閉了桐昌城城門。
可去歲滄州大雪,楚大人卻給各家各戶發放了棉衣棉被,不曾落下一個人。
這一路的閑聊,已然讓他們從內心裏認可了這位楚大人。
這位不顧兩軍交戰之仇,毅然決然派人前來營救他們的楚大人。
是他們的大恩人!
意識到這一點,膠州的百姓在狹窄的地道中排開,随之齊刷刷地向着楚霁行了跪拜大禮。
楚霁連忙擺手,也不說什麽,只說早就備齊了飯菜,就等着各位了。
再次見到陽光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淚都幾乎要落下來。
春末夏初的暖陽蕩滌着所有陰霾,就連空中漂浮的塵埃也閃着光亮。
這是他們久違的也曾經以為要永別的人世間。
而将他們帶回人間的,便是這位楚大人。
在這一刻,這些膠州百姓無比确信自己先前的猜測
——這人是下凡的神仙公子。
他們剛想說些什麽,突然響起一陣驚呼。
“少爺,敵軍又來了!”
紀安急匆匆地趕來,身上是來不及換下的戎裝。
自從那日膠州軍來襲被他們擊退後,第二日一大早,膠州軍再次發起攻城。
蒯民一去便是三天兩夜,這三天兩夜裏,膠州軍在周珩的指揮下,一日不曾離開過滄州城外,不時便會命小股部隊發起車輪戰。
顯然是周珩發現了地牢中的“籌碼”不見了,手忙腳亂之下只得改變策略,命膠州軍将滄州圍住,不敢叫那些人發現此事。
這些天幾乎所有士兵都嚴陣以待,一刻不敢脫下铠甲、放下武器。
是以,這一波的進攻來得雖快,卻也在楚霁的意料之中。
楚霁神色一凜,随即有條不紊地安排道:“紀安,将人安頓好。蒯民,帶着你的兵去休息。其餘的人,跟我走。”
“主公,還是讓我去吧。您休息。”
眼瞧着楚霁轉身欲走,蒯民連忙将人攔住。
楚霁的狀态并不好,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
“回去休息,這是軍令。”楚霁深深地看了蒯民一眼,無奈道。
蒯民一走便是三天兩夜,原先的儒将風姿全然不見,臉上胡子拉碴的,瞧着和蒯信還當真是親兄弟。
“主公……”
“楚大人,我們随你去城牆。”
蒯民還欲再說些什麽,就被一道女聲打斷。
他轉頭看去,正是那位巾帼不讓須眉的女子。
當時他們去往地牢時,便是這位女子目露兇光地瞪着他們;也是她最先開口表示願意相信他們;在地道中,她又主動過來,要幫着他們一起填地道。
那女子一拱手:“大人,我想到城牆上去,告訴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們,不要再替周珩賣命了。現在我們已經安全了,他們不用再受威脅了。”
人群中漸漸的有人又站了起來,走到那女子的身後,用行動表達着自己的立場。
楚霁看着越來越多聚集過來的人群,直到全部的人都站在了他的身側,不免也為之動容。
他救人全憑本心,并不為什麽旁的。
卻不想,現在卻有這樣的意外收獲。
楚霁想起,曾在秦縱的兵書上瞥過一眼“攻心為上”。
古有四面楚歌,那今日,他便也效仿而行之。
滄州城牆內外,兩軍對壘,各不相讓。
他們都有要守護的人,所以不得不倒刀戈相向。
戰争一觸即發之時,一群人的出現打破了這樣對峙的局面。
滄州守軍雖然不明白自家大人為什麽突然帶着這麽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婦孺上城牆,但還是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而當他們站上城牆的那一刻,外頭的膠州軍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這不就是他們的家人嗎?
三日前的那一場攻城之戰當然又以失敗告終,但他們還未來得及退回營地,便又被周珩發號施令,全部都聚攏在滄州城下。
衆人想不明白周珩又要做什麽。
但唯一讓他們慶幸的,便是因着這幾天大家不曾回到營地,周珩沒有再陣前殺人。
若是能如此,叫他們在滄州城下一輩子也願意。
可是現在,原本被關押在周珩手裏的家人,怎麽會出現在滄州?
莫不是滄州的人抓了他們,要和周珩用一樣的手段來威脅他們?
這種事情,膠州軍幾乎不敢再想。
家人在周珩手中,只要他們攻下滄州,家人便尚且有活路。
但落在了滄州人手中,他們與滄州交戰多日,家人又怎麽會讨得着好?
膠州軍一個個都紅了眼,看見了親人家眷的,更是睚眦俱裂,想要不顧一切地沖進滄州。
就在這時,城牆上爆發出一聲大喊:“張大壯,是楚大人救了我們!楚大人和周珩不一樣!男兒頂天立地,不要再給他賣命了!”
喊話的正是那名女子,名叫朱芸。
朱芸與張大壯是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的。
兩人在很小就定了娃娃親,後來張大壯父母雙亡,便毅然從軍,說是要掙一個好前程再來娶朱芸。
張大壯在軍中一直表現優異,現如今已經是一位百夫長了。
是以,當知道自己的未過門的妻子被抓時,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但事實擺在眼前,周珩吃準了他沒有家世背景,但在軍中又有一定的地位,這才決定拿他開刀的。
張大壯站在隊伍的前方,朱芸的話他聽得清楚。
七尺男兒再看到生龍活虎的未婚妻子,臉上原本的猙獰蕩然無存,反而淚流滿面,手足無措。
城牆上的人紛紛開始喊話,向自己的家人控訴周珩無道的罪行,講述楚霁派人營救他們的故事。
膠州軍如何不知道周珩的惡?
只不過是有軟肋被周珩捏在手中,不得不與虎謀皮罷了。
可現如今,局勢逆轉了。
軍心的潰散就在一瞬間,淚水模糊雙眼之時,他們幾乎全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全然顧不上後頭沖鋒的號角。
見此情景,楚霁連忙示意蒯信喊話。
蒯信福至心靈,想起自己曾經當山大王時那些來“剿匪”的官兵的話,扯着嗓子大喊:“只要放下武器,滄州必然既往不咎。只要歸降滄州,與滄州軍享受同等待遇。”
“別給那個周珩賣命了,那就是一個陰毒小人。我們楚大人才是真的善待百姓、體恤将士,人人稱頌。”
說着說着,蒯信冒出了些許真情實感。
他自己也是從旗峰山上那個流寇被楚霁帶着,成為了一州的校尉。
再高的贊譽,在蒯信心中,楚霁也配得上。
膠州軍的隊列之中,周珩被自己的親信保護着。
前頭發生的事情他都已然盡數知曉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漫延上心頭,與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無力感。
若說楚霁戳穿了他在桐昌城的陰謀,他只是感到憤怒,卻不并十分恐懼。
那麽此時此刻,便是局勢幾乎失去控制。
但也僅僅是幾乎而已。
“這七百人沒有了,便回膠州再抓就是。膠州有的是人!”
周珩一把掀開車辇的帷幔,失态地低吼着,吓得一衆親信跪地請罪。
恰在此時,他們身後的軍隊也一齊亂了起來。
哀嚎嘶鳴遍野,無一人在意軍中的號角。
“大人,收手吧,我們不能……”
一錯再錯。
校尉費千跪在地上,可剩下的話卻再沒有機會說完。
周珩一把抽出侍衛的劍,結束了費千的性命,也封住了他的未盡之語。
軍中那些雜亂無章的聲音簡直要沖破他的耳膜,将他拉入無盡的深淵。
“放肆!你們都放肆!誰若是再敢有動搖軍心之語,殺無赦!”
周珩手中長劍铮然觸地,生生沒入土地半寸有餘。
透過戰車的帷幔,周珩隐約能看見孑然立于城牆之上的楚霁。
沒有兵甲利刃的守護,卻在萬民拱衛之中。
周珩的目光驟然兇狠。
不,他還沒有輸。
周珩從車轍上翻身而下,拉過戰馬,拿起長弓。
城牆之上,蒯信依舊在激烈地講着話。
從楚霁将他這個土匪頭子帶出旗峰山,再到今天滄州城內人丁繁盛、六畜興旺的現狀。
放下武器的膠州軍越來越多,就連滄州軍也受到了感染。
蒯信打小是個不愛念書識字的,不像他的兩個哥哥那般能言善道,可他所說都發自肺腑,反而更有樸實真切的力量。
“咻——”
長箭破空而來。
出自周珩之手,目标是陣前形容激動的張大壯。
而此刻的張大壯滿心滿眼地盯着自家未婚妻子,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襲來的箭矢。
楚霁薄唇輕抿,連忙搭弓。
弓弦撤手的瞬間,将原本襲向張大壯的箭矢擊落。
可就在衆人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的時候,周珩已然腳踏馬背,淩空而起。
長箭直直地朝楚霁而來。
方才射向張大壯的一箭不過是掩飾,這一箭才是周珩真正的目的。
誰也沒有想到,周珩會将自己暴露在半空之中,不顧被滄州軍射成篩子的風險,也要對着楚霁放出這一箭。
周珩此時得意極了。
楚霁此刻身旁并無護衛,孤身一人地站在那群老百姓裏頭。
他若是想活,只要抓過身旁百姓擋箭即可。
否則,必死無疑。
周珩真的很想知道,在這個關頭,這位所謂的愛民如子的楚大人,會如何選擇。
楚霁并不善武,唯一擅用的只有弓箭。
但此時再搭弓瞄準必然是來不及的了。
閃着寒芒的箭镞迎面而來,楚霁瞳孔驟縮。
“大人!”
死亡的威脅逼近,耳邊是遠處蒯信的嘶吼。
楚霁緊緊擰着眉,腦中唯一閃過的念頭是該怎麽向自家的秦小将軍交代。
他還沒有陪着秦縱,打回南奚,把蕭彥的腦袋懸在菜市口上挂十年呢。
“铛——”箭矢被打偏,釘在城牆上。
“阿縱。”
楚霁的眼前出現了那個方才還在他腦中閃過的人影。
只一人,便可抵千軍萬馬。
踏雪嘶鳴着從膠州大營的隊伍中沖出,徹底沖垮了整個膠州軍。
秦縱還保持着側身跨馬的動作,半個身子都貼在踏雪的側邊,只有一只修長有力的大腿搭在馬背之上。
他手中是剛剛情急之下随手從地上撿起的石子,還有一顆尚未曾扔出。
原來,之前膠州軍後方傳出的喧鬧之聲并非因為他們軍心大亂,而是被秦縱命人分左右兩翼合圍沖散。
是整個隊伍都亂了。
秦縱調整回策馬的姿勢,從踏雪背上一躍而起。
他朝着楚霁揚唇一笑,見到楚霁點頭,秦縱腳底蹬着城牆而上,拔下了那支被釘在牆壁上的長箭。
霍然轉身後,秦縱握着箭,幾步來到周珩身前,眼底是一片寒冰。
周珩尚且還未從方才的變動中反應過來,秦縱已然來到了眼前。
他不認得這人是誰,但下意識地知道此人之恐怖。
能以一顆石子彈開他全力射出的一箭,便可見一斑。
但此時人事到此事已為時太晚。
秦縱怎能容忍有人傷害楚霁?
縱使周珩使出渾身解數抵抗,秦縱還是輕而易舉地将人打落在地。
手中緊握的箭矢穿透铠甲,正中周珩的心髒。
鮮血噴濺而出的那一刻,秦縱的心慌才稍稍得以緩解。
沒有人知道,當他看見箭矢飛向楚霁的那一刻,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缰繩,要從馬背上摔落。
還好,還好,趕上了。
膠州收兵的號角很快響起,周珩血流如注的軀體也被他的一衆親信拼盡全力奪回。
那傷在心髒上,哪怕搶回去了也活不成。
膠州軍倉皇散去後,楚霁大開城門,将秦縱和他的将士迎回從城中。
随着秦縱的歸來,整個滄州城中陰霾霁散。
所有人都知道,這場仗就快要結束了,而且是會以滄州大獲全勝的結局。
州牧府中,凱旋的秦小将軍卻第一次對楚大人發起了火。
拒絕了楚霁伸手摸自己耳朵的動作,秦縱冷聲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道理主公難道不懂嗎?”
聽見這一聲主公,楚霁才知道這是把人都氣到這個地步了。
還真是別說,秦小将軍冷下臉來,還真是唬人得緊。
楚霁實在看着手熱,不顧秦縱的推脫,還是十分霸道地将兩手放在了小将軍的耳朵旁。
說出口的話卻十足溫柔,帶着笑意的:“三個月不見了,小将軍一回來就這麽兇的呀。”
秦縱的氣勢瞬間消散:“是三個月零十二天。”
楚霁噗嗤一聲笑出來,毫不客氣地搓揉着手下散着熱氣的通紅的耳朵。
楚楚:輕松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