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楚霁看着眼前透着無法掩飾的緊張的蒯息,暗自嘆了一口氣。
按下心中的情緒,楚霁笑着點頭道:“多謝,随我進來吧。”
外頭光線太暗,看不清楚。
說完,他轉身便進入房中。
屋內的小書房裏還點着暖香,沉香的暖和槐葉的清混合得恰到好處。桌案上擺着他今日已經處理完畢的公務,還有幾本他往常愛看的閑書。
這幾本書原是放在書房裏的。
今日書房被秦縱占了,小将軍怕他無聊,特意将這幾本撿了送過來。
因着他人久不在房中,兩盞銅燈的燈芯未剪,現下只剩下些許搖曳的燭光。
蒯息看着楚霁的背影,亦步亦趨地走着。
他們倆之間忽然像是清塵濁水般遙遠。
像傾慕于那雲端之月,他的心意昭昭隔了三千裏。
他幾乎有半年時間未曾見到過楚霁了,可卻沒有一刻不在關注着楚霁的消息。
難民齊聚、大闕來襲、暴雪突至……每一場稱得上驚心動魄的戰役,楚霁都已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蒯民的家書一封不落地交到了他手裏。即便是寥寥數語,他也能從其中窺見楚霁的神采。
當然,還有一個讓人無法忽略的名字。
秦縱,秦小将軍。
一柄亮銀戟,正和了它的美譽——百兵之魁。在秦小将軍舞得出神入化,為楚霁平定四方。
半年來的思念和“嫉妒”,幾乎将他整個人壓垮。
若說昨晚吃年夜飯時,秦縱旁若無人地為楚霁添菜,讓蒯息的危機意識拉滿。那麽守歲時,楚霁對秦縱的親昵,讓他心底的那一根弦再也繃不住了。
楚霁站在銅燈旁,轉過身來,卻不落座,只是看着蒯息。
他已然與秦縱有約,便定然不會再接受旁人。
有些話,若是蒯息說出了口,他們之間便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楚霁亦不願如此。
“主公。”蒯息因為心裏藏着事兒,一觸碰到楚霁的視線便底下了頭。
可正是這一低頭,借着燈光,他瞧見了楚霁腰間所佩之物。
方才在外頭,因着是傍晚時分,蒯息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當是楚霁新得了什麽喜歡的玉佩。
可這哪裏是什麽玉佩?
這分明是一個做工精巧的獸牙珮。
若是他未看錯,應當是一個虎牙珮。
一個雕刻着南奚獨有的忍冬紋的虎牙珮。
蒯息替楚霁管理拍賣會,因此眼力自然不俗,對天下奇珍皆有所涉獵。
楚霁當日不曾看出,是因為他原本所處的時代,老虎獠牙這樣的配飾全都是出土文物。
他知曉蒯息定然認得,也通曉其中寓意,這才将人帶入了掌着銅燈的小書房。
蒯息的呼吸一窒。
南奚,獸牙……
希望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他故作無意道:“主公近日又新得愛物?”
楚霁順着蒯息的目光看過去,當即露出笑意。
他伸手撥弄了一下虎牙珮下頭綴着的流蘇,道:“是阿縱送與我的。”
蒯息幾乎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再說話的勇氣。
楚霁這樣的笑容甚是罕見。
他本就生得極好,多數時候都是清淺一笑,但也足夠嫣然無方。
更何況是此刻?說起秦縱時,他的眼角眉梢裏俱是溫柔笑意。
蒯息勉強扯出笑臉,控住住喉間的顫抖,問道:“那主公可知這虎牙珮的寓意?”
楚霁原只是想借着讓蒯息發現虎牙珮,從而就此歇了對他的心思。
可被他這麽一問,楚霁陡然就想起了他病中醒來的那個午後。
少年人将他曾經傍身的武器打磨成精致的配飾,捧着交到他眼前。
那一副生怕他不肯收下,見他收下又怕他不願佩戴的模樣,讓楚霁想起來都心軟。
像是無盡的潮水,在他的心隙裏泛起溫瀾。
秦縱的那副樣子,楚霁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雖然同自己解釋說獸牙在南奚傳統中寓意着辟邪、健康,可楚霁是何等的聰明?
他在病中雖然稀裏糊塗地收下了,但事後卻已然猜測出個七八分。
他大可以讓人翻出南奚的典籍來,其中寓意便可一目了然。
但既然秦縱自己害羞,楚霁也樂得裝作不知道,全當是縱容他一二。
同樣,聰慧如楚霁,既然看得出秦縱的心思,又怎麽會猜不出蒯息的心意?
蒯息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他視其為好友至交,視其為左膀右臂,并不曾動過別的心思。
否則,滄州事務那般繁忙,就連紀安都被迫擔起了許多責任。
他又何必将自己得力的蒯信調往鹽場?
鹽場雖然重要,卻也并非蒯息不可。
楚霁長嘆了一口氣,對着蒯息點了點頭:“我全然知曉。”
“主公……”
“蒯息……”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止住話。
蒯息連忙低下頭,等着楚霁說話。
“蒯息,出海一事,雖然有大哥親自負責,但我也不想讓他太過勞累,你可願回去幫他?或是你有什麽旁的要求,雲州?并州?都可以。”
他自覺對不起蒯息。
他的本意是蒯息在鹽場裏,兩人的距離遠了,久了旁的事情自然就想不起來了。
可他忘了,鹽場裏整日面對的就是一片蒼茫的鹽湖,也容易心思郁結。
現下,他的拒絕已經那樣明了,蒯息想必是想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蒯息苦笑一聲:“主公的意思,蒯息已然知曉了。”
沉默半晌後,蒯息終究還是說道:“還請主公讓蒯息繼續留在鹽場吧。千裏碧波無瀾,可以靜心。離……蒯民他們兩個也近些。”
楚霁思索片刻,決定尊重蒯息的意思。
兩人都站着不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說了這麽久的話,息的賀禮還不曾呈上。”蒯息稍稍平複下心情。
他不願見楚霁如此,自然要轉移話題。
他攥了攥手指,幾次才顫抖着從袖中拿出那個錦盒。
“合浦明珠一對,”蒯息将錦盒打開,勉強笑道,“是息于拍賣會上偶得。”
珍珠難得,其中以合浦明珠為最。
合浦明珠又稱南珠,玉潤細膩,光采奪目。
眼前的這一對南珠更是堪稱典範,圓潤碩大,無須上手也可知其質地絕佳。
也就是蒯息了,才能拍得這樣的一對珍珠。
是他向楚霁提出了拍賣會的設想,楚霁便将此時全權交給他負責。
楚霁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他,一早便拍板決定,拍賣會所得他與蒯息六四分成。
此時的蒯息身價不菲,又有拍賣會裏優先選物的特權,這才能拍得這珍寶。
可合浦明珠是何意,楚霁飽讀詩書,是再了解不過了。
“盈尺青銅鏡,徑寸合浦珠。無因達往意,欲寄雙飛凫。”【1】
一雙明珠,可與一對大雁相較。
凫亦為水鳥。
楚霁自然不能收這一對珍珠。
他剛想要拒絕,便聽得蒯息沉聲道:“送與主公,和秦小将軍。恭賀……”
蒯息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只得找補為一句勉強合景的“恭賀新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楚霁倒是不得不收了。
“那便多謝蒯息了。”楚霁只得笑着說道,“我亦有回禮相贈。”
既然蒯息這樣說,他便也只當這是普通的新春賀禮罷了。
按照禮節,他也早就為蒯息準備了禮物。
楚霁從桌案旁的抽屜中拿出一把算盤,純金為盤,白玉為珠。
“算盤一響,黃金萬兩。我瞧着你腰間總是佩着算盤墜子,大約也是信這些的。”
楚霁将白玉珠子随手撥動,算盤發出悅耳的聲響。
蒯息沒想到楚霁會注意到這個。
從商之人總是要信些財運之說的,他想做楚霁的錢袋子,那自然更要注意。
“算盤為商人之物,卻又棱角分明,形狀方正,和了‘方行天下,至于海表’之意。儒雅而嚴謹,剛直而善謀,正是我眼中的蒯息。”
“主公是這麽看我的嗎?”蒯息有些感動,聲音也帶着哽咽。
“自然。否則,我怎會視蒯息為至交之友呢?”楚霁點頭道。
“是,蒯息是主公的至交之友。”蒯息聽懂了楚霁的意思。
他是楚霁的朋友,是楚霁的心腹,雖然永遠不可能成為愛人,卻同樣值得交付信任。
楚霁的拒絕那樣含蓄,又那樣堅定。
但楚霁合該就是這樣的。
在踏進這座院子之前,他已然做好了一切準備。
而這個結果,已然超乎他想象的好。
原本他想着,滄州有衆人輔佐,鹽場亦走上正軌,無需他再操心什麽。
哪怕是楚霁手底下的各項生意事務,都已然體系成熟,任是換一個管事的來,都能勝任。
沒有什麽再需要他的了。
他的兩個弟弟對于楚霁的忠心比之他亦分毫不差。
就算楚霁直接讓他交出手中的所有權力,讓他回益州“養老”,他也會告訴兩個弟弟是他自己的問題,絕不會對楚霁的大業産生任何影響。
可是現在,楚霁卻告訴自己,他還需要他,因為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感情一事,并非說放下便能放下的。
可為了楚霁這份友情,為了楚霁的這份信任,他會盡力做到釋然的。
蒯息失魂落魄地走了,手裏捧着那金玉算盤。
忽的,他卻在院中突然撞倒了人。
秦縱原本怕楚霁等急了,書房裏的禮物一完成,就火急火燎地就往他院子裏沖。
未曾想,居然差點撞上蒯息。
好在秦縱身手矯健,腳尖一點,避開了蒯息,又伸手将那算盤接住。
蒯息這才回過神來,正要開口道謝,卻瞧見了一旁的人是秦縱。
心中苦澀更甚,但良好的教養還是讓他開口:“多謝秦小将軍。”
秦縱見他從楚霁的小書房中出來,又是這樣的神情,自然猜到了發生何事。
他将算盤交還給蒯息,沉吟一瞬後道:“息先生,可願至秦縱院中飲酒?”
蒯息之于楚霁,是極好的朋友,亦是極重要的副手。
秦縱向來通透。
他知道,蒯息此時此刻之情狀,雖是為了楚霁的拒絕,可其中也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原因。
蒯息傾慕楚霁,自然萬事會以楚霁為重。可即便如此,也會讓蒯息與自己産生細微的隔閡。
這種隔閡或許很少,甚至不可察覺。
但楚霁要做的,是改天換日的事情。
容不得些許意外。
秦縱自覺是君子,亦認為蒯息是君子。
接風宴上他們可以一酒泯千愁,此刻定然也可以。
蒯息原本該痛恨秦縱的,至少是讨厭。
但眼前這個為了楚霁,主動提出要請他這個“情敵”喝酒的少年,讓他生不出半分的不喜。
他能察覺到,秦縱的話不含一絲一毫勝利者的炫耀,全然皆是赤忱。
難怪,他能讓楚霁心甘情願地佩上虎牙珮。
“多謝秦将軍,息的酒瘾恰好犯了,便叨擾秦将軍了。”
秦縱點點頭:“還請息先生先行。我與主公彙報一事,即刻便返。”
【1】出自南北朝 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詩》
我不行了……
昨晚我那還不會說話的小表弟來我家,睡我的床。他!拉我床上了!我們家頓時兵荒馬亂,一片狼藉。
昨晚實在是想寫文的,但條件不允許。今天白天又去随禮,明天還有!!!救命!!!只能盡量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