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大年初一,天氣晴好。
年三十夜裏飄落的些許小雪已然霁散,萬裏晴空如洗,暖陽給冬日偶現的白雲鍍上金邊。
穿透雲層的日光灑滿人間,散發和煦舒适的溫暖。
按照習俗,大年初一這天,各家商鋪都是不開門的。
可即便如此,滄州城內依舊是熱鬧非凡。
天才蒙蒙亮,細雪初停時,城中央便搭起了戲臺子。
是舞獅大會。
在大雍的傳統裏,舞獅可以帶來好運,象征着勇敢和吉祥。因此每逢春節,城中都會由官府或富商出自舉辦舞獅大會。
過去幾年裏,滄州官員腐敗,百姓生于水火,傳承百年的舞獅大會自然也就擱置了。
但今年,是氣象一新的年。
楚霁一早便在民衆和士兵中選拔舞獅人才,凡是有家學淵源或者舞獅熱情的,都可以報名參加海選。
這不,臺上正舞着的,便是此次海選的冠軍團隊。
這盧家兩兄弟家裏自祖上便是滄州有名的獅頭,其自成一派的表演風格很受滄州民衆喜歡,大氣磅礴,氣勢恢宏。
火紅的獅子,描金的毛發,一雙炯炯有神的钴藍色眼睛,這獅子一登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甚至有些稍上了些年紀的人都悄悄地抹着淚。
自從滄州被錢、馬二人霸占以來,年節裏就再也不見了盧家舞獅的身影。
現如今,總算是一切都好了。
喧天的鑼鼓裏,只見那獅子在高低不一的梅花樁上身姿矯健,或是靈活跳躍,或是肆意翻滾,一個淩空翻騰引得叫好聲無數。
當獅子大顯了身手後,它終于躍上了最高的一根梅花樁。獅子頭高高昂起,整個獅子呈現出呼嘯的狀态。随後,從獅子口中吐出了一幅新春的對聯。
“好!”
大街上喝彩聲一片。
每個人都穿着鮮有補丁的衣服,身子是暖的,心是暖的,臉上是幸福,心裏更是幸福。
小孩子是最為快活的了。
不僅有新衣服穿,有舞獅表演可以看,更是有一項專屬于小孩子的拜年活動。
在大雍的習俗裏,大年初一這一天,各家各戶門戶大敞,在家門口再擺上各式各樣的糖果或點心,若是負擔不起,便是擺上些瓜子豆子什麽的,也算是寓意等同,稱為納福。
這時候,小孩子只要上門拜年,對着主家說上一句新春的吉祥話兒,便能拿走一把糖果零食。
上門拜年的小孩子越多,就越能說明你們這一家是和善之家,能納四方之福。新的一年呢,福澤也會越來越深厚。
往年滄州哪怕是那樣的境況,過年時也總多些生氣。糖果這些精貴玩意兒買不起,可農家自己炒的豆子總還是能勻出來一些的,無論如何都要讨一個好意頭。
今年便更是熱鬧非凡了。
喜氣的春聯貼在大門,大紅的燈籠挂上門沿,燈籠下便是蓋着紅布的架子,架子上便是各式各樣的糖果、糕點、瓜子。
家家都迎春納福,花樣百出,想要占得鳌頭。
可若是論人氣,怎麽比得過州牧府?
楚霁想着辭舊迎新,當與百姓同樂,便也依照風俗,在州牧府門口擺上應有的物什。只要有孩子們過來,不拘說的是什麽,小肉手便能伸到盤子裏抓上一把。
先前高大巍峨的朱漆大門,四十九顆閃着金光的門釘,讓小孩子們望而卻步。
可當大人告訴他們,這裏面住的是楚大人之後,他們便又争先恐後地跑過來——給楚大人送最多最大的福氣。
而此刻,收到了最多最大福氣的楚大人,一出房門,便瞧見了站在臘梅樹下的秦小将軍。
秦縱身上是新裁制的冬衣,款式和顏色都是他平日裏常穿的,不過是一身玄色的長袍罷了。
可在細節處楚霁卻讓繡娘花了不少心思。金銀兩線雙股交叉繡出滾邊,精巧工藝鈎織出暗紋,是天邊的雲卷雲舒之态。
豐神俊朗,風流公子,不外如是。
“新年快樂,我的小将軍。”楚霁滿意地欣賞了一番,笑着走過去。
秦縱瞧着眼前的楚霁,幾乎看直了眼。
楚霁向來喜愛素雅之色,月白、皎玉、竹青、松花,這些才是他衣櫃裏的常客。
可今天,或許是為了應和新年的喜氣兒,楚霁的長袍雖還是淺雲色的淡雅,卻配了一件銀朱色的大氅。
雪色和瓊枝中,美人移步,當是何種盛景?
直到楚霁開口,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新年快樂,我的……”他順着楚霁的話,同樣開口,卻突然頓住,片刻之後才接上二字:“主公。”
楚霁徑直走過去,他先是輕輕将秦縱肩頭的殘雪拂去。
也不知他在這裏站了多久,臘梅枝幹上覆着的白雪竟被風撫到了他的肩上。
随後,楚霁解開腰間荷包,從中拿出了一小把的糖。
“今年我都十六了。”秦縱失笑。
他不知多少年都未曾上門讨要糖果了。
孩童的新春納福之禮會一直持續到十二歲。
他幼年時期便不甚喜歡與那些同齡人湊在一起玩鬧,他寧願在演武場上多練習一會兒戟法。
若不是母親的要求,說是要給百姓們添些福氣,他是絕對做不出上門讨要糖果這樣的事情的。
後來,他八歲時,秦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新春納福禮,便止在了八歲那年的春節。
楚霁卻不理他,依舊将那一小把顏色鮮豔的糖果捧着,素白的手比之最上等的官窯白瓷也不遑多讓。
“十六歲便不能吃糖了嗎?”楚霁的聲音是那樣理所當然,明明嘴上說着十六歲,可那态度全然是哄着小孩兒的寵溺。
他想着,秦縱八歲便全族流放南奚,自然沒有辦法像別的孩子一樣擁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在旁的同齡人還在嬉笑玩鬧的時候,秦縱已經肩負起了十萬秦家軍的重擔。
旁的楚霁做不了,但這些糖果,楚霁想替他補上。
秦縱聽懂了楚霁的意圖。
他雖然并不在意這些,但是當楚霁這樣珍而重之地想要替他補上童年的缺憾時,他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就變成了那個幼年的秦縱。
他朝着楚霁,扯開了自己的荷包。
楚霁從善如流地垂下手臂,彩色的糖果從指尖滑落,滑進秦縱的荷包裏,也将蜜糖的甜,送進秦縱每一處的感官知覺裏。
随後,楚霁伸出雙手,捏了一下秦縱的耳朵:“好啦。我有糖果相贈,阿縱可有賀禮報我?”
他其實只是想逗一下秦縱。
昨日在短暫的疑惑過後,他想起了秦縱送與他的虎牙珮。
他這才意識到,或許這就是秦縱一直在準備的驚喜。
畢竟,那上頭的忍冬紋雕工繁複,卻格外精致細膩,一看就是耗費了秦縱極大的心血。
驚喜已經被他提前得到了,再要求每個月只拿俸祿的秦小将軍送出新春賀禮,好像屬實是有一點點的過分。
未曾想,秦縱竟點了點頭。
“哦?”楚霁真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楚三公子出身高貴,可不是什麽禮物都看得上眼的。
“俸祿微薄”的秦小将軍,該怎麽讓楚三公子滿意呢?
“想借楚楚的書房一用。”秦縱道。
楚霁疑惑:“書房?不是一直都許你用的嗎?”
那日楚霁從病中醒來,看見了秦縱翻看了一半的兵書。兩人後來閑話時楚霁才發現,秦縱竟然有那麽多的兵書,全都放在他的木箱裏。
有些是他憑着曾經的記憶默出來的,有些是他從書肆裏淘來的,他的大半俸祿皆消耗于此。
後來,楚霁便讓紀安在書房裏加了一面的書櫥,添了套桌椅和筆墨紙硯。
他又将自己的藏書整理一番,将其中和軍事兵法相關的書籍都贈與了秦縱。
閑暇時,兩人便點着一爐暖香,喝着益州頂翠,一同窩在書房裏,或是讀書,或是處理公務,倒是十分惬意。
“不是,我的賀禮所占地方不小,我想挪動一些你書房裏的布置。不知道你肯不肯。”秦縱故意賣了個關子。
他可是聽蒯信說了,蒯息給楚霁準備了極為貴重的賀禮。
他本就比蒯息晚來了兩年,這次可千萬不能輸!
楚霁本就夠好奇的了,這話簡直将他的期待值拉滿。
他當即點頭同意,期待着秦縱的驚喜。
一整天,楚霁的書房裏人來人往,一群将士擡着或大或小的東西進出,反而是秦縱窩在書房裏,總是不出來。
勾得楚霁眼睛總是圍着書房打轉。
可每次他前往書房想要一探究竟時,都被秦縱手下那幾個千戶給攔了回來。
若他硬闖,這幾個人自然不敢攔他。
可任誰都知道,這只不過是楚大人和秦縱将軍的小玩笑罷了,全當是給新年添些熱鬧。
是楚霁自己一言九鼎,說了書房任由秦縱擺布的,現下可抵賴不得。
無奈,他只好焦急又期待地等着。
傍晚,楚霁一邊于院中賞梅,一邊等着秦縱過來。
方才晚膳時,秦縱還特意過來,讓他莫要着急,再過半個時辰便完工了。
耳後傳來腳步聲,楚霁驚喜回頭。
“阿縱…”楚霁看清來人,連忙止住話頭,“是蒯息啊。”
蒯息在聽到那個“阿縱”時,眼底眸光閃了一瞬。
但他還是很快振作起來,他暗自深呼吸一口氣,便朝着楚霁行禮道:“息與主公送上新春賀禮。”
這是件并不尋常的賀禮。
以物陳情,他別有心思要表。
還需要老婆發工資的粽子流下貧窮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