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楚霁用完了午膳,便召了黃鈞來。
最近州府裏的各項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黃鈞他們幾個功不可沒。此次的赈災一事,楚霁便準備交給黃鈞來做。
“大人,下官已經統計出來了。”
黃鈞已然楚霁的性子,他不愛講什麽繁文缛節,更看重下屬的辦事能力。
因此,他一進了書房,便徑自彙報着。
楚霁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從積雪區轉移出來的村民共有一千七百一十戶,共計八千五百六十人。房屋因雪災倒塌的共有六百九十戶,共計三千七百六十人,其中有五百一十人受傷,但均為輕傷。此外,三天雪災中死亡人數為十六人,均為自然死亡。”
面對這樣潑天而來的雪災,傷亡與損失能降到這樣的地步,讓黃鈞都以為是手底下的人送錯了報告。
他反反複複地核對了十數遍,才敢确定這就是真實的數據——受災人數甚至要少于往年正常降雪之時。
楚霁稍稍計算了一下,對這個結果還算是滿意。
不使一人凍斃于風雪,他真的做到了。
“遷出積雪區的居民要全部重新安置,就安置在新開辟的梯田腳下,這個你和劉為商量着辦。此外,受災居民的房屋也要全部重建。召集民工,以工代赈,為受災百姓重建家園。”
黃鈞領命稱是。
“對了,除了銀錢以外,還有一樣東西一并發給百姓。做工滿十天的可以領一罐。”
說着,楚霁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擺着的一罐芝麻油。
黃鈞順着方向看去。
只見桌案上放着一個陶罐,瞧着毫不起眼。
“這是新榨的芝麻油,可以代替豬油食用。且一畝芝麻所得的油可供一人食用兩年。本官的目的是要推廣芝麻的種植。”楚霁出言解釋道。
他早先便了解到,一畝芝麻的産量至少為二百斤,根據百分之三十的出油量計算,一畝芝麻至少能榨出六十斤的油。而一個成年人一年所需要食用的油約為三十多斤。
黃鈞聞言,心下一驚。若是真如楚大人所言,這芝麻推廣開來,便能使所有的滄州百姓都吃上油了。
要知道,滄州百姓過去這半年雖也有能力不時地買一些肉解解饞,但他們更想要的是豬油。都說油多不壞菜,這無論是什麽素菜,只要有了油,都能變成美味佳肴。
偏偏楚霁又需要大量的豬油制作肥皂,這也就導致滄州市場上的豬油供給量并不許多。雖然在楚霁的嚴令之下,豬油的價格并不很高,但卻也不是家家戶戶都能買到的。
“是,屬下一定辦好。”黃鈞連忙道。
“重建所需的各項材料均由官府出資采購。若是有商賈敢趁機哄擡物價,滄州境內的抄家問斬。”
楚霁的眼神透着寒意。
“若是其人戶籍所屬為其他州府,是否與當地州府通信?”黃鈞問道。
在大雍,地方官員不可以處置其他地方戶籍的犯人或進行跨州的抓捕,需要由其所在的州府進行處置。這也是當初蒯息帶着一家老小從雲州逃往任州的原因。
楚霁輕嗤一聲:“不必。那便大可以告訴他,能者多勞,我楚家不介意手上多一門生意。”
黃鈞:……可以,這很楚三少。
“街道上的積雪清掃工作怎麽樣了?”楚霁又問。
“按照大人的意思,招募了掃雪工,官府出資,民衆出力。再有三日便能徹底清掃幹淨了。”
大雪過後,百姓感念楚霁的恩德,一個個都自發地拿着掃帚鐵鍬上街,幹勁十足,甚至還說不要工錢。
還是黃鈞帶着下屬苦口婆心地勸,才讓這些百姓收下了掃雪錢。
只不過,這一番行動下來,黃鈞在百姓之中的口碑卻也好上了不少。
黃鈞自己也沒想到,曾經他一個出門都害怕被百姓砸臭雞蛋的官員,現在也能被人真心實意地稱上一聲黃大人。
你還別說,這感覺還真是不賴。
勉強比得上喝一盞每兩值二十兩銀子的益州春茶吧。
“東城門外的官道清掃了嗎?”楚霁突然問道。
“東城門為主城門,自然是率先清掃幹淨了。只有北城門地處偏僻,外頭的官道還未來得及組織清掃。”黃鈞只以為楚霁在詢問掃雪具體事項的展開,便如實答道。
楚霁細想一番,忽的綻開一抹笑:“那邊暫且不必清掃了。”
黃鈞看着這笑意,只覺得脊背發涼。
當初楚大人新官上任時,上一秒還笑着叫他們落座,下一秒就下令罰了他們俸祿,幾天後就砍了錢佑才和馬元恺的腦袋!
這次是誰啊?居然犯到這麽個“活閻王”的頭上。
呸呸呸,什麽活閻王?
黃鈞細細想來,竟然覺得這人真是活該!
滄州城外,落霞山下。
一輛奢華的馬車行駛在小道上。
馬車的車輪不知壓着了什麽東西,忽的一個颠簸,發出劇烈的搖晃。
因着這陣颠簸,馬車內咕嚕嚕地掼出來一個紫色的肉球,發出一聲“诶呦”的慘叫。
一旁的侍從見了,連忙忍住笑意,上前将人攙扶起來。
“常侍,您沒事啊!”
孫常侍艱難地将身上臃腫的披風甩開,借着侍從的力道從地上爬起。一張發面饅頭似的臉因為跌了一跤變成了在污水溝裏滾過的髒饅頭,又因為氣憤,變成了豬肝似的赤紅。
他恨恨地踢了一腳将他扶起的侍從,看着地面積雪的眼神幾乎像是淬了毒。
若非知道楚霁為了自己的官位,多少銀子都使得,他怎麽可能領了這麽個苦差事?
楚霁自上任州牧以來,雖然有平了錢馬二人叛亂的功績在,但時間長了,陛下便也就忘了。倒是楚霁這麽久也未能尋來龍鱗一事,讓皇帝陛下起了疑心。
再者,皇上近來愈發覺得自個兒的身子不太爽利了,他能不着急嗎?
這不,皇上就将孫常侍派來。
明面上是讓他來給楚霁送新春慰問的,實則是來探查情況的。若是有必要,可以直接宣旨命楚霁回京。
無論現下滄州是何種情況,有了皇帝賦予的這個權力,只要楚霁想保住自己的州牧位置,就少不得要脫下一層皮來。
那可是皇商楚家。怕是州牧府的地縫裏随便掃掃,那金子都夠他吃用不盡的。更遑論是現在楚霁有求于他?
想到很快就能到手的銀子,孫常侍才舒出了一口氣。
還未等他下令處置車夫,一旁的山上突然傳來震天的響聲。
“兄弟們,搶了他的馬車和行禮!”
孫常侍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山上沖下來一群衣衫褴褛的賊人,身上的破冬衣上滿是裂口,随着他們的跑動竟有柳絮飄出。
孫常侍想要趕緊沖上馬車,卻又聽得那些賊人的吶喊,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多虧他的侍從忠心,一腳将車夫踹下,揮劍将連接馬與車的車靳斬斷。
“常侍,您騎着馬!”
孫常侍聞言,哆哆嗦嗦地就要上馬。
他常年伴駕,是皇帝的心腹。陪着皇帝去狩獵游玩之事,也是常有的,馬術确實不錯。
可眼看着那些賊人手裏或是拿着鋒利的斧頭,或者舉着一人高的鐵鍬,馬上就要沖了上來,孫常侍只覺着腿腳發軟,眼前昏花。
侍從見狀,一手拽住孫常侍的後領,一手提着孫常侍的褲腰,将人拎上了馬背。
後頭的賊人将至,慌亂之中他們根本無暇顧及馬車等物。
侍從揚鞭一甩,孫常侍座下之馬嘶鳴一聲,揚起蹄子就往前沖去。
身後的人漸漸被甩開了,孫常侍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看來只是劫財的。
他剛想着喚人過來扶他下馬,一轉頭才發現,他的侍從一個也沒有跟過來!
他們莫不是,被抓住了?
這個想法讓孫常侍心裏一緊。
北風呼嘯,積雪滿地,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他一人一馬。
孫常侍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是什麽人間疾苦?可別還沒等他見着楚霁的面兒,就要身負皇命地交代在這荒郊野嶺了!
還沒等他再兀自悲涼一番,遠遠地就瞧見後頭有人影沖過來。
他們速度極快,身下還騎着馬。
孫常侍心頭一喜,他就說嘛,皇家侍從,各個都是高手,哪裏會這麽輕易束手就擒?
人影漸漸近了,近了。
再定睛一看,孫常侍顧不得破口大罵那群廢物皇家侍從,胖手朝着馬屁一拍,又蹿了出去。
那分明還是那些賊人!竟然将他侍從的馬兒盡數都搶了去。
身後賊人緊随,孫常侍肥胖的身體逐漸體力不支。
他身後的披風被北風刮走,冷風從領口直直地灌進去。頭上的玉冠逐漸松散了,散亂的頭發在風中張牙舞爪。
他心裏又怕又急。
忽的,他瞧見不遠處有一座城牆。
一定是滄州城到了!
若是往常,他少不得要嘲諷一番,那灰敗的城牆處處都透出一股子窮酸模樣。
可現如今,他就像是看見了暗夜裏的火光、洪水裏的浮木。
就在他準備全速前進時,座下的馬兒居然一腳踩進了一個深坑。
一個趔跌,孫常侍從馬背跌落,在雪地上滾了好幾圈。
好在這冬日裏穿得厚實,孫常侍竟然覺得自己暫時無甚大礙。
至少比起後頭馬上就要追上的賊人要好很多。
喊打喊殺的聲音再次傳來,他手腳甚是麻利地從地上爬起,朝着城門的方向跑去。
只是這雪地實在太深,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時不時地就會陷進雪坑中。
遠遠瞧着,就像是皚皚白雪上,跌跌撞撞地滾着一個紫色大圓球。
這短短的距離,此刻顯得那樣漫長。
就在孫常侍以為自己就要被抓住的時候,他成功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一溜煙地滾進了滄州城門。
楚霁帶人趕到時,恰好就是孫常侍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了下來。
孫常侍只覺得眼冒金星,眼前的這個人更是閃着金光。
好一身的炫彩奪目的雲錦,果然是寸錦寸金。
他一把上前就要抓住那袖子,卻被輕易躲開,一個踉跄又趴倒在地上。
但他也顧不了這許多了,被冷風嗆過的嗓子嘶啞地喊道:“楚大人,快關城門!”
随後,他眼前一黑,翻着個白眼暈死過去。
楚霁看着地上爛泥一般的人,冷嗤一聲:“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