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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
    第57章

    冬日的午後?空氣幹燥,小林苑的景觀做的精美,便會引來鳥雀落在梅樹枝上,天冷,羽毛就變得?蓬松,遠遠看去,像是一溜排的蒲公英。

    都側着腦袋,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

    很年?輕,約莫也就大學剛畢業的年?紀,身上的西服揉皺了,頭發也油膩地?垂下,跨上臺階的時候甚至還撲通一下絆倒,給原本就沾上灰塵的褲腿,變得?更髒更爛。

    伸出的雙手卻無比急切。

    “砰——!”

    镂空古典設計的紅棕木門被猛地?推開,光潔的青石板上撲進來?個踉跄的身影,趙守榕第一個站起來?,震驚地?傻在原地?,張大了眼睛。

    無比漫長的一瞬後?,才開口。

    “小頌,你這是怎麽回事?”

    趙頌哆哆嗦嗦地?站着,身上還是那種令自?己?父親厭惡的窩囊勁兒,眼神虛,不敢擡起來?看人,更遑論周圍已經響起了竊竊私語,逼得?他額角漲得?通紅,哭着喊:“爸,救救我!”

    今天上午,他就是用同樣的語氣,懇求的佟懷青。

    但此刻,卻全然沒有?看到自?己?這個哥哥似的,只盯着趙守榕看,甚至想沖過來?,跪趴在對方的膝頭。

    佟懷青臉上浮現出?不忍的神色,仰起臉看池野。

    池野沒有?動作,只是注視着他。

    眼神很安靜,就像數日前的一個傍晚,他倆在院子?裏看星星時,佟懷青沖人撒嬌。

    “這麽愛我呀,是不是什麽都願意為?我做呢?”

    “嗯。”

    “你給我做飯幫我刷牙,我都要變成小米蟲了,如果以後?遇到困難,也可以踏實地?躲在你背後?啦。”

    “那不行。”

    承載了兩人重?量的藤椅搖搖晃晃,發出?很輕的聲響,池野從後?面?環着佟懷青:“有?些事,我再怎麽努力也代替不了你,也不能去代替你,需要你自?己?來?。”

    掌心裏的那雙手很纖細,但不代表它不強壯有?力。

    他家的佟佟,很厲害的。

    “你只要記得?,我站在你背後?,你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池野親了親他的眼皮兒。

    “我都能在下面?,接着你。”

    似乎是和他想到了相?同的地?方,池野揚起嘴笑了笑,把?寬厚的手掌放在了佟懷青的肩上。

    趙頌依然語無倫次:“爸爸,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是他們逼着你來?的嗎,”佟懷青靠在椅背上,目光很柔和,“你欠了多少?”

    趙守榕已經大踏步地?走過來?,直接揪起趙頌的後?頸,拎起來?的時候輪圓了個耳光,甩過去的剎那,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下來?。

    細皮嫩肉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紅色的掌印。

    趙頌的腦袋被打得?偏向一側,轉過來?的過程感覺骨頭都在嘎吱作響,雙耳轟鳴,心裏全是恍惚,他不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公子?哥兒,很老實本分,就想着能在父親面?前露露臉,替他和母親多掙得?一份財富罷了,他做錯了什麽,從小到大,他的父親連一次家長會都沒有?為?他開過!

    委屈伴随着仇恨,趙頌張了張嘴,只感覺到口腔裏的血腥味。

    他還是不敢,和父親起正面?沖突。

    直到被拽着往外走,才慌張地?掙紮起來?,抱住趙守榕的大腿,聲音凄厲:“爸,我不能出?去!他們在外面?等着我,給我送過來?的,沒有?八十萬的話我要被剁指頭啊爸,你救救我……爸爸,我求求你!”

    趙守榕的腳步停住了,古怪地?看着自?己?兒子?:“八十萬?”

    又問:“他們?”

    趙頌的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是,就在外面?等着。”

    他閉上眼睛,吞咽了下,眼球被薄薄的皮膚覆蓋着,似在震顫。

    八十萬而已,父親一定會救他。

    雖然已經拒絕了自?己?,但當着衆人,哪怕是為?了趙家的顏面?,他也一定會救自?己?,不會這樣把?他像狗一樣地?扔出?去。

    趙守榕幹脆利落地?坐了回去:“你走吧。”

    扯松了自?己?的領口:“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除了佟懷青,他還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趙頌是裏面?最平庸的一個,爛泥扶不上牆。

    而此刻,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他。

    “爸爸,”聲音都帶着抖,不可置信,“這點?錢,不夠你買一塊表,給外面?的女人買房買車都不說,如今我這個樣子?,你連八十萬都不肯拿出?來?嗎……”

    趙守榕轉向佟宇文?,目光掃過廳內的諸位衆人:“見笑了。”

    他氣定神閑,右手舉起,做出?個往外揮的動作:“你們都知道,我只跟佟佟媽媽領過結婚證,在我心裏,外面?的孩子?比不上佟佟一點?,所以現在我再怎麽焦頭爛額,也一定要陪着佟佟做治療,不能讓他,也步入跟小頌一樣的後?塵。”

    輕易地?拉回了話題。

    趙頌表情遲鈍地?看着他。

    “爸爸,”他的神情變得?古怪,“我、我明白了。”

    趙頌緩緩地?後?退,摸了下自?己?臉上的巴掌印,笑了聲,居然擡起頭,昂頭挺胸地?走出?了那道門。

    他早就該明白的,也不必再心存幻想。

    原本以為?撿漏了真品,能得?到父親的另眼相?待,沒曾想竹籃打水一場空,趙頌第二次見到那倆農民工,沒有?下車去購買,而是悄悄地?跟在對方身後?,留意着是哪處工地?挖出?了東西,滿心歡喜地?準備回去時,卻被陌生的黑衣男人按在了車上。

    “可算逮住你了!”那人咬牙切齒,聲音卻很普通,不費力的話完全記不住的那種平凡,“你跟工地?上的那倆賊狼狽為?奸,偷了我的青花瓶!”

    趙頌劇烈掙紮:“你、你在說什麽,我沒有?!”

    “我都看見,也拍照了,你們仨鬼鬼祟祟,你他媽的就是負責放風的,說,老子?的花瓶呢!”

    對方似乎不願與他多費口舌,推搡間揪着他,帶上了車。

    腰間抵住了陣冰涼。

    趙頌冷汗都要下來?了,骨子?裏的怯懦和恐懼,令他帶着人回到自?己?的家,幸好?母親有?事外出?,他慌張地?對那人說,瓶子?是他買的,立馬還你,別?纏着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真的很害怕。

    可是,打開儲物櫃的門,那個青花瓶不見了。

    人證物證俱在,他親手帶着那個瓶子?找人檢驗,老師傅們明明白白告訴他,就是真品,國寶級,賺大發了!嘴上的笑容還沒完全褪下,立馬就遇見了這樣子?的事,趙頌明白,自?己?中了計。

    他洗了把?臉,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問對方,你要多少錢。

    花錢消災。

    對方嗤笑一聲,不多,八十萬。

    這個數字的确不是天文?,也不會把?人逼到走投無路,趙頌和媽媽雖說手上沒什麽産業,吃每月發的零花為?生,但再怎麽說,也有?些體己?錢,再不濟,賣點?首飾,借借湊湊,也是夠的。

    趙頌一開始,的确是這樣想的。

    他甚至想到了佟懷青。

    因為?佟懷青和他的圈子?沒什麽交集,這事到底不好?聽,不想傳出?去。

    那做了局的騙子?在他身後?站着,戴着手套,不抽煙不喝水,口罩上是一雙過目即忘的眼睛,沒有?任何的記憶點?。

    “或者,你跟我說,你爸是怎麽拿到那塊地?的,跟他吃飯的人都有?誰,我就放過你。”

    趙頌警覺地?回頭,方知來?者不善。

    他成年?後?,父親偶然也會帶他出?入酒局,那場隐秘的宴會,他的确參與了,可是,不能說——

    “有?什麽掂量的,”對方語氣随意,“你爸馬上就要倒臺了,知道不?”

    趙頌沒能掩飾住表情的驚訝。

    那沒什麽起伏的聲線,突然揚起了調子?,似乎摻了蜜。

    充滿誘惑。

    要不要打個賭?

    “賭一下,你在你爸爸心裏究竟有?沒有?地?位,如果有?,那八十萬到賬,咱一筆勾銷。”

    “如果沒有?,當着衆人的面?你們兩個鬧一場,鬧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脫離了父子?關系,這樣的話,以後?他出?了什麽事,也牽連不到你。”

    趙頌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敢嗎?”

    “不信啊,”對方靠在牆上,随口說了兩個人名,滿意地?看到趙頌眼睛快速的眨動,“怎麽樣,敢不敢啊慫包,你到底是他親生的嗎,完全——”

    “你住口!”

    肩膀劇烈起伏,趙頌失控地?大吼:“給我閉嘴!”

    父親冷淡的話語再次響徹耳畔:“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

    母親的煩悶,家裏的窒息,終于在心裏升騰起一陣報複性的快感,要垮掉了嗎,他不是沒有?耳聞,暴雨如注下,被拖欠薪水的農民工舉着的橫幅,黑紙白字觸目驚心,被奪取家園的老人渾濁的眼淚,都一下下地?砸在趙頌的心裏。

    他說,好?。

    走出?了門,面?對角落裏平凡面?孔的男人,機械式地?說着那天晚上,他的所見所聞,參與的人都有?誰,如何在推杯換盞間完成利益置換,贓物在哪裏放着,父親與人稱兄道弟,允諾在自?己?開發的樓盤內,留最好?的大別?墅相?送。

    可自?己?和母親,還住在那個小小的三室一廳。

    沒換過地?方。

    多可笑,連心裏的魔鬼都受不了,嘲笑他是個得?不到承認,和繼承權的私生子?。

    屋內的趙守榕,看着那扇重?新關上的門,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來?不及了,他的資金鏈出?了很大問題,拆東牆補西牆,今天必須抓緊把?佟懷青的事情解決掉,順理應當地?處理那些東西,不動産可以再議,現金流他知道,老頭子?一直存着呢,肯定全留給他的寶貝孫子?了。

    最近太焦頭爛額,法律越來?越公正透明,他以前吃紅利,走偏門的路子?已然行不通,慌得?厲害。

    有?遺囑,還是做了公正的。

    今天他就要以佟懷青父親的身份,天經地?義地?拿走這些東西。

    畢竟這個兒子?流着他的血,卻不算他家的人,甚至還發了瘋搞同性戀,沒法兒再繁衍子?嗣,傳承香火。

    早就該放棄了。

    趙守榕是個很自?信的人,殺伐果決的手段為?他贏了很多,雖說也輸過,但他無比自?負,此刻也拍了拍手:“咱們還是進入接下來?的正題吧。”

    似乎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佟老已經銷戶了,按照他的遺願,他留下的遺囑和信件,也将由今天昭白于天下,外面?重?新響起了腳步聲,佟懷青站了起來?,和池野并肩而立。

    銀行和公證處的工作人員,到達現場,帶來?了遺囑的複印件。

    親戚們傳來?一陣騷動,有?人說這是老爺子?什麽時候留下的,當時神智清楚嗎,也有?人偷偷掐了下身邊人的胳膊,小聲說,起碼先聽下裏面?的內容,再做定奪啊。

    工作人員态度很溫和,帶着白手套的雙手取出?了複印件,當着衆人的面?齊聲誦讀。

    “我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

    居然是一份忏悔書。

    “能不能先念遺囑的內容啊……”

    佟懷青垂着睫毛,有?些聽不清楚裏面?的內容,只想起了那個有?很多繡球花的小院子?,他沖外公展開雙臂,大笑着被舉向天空。

    “此生別?無所願,錢財亦為?身外之物,唯一期盼的是,親人平安,健康,佟佟能快點?好?起來?,彈不了琴也沒關系,找點?喜歡的事,也是為?國家做貢獻。”

    他出?事的時候,外公神智還清醒,白發人送黑發人,親手在女兒墓碑上,放下一束玫瑰花。

    隔壁是他小女兒的墓,時常打掃,上面?的照片還很清晰,笑容燦爛。

    接着,是公證人員宣讀遺囑。

    按照遠近親疏,以及各家的情況,都或多或少留了點?東西,最後?的大頭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兒子?佟宇文?,另一半則是孫兒佟懷青。

    意料之中。

    唯一可能要說的是,外公把?那處房子?,以及自?己?所有?的樂器,全部交給了佟懷青。

    佟宇文?那裏,則多了些珠寶。

    “給你那洋媳婦戴,都是好?東西吶。”

    佟宇文?濕了眼眶,用胳膊使勁兒擦了下自?己?的臉,聲音很小:“凱瑟琳是華裔……”

    趙守榕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衆人,微笑着站起來?,還沒說話,就被對面?的工作人員打斷。

    “對不起,我這裏還有?一份信件,需要念給大家聽。”

    複印件被打開,無人知曉原件是否已經泛黃。

    是存放在銀行保險櫃最深處,放了二十多年?的一封信。

    來?自?佟懷青的母親,佟嘉女士。

    “為?什麽是她的?”

    “佟女士很早就放在我們銀行保險櫃裏,叮囑過,要和父親的遺囑一起念。”

    工作人員語氣平緩,保留着最專業的素質,而其餘人卻逐漸變了神情。

    尤其是趙守榕,臉上呈現出?一種古怪的神色,像是在笑,又似乎在抽搐着嘴角。

    “……我當然恨他,我妹妹前途大好?,才剛剛十九歲的年?紀!趙守榕與她訂婚,卻又肆意地?玩弄感情,甚至拿青青的項鏈,贈送給別?的女人!”

    “我可能是個瘋子?,我居然一邊恨,又覺得?竊喜。”

    “青青流了好?多血,為?什麽,我抱着她哭,她卻在我懷裏咽了氣,睜着眼睛叫我姐姐,說不生我的氣,讓我們好?好?過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早孕反應。

    儀器上照出?一個小小的黑影,像只豌豆,能長大嗎,她失去了一個親人,可肚子?裏的孩子?一天天地?生着血肉——

    她突然快活起來?,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留下,無論男孩女孩,起名為?懷青。

    可骨子?裏的痛苦騙不了人,她吃不下東西,吐得?就剩一把?骨頭,而趙守榕,溜之大吉的趙守榕終于被捉了回來?,垂頭喪氣地?站在她面?前,說了聲晦氣。

    他們的胸口,別?着新婚襟花。

    給了孩子?體面?的名分,在她的堅持下,上了佟家的戶口。

    趙守榕抽着煙說,這樣也好?,都清淨。

    彼時的他尚且年?輕,風流,一雙漂亮的眼睛看得?無數小姑娘臉紅,她靜靜地?抱着早産的兒子?,心裏是初為?人母的雀躍,以及恨意。

    後?來?,還沒來?得?及離婚的時候,趙守榕出?了次車禍。

    大量失血,命懸一線,據說是開車的司機不懂事,等待救援的時候還給他喂水,差點?撒手人寰。

    她冷冷地?想,蒼天無眼呗。

    敷衍地?去往醫院,走過場,碰到了自?己?以前的同學,現在已經是這所醫院的主治醫生,叽叽喳喳地?在辦公室聊天,随口說了句,趙守榕還挺幸運的。

    那可不,沒死成。

    “我看他病史,小時候得?過流行性腮腺炎,”同學不太了解他們的恩怨,樂呵呵地?半開玩笑,“這個還是有?一定概率引起不育的,聽說你倆是一次中啊,啧啧,真是身體好?。”

    她愣了下,狀似無意地?回頭:“腮腺炎?”

    “嗯,國內也正在研究這個,很多父母容易忽略,就是男孩子?得?的話,長大後?可能會有?無精症,就是看着挺正常的,其實生育概率很低呢,不過你不用擔心啦,看看你家的小寶貝,哎呀聽說特別?可愛!”

    她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腦海裏卻突然想到了些曾經的回憶。

    趙守榕,是個很風流的人,也很有?自?信。

    萬花叢中過,還不喜歡做安全措施,從來?都是用體外的方式來?避孕。

    他真的很自?負,說自?己?能控制,說只在她身上跌過跟頭,鬧出?人命。

    “之前,讓別?的女朋友懷過孕嗎?”

    “沒有?,我自?己?心裏有?數,所以放心寶貝,咱不戴這個,不舒服……”

    後?來?沒多久,她趁着趙守榕住院,以妻子?的身份做了兩件事。

    第一就是帶着樣本去做了親子?鑒定。

    結果證明,佟佟的确和趙守榕有?血緣關系。

    第二則是利用出?院要全面?身體檢查的理由,對趙守榕的精/子?,也就是生育功能進行了查驗。

    拿到那份報告的時候,她笑了。

    趙守榕的生育功能,約等于零。

    但由于性功能正常,所以患者如若不是急着抱孩子?,真的很難發覺這一點?。

    而佟懷青的降生,大概就真的是醫學上那,萬分之一的奇跡。

    她擦掉自?己?笑出?來?的眼淚,學着當年?妹妹死後?,趙守榕滿臉不忿跟自?己?領證時的話。

    “晦氣。”

    等趙守榕出?院,幹脆利落地?離了婚,聽說這人終于開始怕死,卻也沒耽誤繼續風流,身體好?得?差不多就搭上了個年?輕小姑娘,是賣水果的,據說還有?男朋友呢。

    可也珠胎暗結了。

    圈子?裏都說,趙守榕嫌棄對方身份和學歷,但因為?有?了孩子?就格外高?興,獎了房子?,生下來?一看,嗬,大胖小子?!

    趙守榕得?意啊,倆兒子?,都是一發即中。

    算了,姓佟那個不算自?家人。

    可這個賣水果的小妹肚子?就争氣了那麽一次,之後?就沒動靜了,趙守榕耐不住寂寞,也沒必要跟人扯證,在外面?又認識了個小姑娘,這個厲害,五年?生了仨。

    趙守榕也算是三兒一女,便沒再繼續追求子?嗣。

    年?齡上來?了,懶得?折騰。

    她聽說後?,就笑笑,說了聲恭喜。

    “……所以,我在此誠摯地?建議趙守榕先生,再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說不定,還真能繼續發現奇跡呢。”

    年?輕的工作人員,額上已經冒了微微的細汗。

    “附件,是當年?醫院出?的檢查單。”

    “哦,是兩家醫院,我把?樣品送去了兩個地?方,結果一樣,放心,都挺權威的。”

    這是一份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報複。

    還有?一些口未能言的,是她暗地?裏的一些手腳,瞞天過海,隐了這麽多年?。

    送給自?負的趙守榕先生。

    佟懷青臉色煞白,連趙守榕沖到自?己?面?前都沒發覺,還是被池野擋在了前面?。

    “不可能,”年?過半百的男人,沒了平日裏的潇灑氣度,語氣慌張,“你媽媽是在開玩笑對不對,還是你們聯合起來?捉弄我?”

    他死死地?盯着佟懷青的眼睛,冷汗已然濕透襯衫。

    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為?什麽裏面?是悲憫,在可憐他?

    對于一個自?诩“傳統”的男人,一個充滿自?信的商業老板,趙守榕太擅長玩弄人心了,他知識面?廣,頭腦聰明,長相?又出?色,女人們愛他,甚至尋死覓活都很正常呀,不至于拿這樣的話來?玩弄自?己?。

    “不可能!”

    多年?來?的體面?在此刻崩塌,撕開往日其樂融融的面?目,趙守榕跌坐在沙發上,一定是哪裏搞錯了,精神出?問題的是佟懷青,不是自?己?,為?什麽這會兒心跳得?厲害,為?什麽,該被送去治療的不是自?己?,他身體強壯,堅持保養,每天都要吃海參喝補湯,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這樣可笑的事!

    放開了抓住頭發的手,趙守榕長長地?吐出?口濁氣,恢複了之前的神色,對着衆人颔首:“我不信,她一定是生我的氣,故意捉弄我呢。”

    大廳裏安靜極了,呼吸聲都聽不到。

    現在手指顫抖的,換成了他。

    “我們還是說正題吧,關于佟老的遺産分割……”

    話說一半,還是煩躁,哆哆嗦嗦地?去摸自?己?的煙盒,卻找不到打火機,好?像,是落在書房裏了。

    昨天他用打火機,燒了一份不能流傳在外的禮單。

    都能解決的,控制住自?己?,別?發抖。

    男人一定要保留自?己?的面?子?,像趙頌那樣窩囊是不行的,趙頌……這個兒子?真的沒什麽出?息,突然跑來?要錢,看來?沒法兒好?好?培養,別?的孩子?們也……

    心慌,煙頭在手裏被捏折。

    有?些忽略掉的細節,在這一刻無比清晰。

    可已經來?不及多想了,佟宇文?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穿着警服的人群闖入,出?示證件。

    趙守榕聽不太清楚,只依稀分辨出?幾個詞。

    舉報,傳喚,還有?什麽來?着,哦,群情激憤……

    雙臂被扭住,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否在掙紮,只是睜着血紅的雙眼,問面?容嚴肅的公安民警:“同、同志,進去後?能先給我做個身體檢查嗎?”

    一場轟然的鬧劇中,無人注意,池野捏着佟懷青的掌心,悄悄在耳畔說這些什麽。

    “我也沒想到,原本打算的是……這種事自?有?法律定奪。”

    按照他們之前的打算,只是想推一把?趙頌,看能不能找出?趙守榕犯罪的證據。

    池野很早,就開始查這件事了。

    他混跡在工地?,跟着頭發花白的農民工人閑聊,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

    池野年?輕時在這種地?方幹過,當然清楚裏面?的流程,是不太合理的。

    如若真的這樣,他不敢想象,趙守榕會對佟懷青做出?什麽事。

    他太自?負了,又自?私自?利,無論是親情還是公正,在他眼裏,不過是串數字。

    趙守榕,是商業世家厮殺出?來?的,家族子?孫繁多,自?小就學會如何撕咬着生存。

    可你再怎麽想出?人頭地?,也不是欺辱弱小的理由。

    池野跟朋友做了個局,沒有?真的去敲詐或者勒索,利用一個以假亂真的青花瓶,對趙頌家裏的調查,以及對人心的洞察,推了一步,看這個兒子?,是否真的會在逼到極致的情況下,絕地?反擊。

    沒有?要八十萬,要的,只是他那日積月累被忽略的恨意。

    以及,趙守榕親自?做的孽。

    池野小聲說:“不過後?面?的這些,我是真沒想到。”

    佟懷青:“我還有?點?傻。”

    “難過嗎?”

    “說不上來?,”佟懷青自?嘲地?笑了下,“沒反應過來?,也有?點?不太理解……很多事都不太理解。”

    “沒關系,”池野悄悄拉起對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下,“趁亂,也說出?自?己?的正事吧。”

    高?雅的大廳裏人聲鼎沸,每個人臉上都或震驚或興奮,這樣隐秘的八卦,高?高?在上的男人出?乎意料地?被帶走,一場鬧劇尚未結束,非得?聊個盡興,才算得?痛快。

    佟懷青拍了下手:“諸位,請聽我說。”

    他聲音不大,表情也很安靜淡然,完全沒有?剛剛身為?漩渦一員的尴尬,佟懷青自?小就是這樣,雖然都說脾氣壞,一點?就炸,但他就有?這種本事,往哪兒一站,舉手投足便足以矜貴。

    逐漸安靜了下來?。

    只能聽見外面?樹影晃動的沙沙聲。

    “留下來?的現金,我自?願放棄。”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繼續道:“全部捐出?,包括那些所謂的基金,協會,所有?頭銜我全部都不要。”

    他厭倦紛争,不想再被蒼蠅追堵,同時也拒絕繼承那一個比一個響亮的名號。

    “至于是捐獻山區還是疾病兒童,之後?會經過考查,予以公示,除此之外,”他轉向佟宇文?,“小舅,還有?兩把?古琴,我想冒昧地?跟您換一下。”

    佟宇文?呆呆地?看着他:“你要什麽?”

    “我要幾件首飾,”佟懷青抿着嘴笑,眼尾彎起來?,“我收了人家的紅包,于情于理,都得?再回點?東西才合禮數嘛……”

    池野站在後?面?,跟着紅了臉。

    “所以,給我幾件首飾吧,拿去給這家夥……下聘禮。”

    -

    趙守榕被拘捕的消息,并沒有?得?以鋪天蓋地?的傳播。

    一是警方尚在辦案階段,二是牽扯到趙家的臉面?,特意交代求情,不願鬧得?特別?難堪。

    已經貌合神離的商業大族,在這一刻沒有?分崩離析,面?對醜聞,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強勢。

    以及,劃清界限。

    “為?了形成證據鏈,就差最後?這一點?東西了,幸好?他兒子?大義滅親。”

    “這輩子?估計都出?不來?了吧?”

    “目前掌握的東西來?看啊……唉,自?作孽不可活,哪怕他真的能強撐一段時間,也跑不了,被抓是遲早的事!”

    “還好?有?人推了把?,不然聽說他已經有?心思,想要卷款潛逃呢。”

    這樣的竊竊私語,佟懷青和池野并未留意,他們本想請那位面?目平凡的朋友吃頓飯,被婉拒了。

    “我以前幹過見不得?光的東西,也付出?了代價,現在就是個普通人。”

    對方的聲音很快消散在空中。

    “那麽普通人這會,得?買菜回家,做飯去喽。”

    佟懷青擡頭問池野:“你幫過他?”

    “嗯,小事,順手拉了把?。”

    佟懷青笑:“就跟當時救我一樣嗎,開着車沖進去了,也不管我是什麽身份,就敢往家裏帶。”

    四周無人,頂層的露天花園裏有?冷冽的松木清香。

    他本來?就在池野身上坐着,幹脆伸手去撓對方的下巴:“說,是不是看我長得?好?看,早就存了心思,給我拐回家?”

    池野就笑着“嗯”了聲。

    互相?看了看,又很安靜地?親吻。

    時間差不多了,沒再繼續玩鬧,池野給佟懷青帶上圍巾帽子?,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穿的厚衣裳,才滿意地?點?頭。

    可佟懷青已經被裹成個球啦。

    彎個胳膊都有?些笨拙,算了,還挺暖和的。

    車輛啓動駛向郊區,天太冷了,說話都冒着白煙,到達的時候,天空暗淡陰沉,佟懷青和池野站在墓碑前,抱着兩束玫瑰花。

    “媽媽,”佟懷青擦去碑上那幾不可見的灰塵,“我來?看您了。”

    外公的墓不在這裏,和他早逝的妻子?一起埋葬在很遠的地?方,那裏是他們相?遇、相?連的場所,而他的兩個女兒,則是在此處安眠。

    上面?的照片不是印象中,母親慣有?的模樣。

    沒有?木讷,死氣沉沉,和驚人的控制欲,而是一個二十出?頭,紮着兩條麻花辮,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是年?輕時,和妹妹一起拍的照片。

    “将來?我死了,才不要選醜的老的照片呢,就要這樣,年?輕,好?看!”

    妹妹笑話她:“你七老八十死了,人們看遺照都認不出?來?,還以為?是英年?早逝呢!”

    姐妹倆笑成一團。

    雖然時有?龃龉,但這樣溫馨快活的對話,也很平常。

    妹妹又說:“我不一樣,我以後?每年?拍照,将來?我死了的話,遺照肯定也是最時髦的,是趕流行的小老太太!迷死周圍的鬼!”

    後?來?,她的墓碑上留下的,的确是很迷人的一張照片。

    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尚未涉足愛情的憂傷,滿腦子?是音樂和未來?,前途光明燦爛。

    池野放下了一束紅色的玫瑰。

    姐姐此後?,就很少拍照了,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時,便冷靜地?交代下去,不選近期的照片,要她年?輕時,和妹妹一起拍的那張。

    “我其實不太明白,”佟懷青輕輕地?張口,“但是,很多事情也不一定必須要有?答案,不做後?悔的事,快快樂樂地?活着,就挺好?,也挺難的。”

    他擡起眼睛:“您應該……很恨我吧。”

    “但,也很愛我,這兩件事并不矛盾。”

    墓碑上的女孩,相?比于妹妹而言,沉靜許多,溫婉美麗。

    周圍的松樹簌簌地?搖晃樹枝,潔白的雪花輕飄飄地?落下。

    太輕了,所以是打着轉兒,晃啊晃地?,落在那長而翹的睫毛上,很快就融化成水,順着眼尾流下。

    濡濕了脖子?上,那條手工織的格子?圍巾。

    池野一直站在他後?面?。

    過了會,手中那束白玫瑰,也被輕輕放下。

    很快就落上了一層潔白,空氣幹燥,雪下得?很快,卻并不感到冷,只覺得?漫山遍野裏,是鳥雀一聲聲的清呖,幹淨冷冽的雪花,小精靈一般地?降臨人世。

    溫柔地?蓋住痛苦的痕跡。

    能夠活着,看到星星和雪花,聞到花香聽到風聲,又擁有?凝視自?己?的愛人,怎麽不能算得?上,是一種奇跡呢。

    池野沉默許久,對着兩個墓碑說了句:“請你們放心。”

    我會照顧好?佟佟的。

    他很好?,也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值得?去看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和期待。

    漫天大雪中,他抱住了佟懷青,鼻尖蹭到對方柔軟的黑發,蹭了蹭,一點?點?地?去吻那冰涼的臉頰。

    佟懷青悶聲:“不要看我。”

    哭了的話,很醜的。

    人家要面?子?。

    池野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只是把?自?己?的寶貝往懷裏使勁按了按,用溫暖的胸膛,一點?點?地?等心跳的共振。

    “擦一擦吧,不然皮膚會皴的。”

    “好?,那回去的話,我要喝點?熱的東西。”

    “紅糖水荷包蛋怎麽樣?”

    “你伺候月子?啊!”

    時間能讓雪花壓彎樹枝,能給玫瑰蓋住大半,能在灰色的墓碑上積攢成高?高?的塔,卻掩不住墓碑上那兩張照片。

    姐妹長得?像,長眠時離得?很近,都眉眼舒展又漂亮。

    “咔嚓”一聲。

    膠片洗出?來?的光影,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依然能看清楚那快樂的臉。

    是兩個小女孩,最美麗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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