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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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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敘舊

    想賺錢就要明白自己為什麽能賺錢。

    換句話來說,白微瀾的酒樓和李家酒樓的競争差異點在哪裏,這就是白微瀾的賺錢點子。

    這酒樓前身是秦家酒樓本就是定位鄉紳富商,包攬遙山縣上下各級公款吃喝的地方。而李家酒樓相對于來說,更加面相往來行船腳商以及本地普通百姓。

    清楚白李兩家為何走一起的商號老板們,紛紛猜測兩家因為利益合作,将來也會因為利益反目成仇。

    遙山縣就那麽大點地方,秦家酒樓就是前車之鑒,沒了貪官勾結與趙家合作,門可羅雀還要被百姓在心裏唾罵。

    娟娘雖然平時隐于獨酌樓,但她這裏平日不乏鄉紳商戶,對城裏消息也靈通的很。

    但白微瀾打定注意要開酒樓,定是有他自己的法子。

    娟娘也不說潑冷水的話,只好奇白微瀾關于酒樓的經營方式。

    白微瀾道,“酒樓就是味道好和價格合适,這兩點是基本,在此基礎上再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

    娟娘點頭,“是的,不好吃,就像之前秦家酒樓推出優惠菜反而引起口碑反噬。”

    但白微瀾要做的,顯然不止這兩點。

    “我把一樓中央大堂改成了戲臺,進門可以免費看戲聽曲或者琵琶歌舞。二樓是雅間,三樓是身份特殊或者重要貴客才能去的樓閣。”

    娟娘眼眸微動,疑惑開口道,“一個縱情享樂的地方?”

    所以才想要找她幫忙?

    遙山縣顯然不具備京城那樣紙醉金迷的條件。

    白微瀾氣定神閑道,“是也不是。”

    “我想要把盛雪樓打造一個,百姓一提到就會想到是歡樂惬意的地方,在這裏可以抛卻煩惱,可以獨酌望月低頭看衆生歡笑,也可以邀朋三五,燈火闌珊中推杯換盞。”

    說是縱情享樂,不如說是人間煙火裏的喜怒哀樂都能在盛雪樓裏得到釋放。

    “說到底,旁人酒樓賣的是味道,我賣的是情緒。”

    娟娘一笑,眼裏是歷盡千帆的精明與共鳴:

    “确實,人一輩子都被情緒所左右,是支配還是追逐還是沉溺都逃不過。就單單酒來說,借酒消愁、快意恩仇、人逢喜事三兩杯。再說糖,心裏苦吃糖,開心吃糖,好像沒有一塊糖解決不了的事情。”

    “你要是做到了百姓開心也去盛雪樓,不開心也去盛雪樓,那這酒樓定名震四方。”

    不過,這到底是理想中的樣子。

    如果稍不留神,估計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但誰又規定老百姓就只能窮,不能閑暇兩杯粗茶,坐樓裏聽片刻小曲兒?

    娟娘道,“我曾經聽一個大儒說過,一個人倘若能掌控好自己的情緒,消化人世悲喜,縱然會經歷坎坷,也必能得到一定圓滿。①”

    “可這種超脫淡然之人始終是少數,大多都是咱們這種普通人。不能消化情緒,但讓情緒有一個安置的地方,也是足夠令人流連忘返。”

    “你這思路倒是返璞歸真。”

    白微瀾喝杯熱茶潤潤嗓子,餘光見宴緋雪認真又專注的看着自己,燦然一笑,扭頭道,“說來還是晏晏教會我的。”

    宴緋雪歪頭疑惑,“我什麽時候教你了?”

    “就是在村裏賣小玩具的時候,你說村裏大人覺得花十幾二十文錢買這些小東西,他們肯定覺得浪費錢還罵孩子玩性大。”

    “但是你說,從孩子角度來看,這就是他們快樂的源泉。還說我賣的不是小玩具,是孩子們的快樂。”

    宴緋雪眼尾彎了彎,“你倒是很能舉一反三。”

    娟娘摸着自己漂亮的蔻丹,笑着道,“還有一點,小白沒說。”

    宴緋雪好奇又滿是探究的看向白微瀾。

    白微瀾低頭抿口茶水,難得有些羞赧。

    被宴緋雪盯久了,他扭頭有些理直氣壯的外強中幹,反問道,“娟娘都看出來了,你沒看出來?”

    宴緋雪搖頭,很不恥下問道,“旁人都說當局者迷。”

    白微瀾揚了揚嘴角,娟娘莫名覺得被塞了一口糖。

    最後娟娘受不了他倆含情脈脈的樣子,開口道,“說來說去,小白啊,就是想把這酒樓做好送給你,所以才想把這個酒樓朝歡聲笑語方向走。他想給你的都是開心快樂的。”

    “喏,就是這麽簡單。”

    宴緋雪愣了下,而後嘴角止不住笑着,像個孩子忽然得到一堆糖果,笑容璀璨又純粹。

    “我現在就已經很開心了。”

    娟娘看着小兩口情誼甚篤,宴緋雪現在越來越喜歡笑了。還笑得越來越孩子氣的幹淨童真。

    她那時候以為宴緋雪自小早熟玲珑心思,早在樓裏摸爬滾打中抛卻了童真。現在想來,他小時候也會在高牆下,定定望着牆外早春起飛的紙鳶。

    娟娘收回思緒,轉眼間宴緋雪已經是孩子爹了,身邊也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道,“所以你們要我幫忙,是要找歌伎?”

    “是。”

    娟娘紅豔的蔻丹輕點着玉瓷茶杯,長長嘆了口氣,看向宴緋雪道,“我已經好幾年沒操琴排舞了,這些事情,你問問時莺和樓裏的其他人吧。”

    宴緋雪聞言眉色松動,“我以為娟娘會反對。”

    娟娘笑笑,“确實,但有時候瞻前顧後反而錯過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我也徐娘半老,四十不惑的年紀還作繭自縛困于世俗,剛剛白少爺一番話,倒是讓我內心澄明。”

    宴緋雪眼裏一亮,少有的喜色外露,“這麽說,娟娘是願意上門來往了?”

    “你之前說,孩子們聽見喬遷宴那日我們的對話,想來他們還以為我多不喜歡他們,不妨今天就上門看看孩子們。”

    “不會,孩子們知道這三年來,城裏有個姨姨給他們買東西。後面他們自己還追着問我,那個姨姨是不是就是我口中的娟娘。”

    宴緋雪說到這裏,白微瀾插嘴道,“晏晏還為自己不能如實告訴孩子而難過。”

    “但是孩子也是鬼精的厲害,自己翻禮單,後面翻到了你送的東西,都是些孩子們吃穿用的,就連上學用的小句讀棒都準備了,他們就篤定娟娘就是姨姨了。”

    娟娘聞言笑意深了些,擺手道,“都是些小東西。”

    “娟娘這些小東西,哪一個拿出去都貴重的很。”

    “孩子們第一天上學就被秦家孩子排擠,說是鄉下土包子,結果孩子們手裏用的句讀棒都是象牙和玳瑁,立馬就當衆打那秦家孩子臉了。”

    宴緋雪也道,“孩子們回家就問這句讀棒是誰送的,我說是娟娘,他們都嚷嚷要上門拜訪呢。”

    娟娘以前嫁給一富商,跟着人跑商路,天南地北見多識廣,手裏有不少好東西。

    此時聽見宴緋雪說三個孩子被罵土包子,面色不悅,蔻丹指甲點着桌子,“一個窮鄉僻壤小縣城裏盤的土鼈,還當自己是龍王太子了。”

    “等會兒,我再帶三個箱子送孩子們。”

    宴緋雪剛想要拒絕,就見娟娘睨着他,“之前給孩子們買貴的,你說在村裏不宜招搖,現在來城裏了,我這三年的空當還不讓補了?”

    “讓讓讓,反正咱們娟娘財大氣粗。”

    娟娘這才滿意的松了神色。

    “說來,一晃也好多年了……”

    白微瀾端着茶水抿着,靜而閑适地看着兩人拉家常。

    他豎着耳朵聽的仔細,但是娟娘好奇的,始終是孩子們在學院裏的情況。

    白微瀾嘆口氣,都說敘舊敘舊,你們怎麽一點都不提宴緋雪小時候的事情。

    娟娘哪注意到白微瀾的心思,此時擔心孩子在學院被欺負,尤其是那個什麽秦家的孩子。

    “你說秦家孩子快十五歲,半大男兒,這放鶴再能打,能打的過?”

    白微瀾道,“學走路的時候,孩子總要跌跟頭的。”

    他笑笑道,“小的打架,大的摻和多跌份。”

    要打,就讓他秦家,從此不能在城裏立足。

    “我們秦家,把一個不值錢的破爛酒樓賤賣給白家了,可比白家有錢多了!”

    秦敦這話說出聲,旁人都沒理會他。

    學館裏,課間中,學生們正圍着最後一排,對放鶴三個孩子滿眼熱情和崇拜。

    切确的說,都在問谷雨問題。

    “陳先生說的珠算控帶四時,經緯三才①,是什麽意思,我又忘記了。”

    谷雨被這麽多人圍着,有些羞赧又興奮,他把手裏的算盤回撥,一邊操作一邊想着先生的話解釋道,“刻板為三分,其上下二分以停游珠②……”

    “谷雨好聰明啊。先生都誇谷雨算籌學的好,反應快。”

    學院裏四書五經為正課,其餘課程都是學生自主選擇,算術課是單獨的陳夫子統一授課。

    三個孩子雖然沒基礎,但也把《九九歌》倒背如流。正好今天上午算術課教如何打算盤,谷雨心動,其他兩個孩子也跟着去了。

    算術屬于百工內,百工者賤,但商戶子孫又不得不學。

    這群小纨绔,書沒念多少,倒是開始自命清高,有着莫名的自尊心。

    原本有人對算盤感興趣,從小耳目染也不是難事,還想在課堂上表現一番。

    結果秦敦就說學算珠幹什麽,都是掌櫃夥計需要學的。還嘲笑王謙一手算盤打的好,那是人家祖傳做夥計的命。

    秦敦這樣一說,其他原本意動的,瞧秦敦那獨具一格的言辭和鄙視的神情,都有些抹不開面子。紛紛也符合道他們是少爺,今後管掌櫃的就行了,學什麽夥計算盤。

    學館裏沒幾個人動,都定在原地面面相觑,結果谷雨三人絲毫不受影響起身去了。

    秦敦對這三人是恨的牙癢癢,他只是一天沒來上課,結果學館風氣就變了。

    那個三歲奶娃成了李洛狄口裏笑着稱贊的口頭禪,不僅他們丙班,就連其他班級都知道他們班裏有個三歲神童。

    放鶴還和班裏男孩兒、哥兒都稱兄道弟打成一片,就連林家小少爺,林子雅都喊放鶴大哥。

    秦敦氣的臉色鐵青。

    學館像是變成了個地方,原本不學無術的人都開始好奇他們怎麽學的了。

    那個什麽絹本,一下子就風靡全班,甚至其他學館都跑來瞧熱鬧。

    兩個孩子都成了風頭話題人物,唯獨寡言少語的谷雨像是木頭毫無存在感。

    秦敦本想借機挑撥三人關系,但是三人一直形影不離,他一直沒盯着機會。

    此時見谷雨要去上算珠課,嗤笑他別去丢人現眼。

    陳先生可不比李洛狄,他上課嚴謹規矩大,點人提問沒回答上問題,是要打手心的。

    但即使經過秦敦這一頓恐吓,谷雨還是面不改色的去了。

    學館裏的學生們見狀,機靈的找到了借口,“走,我也去看看谷雨學不學的會。”

    “對,反正李先生的課,腦袋都晃的痛。”

    秦敦見學館裏的人都追着谷雨三人去了,他氣的踢桌子。

    最後自己也帶着算盤去了。

    結果課上,谷雨學的有模有樣的,先生的提問,他答的也很快。

    而已經學了五六年的秦敦,被點名起來,像塊石頭一樣站着不出聲。氣的陳先生拿着戒尺重罰他手心。

    就是這也就算了,約莫是谷雨運氣好,瞎蒙對了。但是次次瞎蒙對,周圍學生都對谷雨另眼相看了。

    “宴雨,你算籌怎麽這麽厲害。反應好快啊。”

    谷雨緊抿的唇角松開一笑,桃花眼圓圓的很清澈和羞澀,“我想學快點,以後給家裏酒樓幫忙算賬。”

    “诶,宴雨你笑起來很好看嘛,之前見你總板着臉,還以為你很難相處呢。”

    “宴雨家裏是開酒樓的啊。你自己家裏開酒樓,哪用的着你算賬嘛。”

    還不待谷雨開口,憋了一肚子氣的秦敦一聽就疾言令色道,“他和我們才不一樣,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少爺。再說,白家那酒樓,是我秦家不要賤賣的,不賺錢的酒樓,還好意思說出口。果真是鄉裏土包子。”

    谷雨被這麽厲聲兇了一頓,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了,拘束彌漫開來,結果他無處安放的手被拉住了。

    他低頭,就見小栗兒瞪眼大聲氣勢洶洶道,“他就是!”

    “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哥哥!”

    秦敦滿不在乎的看着奶兇奶兇的三歲半孩子,想起孫正清說的話,斜着眼開口道:

    “你家長輩可真是會耍人心啊,撿着兩個孩子來做貼身随從,從小養到大的,自然比外面買的要忠心,感恩戴德像條狗一樣。”

    小栗兒氣的小胸脯起伏,“我看你才是狗,像是敗家犬,沒贏過谷雨就找他茬兒。”

    放鶴拳頭已經快要沖出去了,突然聽小栗兒這樣說,他想起了白微瀾說的矛與盾的較量。

    像現在吵架的情況,解釋就像是盾,只是被動的防禦。

    讓對方膽怯心生懼意,那就得忽視對方的話頭,自己主動攻擊對方的在意點,讓他知道你不好惹。這就是矛。

    放鶴龇牙大聲道,“你秦敦算什麽東西,就是看我們丙班同學性子好欺負,在這裏欺軟怕硬,稱王稱霸,有本事去甲班乙班待待。”

    小栗兒見縫插針,稚嫩的眉頭擰的眉骨皺團兇道,“就是我家親哥哥!”

    放鶴拉着小栗兒,“狗到處亂叫,我們才不怕,別和他說話髒了眼睛。”

    秦敦一聽放鶴罵他是狗,還當衆羞辱奚落他,頓時氣的拿手裏的算盤砸放鶴。

    但沒等放鶴拿凳子對打,他們前面就迅速聚攏好些學生,其中林子雅站在最前面。

    他個子只秦敦一半高,像個肉包子軟軟的,但叉腰趾高氣揚道,“你有本事砸本少爺試試。”

    秦敦咬牙,手裏的算盤珠子随着他手腕用力滑動乍然脆響,手腕緊握的筋脈凸起也不見砸下。

    周圍人見勢畏懼又揚眉吐氣道,“就是欺軟怕硬,現在倒是不敢砸小林少爺了。”

    “之前也不敢欺負王謙啊,等王謙他爹沒了當鋪掌櫃差事後,秦敦可勁兒欺負王謙。”

    這些原本畏懼秦敦的,被他以前欺負的學生,此時都站在了放鶴他們前面。

    秦敦怒不可遏,“你們可想清楚,白家剛剛從村裏搬來城裏,目前還把虧錢玩意兒的酒樓當做寶貝。我秦家可是茶酒官家批文專賣!”

    “他白家不是要開酒樓嗎?我看今後我家不給他白家賣茶酒,他這酒樓怎麽開的起來!”

    秦敦這幾句話,頓時把學館裏的學生怔住了。

    秦家就是這麽專橫,之前那酒樓建在縣署對面,就是存了官商勾結讨好縣令的意思。

    城裏人人都知道,那酒樓就是縣署的後廚子。

    而那酒樓确實如秦敦所言,不賺錢,但是秦家還有茶酒行業。

    鹽茶酒不能私販。就拿茶來說,實行榷茶制度。

    遙山縣以及周邊州縣都是山丘、盆地、高山茶産區,晝夜溫差大茶香更濃烈。春茶季節要比海杭早三十天,産量高,芽形更長,更容易采摘。

    茶稅也是官府重要一項賦稅來源,自是由官府嚴格管控。

    朝廷在全國設置二十個山場,專門負責管理茶稅。每個山場都設置在交通便利、貨運轉送中心處。

    離遙山縣最近的山場就是來鳳州。負責這些山場的官員一般為當地知府。

    每年開春的時候,官府會給茶農提前預支按官價收購的一部分預付款,方便茶農制茶。

    茶農的茶葉只能按照官價售賣給山場來收的官家。

    并且還要給官家那筆預付款的息錢、茶稅、土地稅。息錢可以折合成茶葉抵稅也叫“折茶稅”。

    除此之外,往往一百斤茶葉賣給官府,還得産出二十到三十斤的“茶葉消耗稅”。

    各地茶産區茶葉會統一運送至來鳳州的山場。各個州縣的商號要想拿茶葉,必須拿着縣衙開局的官府批文,去京城的榷茶務交錢辦理茶引;然後再拿着茶引去指定的山場拿茶葉四處售賣。

    秦家就是巴結歷任遙山縣縣令,壟斷了縣裏的販茶生意。

    因為壟斷,秦家曾經把茶葉炒到了“三分糧食七分茶”的價格。

    最後逼得各路商號私自和茶農拿貨。雖然販賣私茶是要做牢的,但是茶農苦,被官府壓迫剝削,手上有茶卻不是自己的,看着秦家把茶葉炒的翻天,都铤而走險搞起了私茶。

    同理的酒生意也是,必須得從官家拿酒曲釀酒。

    所以,秦家發家僅僅兩代人,先後攀上趙家和衙門,在遙山縣也占有一席地位。

    秦敦此時一番話威脅出來,周圍都沉默了。

    一種畏懼又不甘的情緒露在每個人的臉上。這些人或多或少受過秦敦的欺負,也為了避免不受欺負跟着秦敦欺負別人。

    王謙以前也耀武揚威慣了,自從趙家倒下後,他一再縮着腦袋做人,但秦敦可不會放過他。

    秦敦看着周圍一雙雙逐漸灰暗收斂的眼睛,猛地一腳朝王謙腹部踢去。

    林子雅吓的一大跳,下意識蹿到一邊。而周圍人也是一樣都驚散開來,反而以一種包圍王謙的樣子圍觀着。

    王謙驚懼後頹喪悵恨。

    秦敦見狀洋洋得意。

    “膽子大了哈,幾天沒打你,還想着聯合別人來打我了。”

    秦敦舌尖抵着厚肉的腮幫子,準備俯身賞王謙耳光,只見認命的王謙忽的眼睛睜大,不可置信的望着他身後。

    秦敦眼皮一跳,後脖子掃來的疾風讓他空防的後背生了疙瘩。

    那野雞還想搞偷襲!

    可秦敦一回頭,只見谷雨拿起門杠狠狠甩了過來,但是那門杠

    見秦敦回頭,氣勢一掃而空,顫顫巍巍的打着抖。

    “你,你不能欺負同學。”

    秦敦揉了揉手腕,看着嘴角緊抿而嘴皮子還忍不住戰栗的谷雨,他打量着笑話人自不量力,“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還管他。”

    他剛說完,嘴角嘲諷還沒扯開,餘光中只見一個凳子飛來,瞬間頭皮發麻。

    嘭的一聲,而後四周驚叫出聲。

    放鶴兇狠道,“打啊,我沒死就是你死!”

    與谷雨不同,放鶴每次打架都不要命的架勢,把秦敦唬的一愣。而這空當,小栗兒已經掏出了一把幹辣椒粉,朝秦敦掃去。

    衆人見谷雨和小栗兒都動手了,一時間血氣上湧直沖頭皮。

    放鶴毫無畏懼的氣勢,谷雨膽怯卻挺身而出的勇敢,三歲半奶娃的奮不顧身。無一不激發少年們的血性。

    三人是他們裏面個子最瘦小的,年紀也是最小的。

    什麽秦家少爺打不得,什麽秦敦身手好不要招惹,什麽忍忍就好就過去了。

    難道要忍一輩子嗎。

    三人這種反抗又團結的氣勢,一下子把周圍少年激發的熱血澎湃。

    見秦敦要扯住小栗兒的手,王謙立馬一腳踢秦敦膝蓋,後者彎腰之際,身邊圍着的學生都湧了過來。

    那一張張怒氣爆發的臉,一雙雙拳頭雨點般的砸了下來,像是暴雨聚集成晦暗的灘塗,秦敦被逼至陰暗逼仄的礁石縫裏,嘴角口鼻都是腥鹹的氣息。

    “你們下學都給老子等着,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們!”

    因為秦敦這句話,班裏二十幾個學生頭一次這麽團結,下學都一道走。

    林子雅很是興奮,頂着眼角烏青道,“好啊,有本事放學別走!”

    “本少爺只是圍觀一下,你就瘋狗亂咬人,我這眼角上的傷和你沒完。”

    放鶴看了林子雅那眼角的傷,分明是混亂中他不小心傷的,此時也怪秦敦頭上了。

    林子雅對放鶴使眼色,“走,咱們放學一起。”

    上午的正課上完後,下午是琴藝課。但丙班的學生都沒了這心思,紛紛結隊回家了。

    一到下山路口,衆人就見一個小厮在等候着。

    那小厮站的筆挺,哪有卑躬屈膝的樣子,反而像是一把刀鞘似的。等人走近,才發現老實的五官裏,嘴巴還唇裂。

    “這是誰家小厮啊,長這麽醜。”林子雅随口道。

    一旁其他人也點頭,“這種人怎麽有人買啊,看着就礙眼影響心情。”

    放鶴三人一聽,不約而同道,“這是我家阿文叔。”

    放鶴還一巴掌拍林子雅後背,“嘴巴放幹淨點,你這個肥肉包子。”

    林子雅嘟嘟嘴,朝那面不改色的阿文看了一眼,顯然是習慣了旁人的異樣眼光。

    不過頂着放鶴三人直盯盯逼迫的目光,林子雅不情不願道,“那不好意思吧。”

    可等他們下山後,這群人立馬對阿文欽佩不已。

    秦敦提前下學叫了人堵在路口,身後帶了七八個家丁,圍着十幾個孩子。

    但沒等他們害怕,就見阿文沖了出去。不一會兒,那些人倒了一片。

    林子雅一路上崇拜的星星眼不停圍着阿文走,最後把他送到林府了,他還問個不停說好厲害。

    不僅林子雅,把後面同學挨個送回家的時候,都十分激動和感激。

    放鶴看着阿文拳頭上滿是舊疤,“阿文叔果然武功很厲害。”

    阿文撓撓後腦勺,“一般。”

    放鶴道,“我要是有你這身武功,我肯定橫着走,才不會做什麽仆人。”

    阿文嘴角吶吶。

    “能認白爺為主子是幸運的事情。”

    “哎,人都不在拍什麽馬屁。”

    放鶴說完,後背響起熟悉的聲音,“誰說我不在?”

    聞聲回頭,三個孩子都很驚喜。

    小栗兒更是直接從阿文背上要趴白微瀾背上。

    白微瀾把孩子背背上,“今天怎麽回去這麽晚。”

    白微瀾收工回家的路上,就見四個人剛剛拐進巷子,一路興奮的比手畫腳叽叽喳喳。

    放鶴立即把今天發生的事情給白微瀾說了。

    “瀾哥,秦家會不會不給咱們賣茶啊。”

    白微瀾不答,三個孩子都忐忑起來了。

    白微瀾嗓子喝藥好些了,但還是腫痛不想多說話。更何況回到家裏的時候還要解釋一遍。

    “回去再說。”

    “今天家裏來客人了。”

    “客人?”放鶴好奇。

    小栗兒對家裏的客人都聊熟于心,立即在白微瀾肩頭上搖着雙手,激動道,“是不是娟姨?”

    白微瀾想想道,“你叫姥姥合适一些。”

    放鶴兩人面色也期待,早就想見見娟姨了。對這個在背後關心他們三年的陌生親戚都很好奇。

    放鶴頓時拖着谷雨就往家裏沖,不過被白微瀾喊住了。

    小栗兒還好,這兩個孩子一身灰頭土臉渾身汗臭味,一看就是在外面打架的。

    白微瀾朝梧桐樹下的河巷子道,“先去洗洗。”

    不過幾人剛說完話,朱紅大門裏就沖出來兩只大黃狗,搖着尾巴嗚咽嗚咽的繞着幾人轉。

    兩只狗太熱情,放鶴卻沒心情陪它們玩。

    三個孩子都想快點把自己洗幹淨回家見娟娘。

    放鶴和谷雨還要相互用手擦背後的泥灰。兩只狗見狀狗爪子也刨兩人後背,嚴重阻擾了幾人回家迫切的心情。

    放鶴喝止無用,胡亂洗完了,嘴角一咧,把大黃狗用力一推,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掉河道裏了。

    然後拔腿飛快的朝家裏跑去。

    “喲,這落水狗追來了。”白微瀾後面跟着道。

    他慢悠悠的背着小栗兒,見兩只大黃狗追着孩子進了大門。陽光樹蔭下撒了一路水跡和梅花狗爪印。

    孩子們興沖沖跑到內院正廳,一個看着三十多歲的美婦,身着墨青色銀線刺繡鶴氅,蔻丹豔麗的手指正捏着白子,輕輕按在了棋盤上。

    放鶴和谷雨沖進門口的動作一頓,腳尖抵着了門檻,差點彎腰摔滾了進去。

    “娟,娟姨?”

    放鶴和谷雨都驚訝了,谷雨小聲道,“這不是元宵節那日的客人?”

    兩人說話間,娟姨淡雅回頭,一旁宴緋雪終于歇了口氣。

    娟娘回頭道,“教你的東西全忘記了。”

    宴緋雪笑笑沒說話,就靜靜看着娟娘演戲。

    拉着他喝十回酒都沒拉過一次對弈,都是臭棋簍子,這回非要在孩子們面前樹形象。

    “娟姨娟姨,我是小栗兒!”

    沉默的片刻被趕來的小栗兒打斷,那花一般的小臉,粉紅的牙根兒和稚嫩的白乳牙笑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抱他。

    娟娘立馬走近,抱起招手要抱抱的小栗兒。

    白微瀾一把從背後把孩子提溜起來,“喊姥姥。”

    小栗兒上了幾天學後腦子邏輯更強了。他振振有詞鼓着臉頰道,“村子裏的姥姥頭發都白了,娟姨看着只比爹爹大幾歲,我喊姥姥喊不出口。”

    這話說的娟娘笑容更盛,“什麽姥姥,我就愛聽,叫姨姨。”

    三個孩子齊聲喊的親熱勁兒,要把娟娘眼尾的褶子笑出來了。

    她蹲下摸摸小栗兒奶呼呼的臉頰,然後看着一旁拘束又興奮的放鶴和谷雨,“你們兩個小子,倒是長得很有靈氣。”

    放鶴笑嘿嘿道,“原來我和娟姨早就見過面啊,真是緣分。”

    谷雨也點頭,那種親切好感又多了幾分。

    賣東西的元宵,娟娘走的時候,還誇他算賬誇,腦子靈活。

    “快過來看看,娟姨給你們帶什麽來了。”

    娟娘熱情的招呼,只見桌子上擺着三個多寶閣,裏面小格子打開着,裝滿了珍珠貝殼、珊瑚瑪瑙之類。

    這些品相成色看着不比蘇不渝那盒子裏的差,還多很多其他珍玩。

    放鶴曾經因為蘇不渝的貝殼讓小栗兒和蘇不渝鬧不愉快,心裏一直耿耿于懷。不是記恨蘇不渝,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和懊惱自己。

    這些他沒給任何人說,但此時看到這些珠寶,他心裏那些東西好像釋然了。

    不是珍寶可貴,而是他也一直被視作珍寶。

    以前他也把自己定位一個仆從,最開始喊宴緋雪為主子。但他嫉妒谷雨喊燕哥哥,也嘗試跟着喊,宴緋雪沒有反駁。

    他們的關系也越來越近,最後變成了家人。

    放鶴轉頭委屈的給宴緋雪告狀,“今天那個秦胖子,說我們是宴哥哥養的忠心狗,還說我們不是小栗兒的哥哥,說是故意培養的長随家仆。”

    正在清理棋盤的宴緋雪,手裏清脆的棋子碰撞聲停了。他擡頭看過去,“我明天就和你去學院。”

    放鶴嘿嘿一笑,“不用,我們一班人把秦敦圍着打了一頓。”

    “谷雨這回可厲害了,竟然帶頭拿起門杠保護同學,其他人見狀才一起打秦胖子的。”

    小栗兒也捏着胖手窩的拳頭道,“打的鼻青臉腫,最後還提前下學帶家丁賭我們,但都被阿文叔打趴下了。”

    娟娘道,“又是那個秦家王八羔子。打的活該!”

    娟娘一時脫口而出,有些尴尬的想挽回,就見那三個孩子重重點頭,附和道,“就王八羔子!”

    娟娘笑的開懷,又說孩子不能跟着她說髒話。

    不過笑回神後,她拿着手指撫平眼尾痕跡,回神看宴緋雪兩人,“這事兒,秦家……”

    當着孩子們面,娟娘有些欲言又止。孩子們的世界應該是一往無前的。

    但是放鶴已經皺眉道,“那王八羔子,還威脅不給我們酒樓供茶酒。這有沒有影響啊。”

    谷雨此時也有些後悔了,要是忍着,現在也就沒這些擔心了。

    宴緋雪道,“這些事兒,交給你們瀾哥,你們只要做你們覺得對的事情就好了。”

    “而且,你們很厲害,竟然帶着一班人打了秦敦。”

    宴緋雪聽見秦敦挑撥離間說孩子們身份,心裏不爽。此時聽見秦敦被打的鼻青臉腫,面上笑意都深了幾分。

    放鶴卻還是很擔心,他看向白微瀾,“真的沒影響嗎?”

    白微瀾道,“沒影響,他今年的茶引批文應該在十月失效,此時正想着如何從來鏡明手裏拿到批文,再去快馬加鞭趕去京城換茶引,拿到茶引後又得抓緊時間去來鳳州拿茶。”

    “現在已經是五月了,這中間來回折騰,時間夠嗆。”

    “況且,往常是他茶葉專賣,今年這勢頭,他也心裏忐忑,夾着尾巴做人。”

    白微瀾手裏抛起一顆白子,吊兒郎當又漫不經心道,“秦家其實也不難整垮。”

    廳內幾人聽白微瀾這麽說,都松了口氣。

    孩子們圍着娟娘說自己上學趣事,還說自己又多了一位親人,如何開心之類的。

    廳內歡聲笑語其樂融融,秦家大廳卻是茶杯砸了一地,水漬還見在了秦敦紅腫的眼眶上。

    “老爺,你可得給敦兒做主啊,養這麽大,您可從來都沒讓他受這份委屈啊。”

    來回踱步的秦不著背在後背的手上,十指都戴着翡翠瑪瑙扳指、金戒指。與大肚便便的身形不同,他臉瘦,從側臉看去像是一只肚子吃撐的老鼠。

    “爹,孩兒都被人騎着臉欺負,您還猶豫什麽啊。要是讓人都覺得我秦家好欺負,今後人人都敢對我拳打腳踢,我不要去上學了。”

    “混賬!”

    秦不著扭頭兇眼,吓的一旁秦敦像個肉山抖了抖。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這個節骨眼兒上,你給我好生憋着。別到處惹是生非!”

    “林家咱們怕什麽,不是還有孫家舅舅嗎,白家一個鄉裏來的,還把咱家不要的酒樓當寶貝,有什麽可怕的啊。”

    秦不著嘴角翹着的胡須抖了抖,閉眼忍住怒氣,他道,“孫家現在也縮着頭老實樣,時刻提防李家,哪有餘力管我們。”

    “以白微瀾和縣衙的關系,要卡住官府批文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要是有心搶我們茶酒專賣,我們秦家拿什麽鬥!”

    “秦老弟,發這麽大火氣是做什麽。”

    從外傳來的笑聲,帶着點陰柔毒辣。秦不著回頭,只見一個白月衣衫玉骨扇子的中年男人。

    “原來是孫兄,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秦不著立馬使眼色叫母子退下,然後下人彎腰屈膝打掃地上污漬,又三五個丫鬟魚貫而入,茶水點心水果上了好幾樣。

    孫梓沃卻在這裏擺起了架勢,擺手道,“我可不是來吃茶的。”

    秦家少爺被打,不一會兒就在各家傳遍了。

    孫梓沃道,“這口氣,咱這小外甥可不能受!”

    秦不著看着他沒說話,合着眼睑低頭抿茶,“孫兄有什麽辦法?”

    孫梓沃咻地收攏玉骨扇,目光如炬道,“趙家在的時候咱們兩家夾着尾巴倒是能分一杯羹,可現在情勢逼的要砸我們飯碗了。”

    “能有什麽辦法,來鏡明油鹽不進。”

    孫梓沃笑道,“他來鏡明油鹽不進?我看是和李家白家打的火熱!”

    “他遙山縣縣令不接受我們的供奉,咱們令投明主。”

    這話說的輕松,秦不著每回去來鳳州山場取茶葉,想巴結走門路,人家看是遙山縣的,看都不看。

    秦不著苦着眉頭道,“孫兄一向主意多,小弟自然聽你的。但是有哪路神仙會開廟門讓我們上貢?”

    孫梓沃眼睛一眯,神秘道,“這回來的神仙說出來吓死你。要是咱們巴結上了,今後來鳳州都橫着走。”

    這說的秦不著越發好奇了,扭着肥胖的身子望着孫梓沃。

    只見人喝了口茶,一臉算計道,“聞登州貨幣大亂物價飛漲,還有百姓越過封禁線,這興龍之地亂起來了。”

    “朝廷自然不會放任不管,小道消息,據說上面派了奕王世子前來平亂興州。到時候必定要路過咱們這地界。”

    “可,咱們也沒有拿的出手的東西啊。”

    孫梓沃看了他一眼,“這種出身就是天潢貴胄的,自然看不上普通金銀珠寶,但要是咱們救了他的命呢?”

    秦不著吓了一跳,嘴皮子抖了抖,腦子轉的飛快,“想要救人于水火,就要先把人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咱們這地界往上幾十年可是匪患無數,朝廷派兵剿匪……現在匪患死灰複燃……”

    秦不著頓時眼睛瞪的圓睜,滿是驚慌和不可置信。

    “秦老弟果然聰明,不愧是發大財的。”

    秦不著眼皮控不住的顫動,退縮道,“非要這麽铤而走險?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孫梓沃重重把茶杯放桌子上,哐當一聲吓的秦不著後仰。

    孫梓沃不緊不慢掏出巾帕擦拭手指上的茶水,開口道,“秦老弟,你覺得我們兩家一成不變,還有活路嗎?我們已經是囚籠困獸!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他見秦不著猶豫,陰柔的笑道,“你以為白微瀾會放過你家嗎?你不如問問我那外甥在學院裏,是怎麽欺負他家三個孩子的。”

    “後無退路啦,咱們只有往前走。”

    “秦家可是靠着批文發財,這財路還是太過單薄了,白家輕輕一捏就斷了。”

    孫梓沃見秦不著擰眉陷入沉默中,悠悠喝着茶水,慢慢道,“白家酒樓還有半個月就要開業了。”

    秦不著擡頭看他,毫不在意道,“一個酒樓而已,能賺什麽錢?”

    孫梓沃哼了一聲,“如果,酒樓連着百姓口袋裏的錢袋子,關系到自己錢取不取的出來,你說百姓會不會費勁兒心思想把酒樓生意捧起來。”

    ①季羨林

    ②《數術記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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