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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第一天
學院依山而建。
由李家出資,學館搭建的十分氣派。青磚紅牆、飛檐堆角錯落在翠綠山脈間。
白微瀾一行人,先是被助教帶去了文軒閣,辦理入學相關手續。
宴緋雪交了關書,那助教打量宴緋雪一眼,然後漫不經心翻開關書,飛快掃了一眼修金和節庚包,而後對三個孩子笑着道,“你們随我來。”
不一會兒,孩子們換了一身水藍色的罩衫,各個都顯得水靈靈的。
接着助教又将一行人領至懸鳴堂,進行入學禮。
入學禮極為重要,體現尊師重道潛心向學的志向。
孩子們一臉雀躍,乖順的站着筆直。經過山長正衣冠、行拜師禮、淨手淨心、朱砂開智,入學禮就完成了。
三個孩子額頭點着朱砂,像極了仙童,一身水藍色衣衫合身板正,就連放鶴都看起來斯文秀雅許多。
宴緋雪嘴角揚着,對白微瀾道,“看來這學院風氣不錯。”
白微瀾聳聳肩,“這我不敢茍同。”
這時候,山頂上最高的樓閣傳來洪鐘聲響,一圈圈蕩漾四散,樹林裏響起一陣飛鳥撲騰翅膀聲。
下一瞬間,學館裏大門被推開,像是野猴子放風似的,一個個少年嘴裏吼吼叫個不停。
身上的水藍衣衫歪七扭八的挂在身上,還有的發髻散亂一團,臉色倒是生龍活虎的。
放鶴看着骨子裏躁動不安,也想跑去和人踢蹴鞠。
宴緋雪不解道,“就這課間一刻鐘的功夫,這些孩子們都要忍不住踢球。”
“都是些城裏商賈或者衙門裏吃公糧的孩子,有的先生不敢管,也有的懶得管。”
宴緋雪蹙着眉頭,“那你還把孩子送這裏來?”
白微瀾笑嘻嘻道,“就看孩子們怎麽處理咯,我們又不能事事庇護,你太溺愛孩子了。”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孩子們有孩子們的處理方式,大不了咱們兜底。”
“我們還是回去忙活酒樓的事情,好多事情需要白夫人定奪呢。”
兩個大人悄悄走了,三個孩子還在興頭上,壓根沒注意到。
不一會兒,洪鐘再次響起,像是好一會兒才傳到嬉鬧的孩子群裏,草坪上學生們才稀稀拉拉進了學館。
學館一共三個,蒙學館、學貫閣、博學樓。
只是本縣十幾年來童生考試都荒廢了,後面兩個進階學館幾乎少有學生。
蒙學館分為甲乙丙三個班,三個孩子自然是被助教領到了丙班。
助教看關書上登記的孩子年齡是虛歲,分別是四歲、十四歲、十五歲。
三個孩子倒是性情各異,最小的滿臉好奇,最大的一臉緊張,中間的雀躍激動。
助教推開門,只聽裏面低淺吟讀的書聲都停了,齊刷刷看着進來的三個陌生人。
“哇。”小栗兒看到一屋子人小聲驚訝,眼睛圓滾滾的落在一個人身上,怎麽有的人比父親爹爹看着還大。
谷雨也只以為是同齡人,哪知道一個班裏,有好幾個二十出頭的大人。他頓時緊張的揪着衣擺直咽口水。
班級都是縱向混合,不同年齡的學生在一起學, 蒙館學館從八歲歲到二十三歲都在一個班上。
此時見到還沒課桌高的奶娃娃,下面一雙雙眼睛滿是新奇。
一個又胖又壯的少年道,“這麽小啊,等會兒會不會哭着要吃奶啊。”
這人是班裏的小霸王叫秦敦,和城裏孫家是姻親關系,在班裏說話很有分量。
此時他一說,班級裏的人除了二十幾歲的大人外,各個都拍桌子哄堂大笑。
小栗兒頭一次面臨這樣二三十號人的群嘲,有些緊張的揣着手,慢吞吞道,“不會呀,我一歲就斷奶了。”
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回答,底下的學生笑得更厲害了。
放鶴皺着眉頭準備吼,小栗兒拉着他手,小聲道,“算了,他們笑話我小,我看他們也沒厲害到哪裏去。”
谷雨也僵着臉點頭,“對的,要是他們很厲害,不至于和咱們大字不識的一個班。”
一旁助教聽孩子們議論,看出來他們完全沒上過學。
可不,底下的人笑的更厲害了。
角落裏昏昏欲睡的先生被吵醒,屁股一個起身,桌子上的戒尺掉地上了,但是也沒學生在意。
先生朝三個新來的學生看了眼,抓了抓腦袋,迷糊道,“啊,今天是通知有三個新來的。”
那先生身着深色藍袍,眉眼五官端正,只是睡眼惺忪瞧着少了幾分為人師表的雅正,渾身都透着頹廢。
他起身道,“來做個自我介紹吧。”
放鶴開口道,“我叫放鶴,家在長琴……”
“叫什麽名字怎麽稱呼就得了。”先生不耐煩打斷道。
谷雨一聽放松了許多,想起白微瀾給他出的妙招,站的板板正正,吐出默默練習多次的名字,“谷雨。”
配合着他僵硬的五官,此時兩個字簡單利落,站的筆直看不出一點怯意,給外人一種格外難相處的高冷。
小栗兒一笑露出兩個小乳牙,開心又鄭重,因為第一次給人介紹他的大名呢。
“我叫祁落羽。”
那剛才嘲笑小栗兒三歲沒斷奶的壯胖秦敦,又搭腔道,“你們三個什麽關系啊,他們兩個只有名字,沒有姓,難不成是你的書童?”
放鶴瞪他,“才不是,我們是一家人。”
小栗兒也道,“對呀,他們是我的哥哥。”
那秦敦得甲班的孫家表哥少爺的意思,此時一個勁兒刁難他們。
他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腳放在課桌上。
“你們長的一點都不像诶,要都是家人,那他們全名叫什麽?”
這一問,三個孩子都愣住了。
但很快就明白了,昨天兩個大人為什麽要他們選擇姓氏了。
但是,看着那胖子滿嘴挑事看熱鬧的樣子,放鶴大聲不耐煩道,“關你屁事,我憑什麽告訴你。”
放鶴自從開春來個子抽條,此時像個竹節似的,看着臉嫩但是筍尖戳人。
那先生拿戒尺拍了課桌,準備教訓放鶴,只見那助教連忙使眼色。
先生懂了,無奈的坐下嘆息,又是一個惹不起的纨绔子弟。
那先生接過助教的關書,翻開一看,一看是白家。憑空冒出來的白家最近在縣裏風頭正盛,确實招惹不起。
先生對那胖少年道,“坐有坐相,訓誡罰抄一百遍!”
那胖少年,不情不願的端正了坐姿。倒也不怕被罰抄,反正都是書童抄。
“宴鶴、宴雨還有祁落羽,做那個空着的角落去。”
小栗兒的課桌是專門定制的,剛好擺放在放鶴和谷雨的中間,小栗兒要仰着腦袋才能跟兩人說話。
周圍學生只看好奇一會兒,就自己拿着書搖頭吟誦了。
孩子們的書籍和筆墨紙硯還沒來,只能坐等着助教從文軒閣送來。
放鶴聽着耳邊的嗡嗡聲,嘀咕道,“像蚊子聲音一樣嗡嗡。”
小栗兒扯着他背後的高馬尾,“小聲點。”
放鶴無聊的腦袋擱在桌子上,眼珠子滴溜溜的朝四處亂轉,一旁谷雨坐的像塊板磚,正豎着耳朵聽旁人在吟讀什麽。
不一會兒,助教帶着兩個小厮把他們的箱子擡了進來。把孩子們的書一冊冊放入他們背後牆面上的櫃子裏,最後把櫃子鑰匙給到了他們。
助教道,“你們三個需要拿着《千字文》去請教先生,讓他單獨教你們授書。”
授書也叫上書。就是需要學生拿着書,翻到自己今天要學的字,叫先生點出句讀。
對于開蒙第一天的孩子,撐死能認識十個字,只能授書一次,比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先生點句完後,再是範讀。學生跟着讀幾遍後,一天學習任務就是這幾個字。
第二天早上來,再去先生那裏抽查讀字讀句再整句背誦,先生認為合格後,開始下一次授書。
助教給孩子們解釋完後,說有問題後面可以直接去問先生。
助教走後,三個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裏一致達成了一個默契——那先生看起來脾氣很不好的樣子,誰先去。
放鶴每次都是一馬當先,但這次有些猶豫。因為聽着旁人讀着就腦袋暈的想睡覺。
別提他們還搖頭晃腦,看着更暈了。
但是谷雨也不會開頭的,于是放鶴就哄着小栗兒先去。
小栗兒擰着眉頭,蹭的起身,一副英勇就義的氣勢點頭,“哥哥們,我先去了。”
他拿着書冊子,小短腿邁出氣勢昂揚架勢。一旁吟誦着的學生,突然見一個小蘿蔔頭擦着課桌高度走過,瞧他那視死如歸的肉嘟嘟臉,手裏的書冊都拿反了。
又是一陣哄笑聲,不過,不是嘲笑而是覺得這孩子還頗有趣。
沒哭鬧,反而第一個上書。
小栗兒沒空管腦後的笑聲,滿腦子都是助教說的規矩。
他小腿邁到先生坐的角落裏,先規規矩矩的鞠了個躬,然後雙手把書冊翻開遞到先生面前。
只是那先生正托着腮幫子閉着眼,嘴裏含含糊糊哼着,“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
又搖頭吟唱着,“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度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仇。”①
小栗兒聽不懂,等了半晌也不見先生睜開眼,便試探開口道,“先生,我來上書啦。”
那先生揉了揉耳朵,自言自語道,“哪兒來的奶娃娃音,莫真成孩子王了。”
“我呀我呀,先生是我呀。”
李洛狄睜開眼,只見剛剛那個奶娃娃捧着書,一臉孺慕尊敬的望着自己。
李洛狄心頭一動,這孩子實在乖巧的可愛。
他接過千字文,把書冊倒轉正了方位。
四歲不到就破格送到學館,這父母是把學館當慈幼堂了?
這些父母只知道賺錢,連孩子都不好好養,這麽小的孩子丢進來,簡直羊入虎口。
李洛狄疼惜了孩子一眼,然後一臉嚴肅的端坐,從桌子上的小盒子裏,拿出點讀的小木棍。
小栗兒歪頭好奇的瞅着,只見小木棍牙簽大小,一頭粗一頭細,兩段都是圓的。
沾着墨水或者印泥,往需要斷句的地方一蓋,多了個圈。
“小圈表示逗號,大圈表示句號。”
小栗兒似懂非懂的望着,見先生也看着他,下意識點了點頭。
李洛狄道,“我沒教過你這麽小的孩子,先試試開頭幾個字吧。”
“謝謝先生,我一定認真學!”
小栗兒勁兒鼓鼓的滿臉期盼,逗得李洛狄一笑,他下意識捋了下胡子,開口範讀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小栗兒嚴肅的讀着,軟軟糯糯的又帶着認真,李洛狄沒忍住多帶着他讀了幾遍。
孩子雖然年紀小嗓音稚嫩,但是口齒清晰,這幾個字在孩子嘴裏有種底蘊傳承的錯覺。
李洛狄點頭道,“不錯,什麽時候背會了,會單獨認字了,再來上書。”
小栗兒點頭,接過冊子,給李洛狄鞠躬後原路返回。
周圍的學生小聲起哄道,“喲,上一次書就不同了,起碼書沒拿倒哈。”
小栗兒腦子裏滿是先生的範讀聲音,壓根兒沒注意旁人動靜。
回到位置上,谷雨和放鶴立即圍了過來。
“怎麽去了那麽久啊。”
“是不是先生很兇啊。”
一旁谷雨雖然沒問,但那意思和放鶴差不多。
小栗兒搖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放鶴急性子,“什麽意思?”
“先生教的啊。先生人好好的,他都誇我不錯了。”
“好,那我沖了。”
谷雨見放鶴起身去了,心底越發緊張,可翻開書本一看,一個字都不認識。
谷雨小聲對小栗兒道,“小栗兒,你能不能先教我念念?”
“可以呀。”
不一會兒,放鶴就回來了。
谷雨忙道,“怎麽樣?”
放鶴把書放桌子上,沒着急坐下,拉着小栗兒給谷雨演示。
放鶴一鞠躬,小栗兒就板着臉,拿着手指在書冊子上圈圈點點,然後範讀幾聲。最後放鶴再鞠躬就完了。
“很簡單的,去吧。”
“先生也不會說什麽,很快的。你看我這不就來了。”
谷雨多了一點信心,拿着冊子去了。
小栗兒背了好幾遍,覺得時間過了好久,谷雨都還沒下來。
小栗兒仰頭給放鶴道,“說不定先生也很喜歡谷雨,誇他呢。”
放鶴心裏酸溜溜的,就他一個人時間短。
“先生都喜歡乖孩子,哼,我哪裏沒表現乖了嘛。”
放鶴剛說完,就見谷雨一臉沮喪又紅通通的下來了。
這顯然不是誇贊的意思。
放鶴好奇道,“先生罵你了?不應該啊。”
谷雨搖頭,“先生說我聲音太小了。”
小栗兒道,“沒有啊,你跟着我讀的時候,聲音聽的很清楚啊。”
谷雨也失落的耷拉着眼皮,揪着手默默搖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先生面前嗓子像是被卡住了,他明明很大聲的,但是先生就說沒聽見。
最後先生見他臉憋的通紅還支支吾吾沒出來,才放棄糾正他了。
谷雨黯然的坐下,聽着周圍的誦讀聲,大家聲音都很小啊。
放鶴仰着腰,手臂穿過小栗兒後背,拍谷雨肩膀,“沒事,多大點事兒,能記住不就行了,咱們回家練習就好了。”
小栗兒也點頭,“嗯嗯,回家多練習就好了。就像今天自我介紹就很響亮。”
說道這裏,谷雨更加喪氣垂頭了。
原本以為自己在這麽多人面前聲音響亮,是個很好的開端印象,結果還沒放學,積贊的信心就耗盡了。
不過,除了練習也別無他法了。
不一會兒,下課鐘聲響起,周圍學生一哄而散。
一學生跑出門口後,見平時的玩伴都沒動,扯着嗓子喊,“秦敦,快點啊,不然場子就被占了。”
秦敦沒看那人,反而昂着頭,看向放鶴道,“去玩嗎?”
秦敦一開口,周圍躁動的學生都一臉看熱鬧的轉頭望了過來。
放鶴皺着眉頭,拒絕幹脆,“不去。”
裝什麽裝。
他們上書的內容,課堂裏可都傳遍了。十五歲才開蒙,這肯定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而且,據表哥孫少爺說,這家人是從村裏搬來的。一看就是沒錢硬把孩子塞學院裏,想要積贊人脈拉關系。
“喲,不會是鄉巴佬不會玩吧。”
“我才不和醜胖子玩。”放鶴絲毫不避讓道。
秦敦一聽,怒擡一腳狠狠踢了下桌子,他生的壯實,一腳過去連撞好幾個桌子。
連着角落裏一排的課桌都哐當作響,桌子上的筆墨和句讀棒都嘩嘩掉地上到處滾落。
角落裏的學生們都吓得面色僵硬,但是沒人敢出聲。
放鶴像是被驚的定了片刻,但立馬抄起凳子,轟的一聲朝秦敦砸去。
秦敦雖然入學五六年還在蒙學館丙班,但是拳腳騎射功夫樣樣拿甲等。
他擡腳就踢開砸來的凳子,面色難看到極點。班裏就沒人敢對他說不,更別提這個才來一天的野哥兒。
此時不好好懲罰下這野雞,他秦老大的名聲還要不要。
秦敦氣勢洶洶的朝放鶴邁開步子,他人看着是兩個放鶴壯,更別提還比放鶴高。
此時就像是一座山包朝春筍壓來。
小栗兒急地扯放鶴袖子,叫放鶴快跑。
但是放鶴打架從來就沒跑過。
沒待秦敦走過來,他就拎着凳子朝人沖去。
“怎麽辦!怎麽辦!”小栗兒急地團團轉,想跑出去喊助教,但是周圍圍的水洩不通,壓根兒就出不去。
眼見那大高個兒的拳頭要砸到放鶴臉上了,小栗兒吓得眼睛圓滾滾的,眼裏無限拉長秦敦怒氣的拳頭。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團潑墨襲來,飛濺澆在了秦敦臉上。
嘩啦一聲,只聽秦敦怒吼他看不見了。
“是誰潑的!!”
一聲怔愣吓得周圍都噤聲,沒待找到是誰插手的,只見放鶴趁機拿着凳子,在人腰間狠狠砸了兩下。
而後,一旁角落幾人見狀,也趁機加入混戰想借機踢秦敦幾腳。
不過此時上課鐘聲響起,先生來了,周圍人才沒來得及踢。
李洛狄見後排一頓雜亂狼狽,像是幾條野狗打架似的。
他厲聲道,“你們還有沒有規矩!”
秦敦水藍色的袍子沾滿了墨水,一臉也黑乎乎的,只一雙眼睛格外兇神惡煞地盯着放鶴。
但先生在場,也不敢還手,只能用眼睛打架。
“誰潑的我墨水!”
谷雨瑟縮了下肩膀,準備出聲的時候,已經有人開口了。
“就是我潑的怎麽樣!”
放鶴理直氣壯挑釁道,“我不僅潑你墨水,我還打你了,怎麽樣!”
眼見火藥味一點就燃,李洛狄大聲喝道,“你們兩個,都給我各站一角。”
顯然誰動的手,已經沒有必要掰扯。
目中無人又全是不尊師重道的纨绔,不值得他浪費和精力。
秦敦找茬,波及後排好幾位學生。
其中一個桌子上的筆墨紙硯都摔倒在地,這些損失那學生只能認栽了。
要是放以前,他也不在乎這點銀子。但是自從趙家垮臺後,家裏父親就沒了差事。外加以前仗着是趙家掌櫃的兒子,在班裏作威作福,此時也不敢出聲要秦敦賠償。
那學生撿起已經破碎的硯臺,眼裏滿是無可奈何的怨怼。
小栗兒看見,出聲道,“我這塊賠你吧,嶄新的。”
一旁秦敦嗤聲道,“小奶娃,你別看他現在老實樣,之前可是牛氣哄哄的主,就你的硯臺,怎麽入得了趙家掌櫃兒子的眼。”
“哦,趙家現在已經倒啦,主子都沒了,還怎麽狗仗人勢。”
王謙氣的拿手指他鼻子,指尖顫顫,臉憋的通紅,但是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王謙餘光掃到小栗兒桌子上的東西,灰敗的眼神一閃精光,對秦敦道,“你好意思說人家鄉下土包子?”
“人家三歲奶娃的句讀棒是玳瑁制成,一根二十兩!”
“這個宴雨的,象牙材質,這個宴鶴的,犀牛角材質!你說人家鄉巴佬,你用什麽東西?”
王謙手指一指,周圍學生視線随他看去,他舉在手裏道,“不過是一塊有瑕疵的和田玉邊角料制成的,你說誰是鄉巴佬?”
小栗兒三人都不知道這東西這麽貴的,他們就是從庫房禮品裏随便挑的。
要是知道這麽貴,怎麽會胡亂塞在褡裢裏,更舍不得拿到學院裏用。家裏兩個大人怎麽都不提醒下他們。
這三個小牙簽似的東西,竟然價值百兩。
放鶴見秦敦驚詫,嘲笑道,“我看你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我們平時都是拿五十兩大元寶當零花錢的。”
周圍學生竊竊私語,看向小栗兒三人眼光頓時都不同了,秦敦面色難堪,鐵青着臉沒說話。
孫少爺只給他說從鄉下搬來的土包子,喊他好好磨锉下性子。他一想三人姓氏,城裏沒哪戶人家是這個,于是斷定人家沒有背景好欺負的很。
可這下,好像是踢到鐵板了。
周圍人小聲議論着,“秦敦仗着自己身手不錯,仗着孫家得勢,這回,看他怎麽出氣咯。”
“秦敦不是和甲班的孫少爺是表親嗎,倒是說不定孫少爺會撐腰。”
學生們借着誦讀拿書當着臉,自以為做的很隐秘,哪知道先生已經走面前,伸出了戒尺。
後排竊竊私語的學生手心都挨了五下。秦敦和放鶴各打了十下。
“這墨水潑的,誰下學後自己留下來打掃幹淨。”
學院的授書中午就結束了,下午是君子六藝相關的課程,但屬于自願參加。
放鶴三人和家裏大人約定是中午就回家吃飯,結果被留下來清洗學館。
空蕩蕩的學館裏就三人,三個孩子倒是也沒什麽怨言。
小栗兒跟着兩人去找木桶提水,他幹不了什麽,就再旁邊誇誇。
“谷雨哥哥,你之前好聰明啊,要不是你潑墨,秦敦那拳頭就打到放鶴哥哥臉上了。”
說到臉上,放鶴想起了前幾天喬遷宴上挨了孫家少爺一巴掌,此時還沒找到孫家少爺,倒是又惹上了新麻煩。
放鶴咬着牙一副勢要報仇的樣子,“等着吧,看我不把他打的滿地找牙。”
“谷雨,今後你們不要插手我和別人恩怨,你們兩個小身板挨不了幾拳。”
谷雨頗為擔憂道,“不能不打嗎?”
小栗兒也道,“爹爹交錢了呀,有事可以找助教。”
“你們也看到了,我根本沒惹他啊,是他瘋狗似的追着我咬。我不還手,別人還當我好欺負。”
不只是覺得他好欺負,更覺得谷雨和小栗兒好欺負。
放鶴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蒙學館離取水潭有段距離,要穿過草坪還有幾個綠樹成蔭的石階。
“小栗兒,你就在這裏等着吧,取水潭太遠了。”
小栗兒點點頭,早上爬的山梯,爬一半都是白微瀾抱着的。
他坐在草坪上玩了會兒草,見放鶴他們還沒回來,心想這也太遠了。而且,放鶴今後怕是少不得和別人打架了,得找個近點的水池子。
小栗兒起身,見不遠處甲班的門還開着,他雙手撐地,嘿呦一聲起地,拍拍手上的碎草,就往那邊走。
他穿過松柏引領的青石路,腳快邁上石階上的時候,就聽學館裏傳來暴躁的聲音。
“孫正清,你怎麽最開始不給我說野雞那小子家裏有錢,害得我被當衆群嘲,下不來臺!”
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回應道,“我哪知道啊,我去他家參加喬遷宴席,一院子村婦鄉裏野孩子,能有幾個錢?”
“你消消氣,你生氣對象搞錯啦,是我讓你下不來臺的嗎?明明是那些背後嘲笑你的人。”
“盡是些背後吱吱的老鼠,你看看他們敢不敢當面嘲笑你。”
聽孫正清說完,秦敦憤怒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些。
但一想到被放鶴打那幾下子,他像是觸及到淤積的傷口,不把放鶴骨頭狠狠刮幾下,他誓不罷休。
但是摸不清家裏情況,他也不敢随便亂動。
孫正清見他猶豫冷靜了,開口道,“他不是家裏很有錢嗎?你就去搶他的東西。”
“要是家裏人找來怎麽辦?”
“你真是被打傻了吧,城裏有錢人家的兒子,你哪個不認識?他們家算什麽有錢人,頂多是在鄉裏攢了點錢,在城裏買房子了,小本生意,哪有你們秦家從上代就開始發家了。”
“小本生意能拿出玳瑁象牙?”
“你這腦子活該一輩子在丙班,半瓶子水窮晃蕩沒聽說過?人家從村裏一下子擠進咱們這學院,就是怕露怯,才拿些行頭裝點門面。不然你看看李家,人家族中子弟都是用一般的玉,哪有這般招搖。”
“好!他們在學館清理,這就去搶他們!”
“哎,莫急,現在人都還沒散光,人家一喊就有人趕來,被抓個正着。況且,等他們辛辛苦苦打掃完了,正準備松口氣回家的時候,你再去找他們麻煩,不是更加讓他們崩潰?”
“好,我這就安排人在回去的路口守着。”
小栗兒臉色從最開始的茫然、驚訝到最後氣憤,這個秦敦實在太過分了。
他輕手輕腳的走出院子,然後立馬跑到他們的學館。
放鶴兩人剛提着水桶回來,沒看見小栗兒正四處找,見小栗兒慌慌張張又生氣的樣子,頓覺頭皮刺癢。
放鶴一把将抹布甩在地上,“誰欺負你了?”
谷雨心頭一跳,“我們這就去找助教。”
小栗兒見到他們松了口氣,額頭汗珠大顆大顆的,喘口氣道,“那個秦敦想在我們打掃完後,堵在我們下學路口搶我們東西。”
放鶴一聽就急了,正準備四下找木棍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半支開的門扇。
“行啊,讓他來搶。”
放鶴說着叫谷雨幫忙,準備腳踩在桌子上,把木桶擱在門扇與牆之間。
谷雨道,“還是先清理打掃吧,要是這個沒做,明天先生還是會打你手心。”
小栗兒看出他們想做什麽了,蹙眉道,“那等會兒還是會弄髒啊。”
谷雨道,“清水怎麽會髒?”
小栗兒嘿嘿一笑,“你上午不是潑墨了,我們再把裏面丢墨汁,讓他們成王八。”
他說完苦惱道,“不過,這樣別人都知道是我們幹的了。”
放鶴自小耍賴本事一流,他大手一揮,得意道,“誰說的?誰看到我們幹的?先生叫我清理後排的,可沒叫我清理前排。”
小栗兒眼睛一亮,谷雨也點頭說在理。
就這樣,三人快速把後排用抹布擦洗幹淨,最後一桶幹淨的水已經變得烏糟糟的。
放鶴嫌棄還不夠黑,準備拿起自己的硯臺磨黑汁兒。
谷雨止住了他,“我們硯臺都是新的,也都知道我們不會用毛筆,萬一旁人看出細節……”
放鶴看了谷雨一眼,“喲,谷雨心思還挺細的。”
谷雨一口氣說完還有些幹壞事的緊張,此時結巴道,“都,都是被,被逼的。”
小栗兒被兩人情緒調動的雀躍,他道,“我去外面放風。”
此時學館周圍安靜下來,唯獨遠處草坪上幾個踢蹴鞠的。
小栗兒左右看看,回頭就見窗戶咔吱一聲,放鶴跳了出來,然後谷雨搭着放鶴肩膀也跳下來了。
谷雨緊張的手指都在哆嗦,看了看半掩着的門扇,确定木桶不打眼後才稍稍放心了。
“我們走吧。”谷雨重重咽了口氣道。
放鶴卻不着急,“走了怎麽看到秦胖子狼狽的黑王八樣子。咱們躲在柏樹後面瞧瞧。”
柏樹修剪成了個胖球似的,放鶴還手賤的拍了拍樹枝,“像不像秦胖子?”
谷雨和小栗兒兩人因為作賊心虛,此時都靜靜躲着,隔着樹枝縫隙瞧門口動靜。
草叢樹林多蚊子,枝葉刺的皮膚生疼。小栗兒脖子和手背叮了好幾個紅腫的大包。
放鶴看到小聲鼓勵道,“你是成大事的。”
小栗兒咬牙點頭,奶聲道,“我能堅持。”
他額頭冒着細細汗珠,一瞬不瞬的盯着門口。
但很快就眼皮撐不住,腦袋歪放鶴腰腹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栗兒都快睡着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腳步聲。
“怎麽還沒見他們去下學路口,不是還沒打掃完吧。”
“磨磨唧唧的,不過沒關系,現在人都散光了。”
秦敦帶着三個少年,殺氣騰騰從柏樹林經過,把柏樹枝丫打的窸窣響。
枝丫裏的三人憋着呼吸,透過樹枝破碎的空隙盯着秦敦的後腦勺。
秦敦此時見四周無人,越發肆無忌憚,腳邁上石階見門半開着,篤定幾人還在辛苦打掃。
他罵罵咧咧道,“野雞,老子來搶你錢了。”
放鶴躲在背後無聲咬牙罵了聲蠢貨,只見秦敦擡腳向門扇踢去。
哐當、嘩啦聲連接響起。
“哎呦!”木桶掉下來還順勢砸到了肩頭,痛的龇牙咧嘴。
秦敦被一桶黑水淋的濕漉漉的,他一身水藍色此時染成了黑色。汁水從額頭流下擦也擦不幹淨,都說七竅流血,他這是七竅流黑。
“他娘的,是誰整老子!”
他身後三人因為慢了一步加上反應夠快,身上只是濺了些黑水。
見秦敦像黑王八似的眼裏冒煙,開口道,“這還用問,明顯是放鶴做的。”
秦敦氣狠狠踢了門口一腳,腳尖吃痛,抱着腳哎呦原地打轉。
一邊痛一邊吼道,“老子絕對不會放過那野雞!”
放鶴聽到秦敦喊他野雞,氣的臉色都青了。還是小栗兒和谷雨使勁兒拉住他說別動。
這沖出去明顯沒贏面,放鶴也只得憋住這口惡氣。
三人又在原地等了差不多一刻鐘,估摸着秦敦幾人走遠,這才出來朝下山口走去。
三人還沒下山,就見山門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古樹疏落高高拱起一道林蔭,正午正曬的日頭,落在地上的光斑也顯得悠悠舒爽。
宴緋雪剛上山,就見空蕩蕩的草坪廣場上,三個孩子欣喜若狂的奔他而來。
一個個跑的氣喘籲籲的,額頭滿是細汗珠,臉還紅撲撲的。
不像是被留堂了。
但是他們也不會玩到忘記回家的時辰。
此時看着他像是看到救星似的,宴緋雪摸着小栗兒濕濡的額發,“被人欺負了?”
三人眨眨眼,嗯了聲。
但是臉上沒有憋屈,反而十分興奮,看來是沒吃虧。
放鶴激動道,“宴哥哥你是沒看到,那個秦胖子像個從墨池裏爬出的王八,這一路回去都知道他丢臉啦。”
宴緋雪聽着三個孩子,叽叽喳喳的說着前因後果。一臉雀躍的得意說,他們各種注意的細節保證不會被懷疑抓住,完全沒看到他眼裏的冷色。
不過白微瀾說孩子們的事情,還是不宜多幹預,孩子沒有開口求助,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
宴緋雪笑道,“不錯,你們做的很好。”
小栗兒驕傲道,“爹爹,今天先生還誇我了!”
“怎麽誇的,今天學了什麽?”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說我口齒清晰。嘿嘿,其實我沒一會兒就記住啦,拆開字我也記得。”
小栗兒開心的說着,放鶴和谷雨都一臉驚訝的望着小栗兒。
這就記住了?
怎麽記住的?
字都不會寫,怎麽會讀的?
才開學第一天,不是說好玩的嗎?
小栗兒看着兩人滿臉問好,撓頭道,“你們不是嗎?”
谷雨有些沮喪,“我還記不住,得回家好好背。”
放鶴此時難得能體會到谷雨的心情,他手臂搭在谷雨肩膀上,“小栗兒從小記憶就好。”
宴緋雪點頭,“你們瀾哥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估計小栗兒就是随他了。”
“啊!”
放鶴和谷雨眼裏的羨慕呼之欲出,只恨自己不是白微瀾親生的。
幾人蹦蹦跶跶下山,半路上小栗兒就困的不行了。最後趴在了宴緋雪背上。
小栗兒腦袋擱在宴緋雪的肩頭上,陽光把他後脖子上的紅疹子照的光亮,眼皮子止不住的打架,長卷的睫毛最終攪合在一起。他模模糊糊問道,“父親怎麽沒來呀。”
“父親正在酒樓看裝修呢。”
“酒樓?咱家酒樓在哪兒啊。”
酒樓位置在商鋪林立的主街,臨街對面就是衙署。整個縣城不大,距離碼頭也不過一刻鐘的距離。
這樣的位置地段不愁生意不好。
但前一個酒樓老板是秦家,卻急于脫手。酒樓生意只在元宵節當天有點動靜,其他酒樓生意爆滿,他這裏才勻過來一點生意。
酒樓修的很氣派,飛檐斜角高三層,地基還墊了一丈高的石基。在酒樓的第二層就可以俯瞰大部分城中萬家燈火,第三層直接可以遠眺四方河流彙入江面,賞落霞與孤鹜齊飛之景。
不過酒樓二樓與三樓西面的窗面是封死不動的,因為對面是衙署。
酒樓這等修建規模,只有城內李家可以一較高下。
本來酒樓對标目标就是李家,但是他們食客目标不同,走的是高端鄉紳名流。
本縣貧富差距大,富商鄉紳最終也只占少數,其餘都是小本生意;最多逢年過節去李家酒樓搓兩頓。李家生意能不錯,還依賴于,他的酒樓就在碼頭邊上。往來船只歇腳很便利。
縣內客流量就那麽大,酒樓還主打高端人群,卻也能盈利維持。
一是臨近衙署,歷任縣令接待上下級來訪都是在這家酒樓。中間回扣返利不說,李家最開始和衙門關系冷淡,官家自然不會去李家酒樓。
二是這酒樓因為出入往往是達官貴人,這比縣裏的官驿還威風。普通百姓确實心生仰慕,一提到這家酒樓就是身份的象征。
三是趙家沒倒之前,生意往來宴請賓客都在這裏舉行。
所以這家酒樓,風頭一時間曾經蓋過李家。
不過随着來鏡明上任,趙家倒下,這家酒樓陷入困境。
秦老板也想過很多法子,比如推出每日優惠菜肴,高端酒樓打出個別平價菜,吸引普通百姓慕名前來。
這法子只熱了一會兒。
可能物極必反,之前都是高高在上只能路過瞥一眼的酒樓,這下終于得償所願,結果吃上一口味道不過如此。
很多食客說味道不如李家。
這下酒樓裏的夥計一聽不高興了,給你施舍的優惠才有資格進門見見世面,你這窮酸樣還有臉挑三揀四處處诋毀。
毆打食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一時間,普通百姓都不去秦家了。
秦家酒樓難以維繼,口碑跌入谷底,成本開銷大,散了夥計廚子,賣了酒樓。
不過這酒樓基本沒人盤下。明眼人都知道李家酒樓已經經營大幾十年,城內和城外的生意都流入李家酒樓。
誰花兩千兩盤下這酒樓,誰就是人傻錢多。
最後秦家見沒人來買,出了個點子,低價按季度租金。
一個季度只要三十兩,一年租金一百二十兩,算上運轉酒樓其他的開支,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兩。
這比兩千兩可輕松多了,一時間很多商戶都有些意動。
但就在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消息,說這是陷阱。
等一年生意做起來後,秦家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也只能繼續續租了。
這消息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很多商戶都是租的門面鋪子,對這套路熟悉的很,立馬就打消了興趣。老實做自己每天十兩的本分生意。
對于他們做生意的,酒樓放在那裏不賺錢就是虧錢,還不如換銀子做秦家血賺的茶葉和酒生意。
眼見酒樓租也租不出去,秦家最後只得調低了價格。
最後以一千三百兩賣給白微瀾,還慶幸終于脫手了。
還怕白微瀾反悔,當場看完酒樓,就把人拖進隔壁對街的衙門,走過契手續。
那戶房的老書吏很欣賞白微瀾,白微瀾經常給出的點子,讓他都汗顏嘆服。雜亂的衙門,也在來鏡明治理下井井有條了。
不過得知白微瀾也要做酒樓,他和好些人都不看好。
李家已經成了口碑,白家這錢只能砸手裏了。
白微瀾:從中作梗撿漏王。
引用來自鄭板橋《教館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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