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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
轉眼到了元宵十五。
早上吃完飯,李潤竹派來的馬車就停在了村口。
高頭大馬低着脖子乖順的打着響鼻,黑色鬃毛發亮,馬車雕花油漆,看着比城裏滿大街跑的馬車還要氣派幾分。
村裏人一開始還嘀嘀咕咕這是哪家老爺來村裏了。
左鄰右舍往上幾代人都知根知底。倒是從來沒聽見過,有誰會認識這號有錢人。
有村民想是不是朱秀才在外面認識的官老爺或者富商有錢人。
陽光下村民議論紛紛,心想這是接人去城裏過元宵吧。
猜是猜對了,只是人明顯沒猜對。
衆人看到大伯母換了身幹淨的青布襖子,頭發還難得抹了點頭油,整個人精神的很。
她身邊還跟着宴緋雪一家人,兩個孩子蹦蹦跳跳的,一個走路不看路,低頭揪着手指頭嘴巴無聲蠕動着。
周圍村民哎呦驚呼一聲,只見谷雨腳踩到石坑,一個趔趄迎面撲地。
快膝蓋碰地的時候,身後蓬勃有力的手臂像是提溜雞崽似的,把谷雨提一邊放好。
“你太緊張了,一大家子都在,怕什麽。”白微瀾道。
谷雨弱弱點頭,“好的。”
村民哄笑,谷雨這孩子真的是一群狼窩裏的小白兔。
他們這邊動靜,引得車轅上閉目養神的車夫跳下了車。
那見白微瀾一家子走去,還朝他們唱戲似的彎腰見禮。
這排場大的驚人。
一旁劉嬸兒搓着手裏的花生仁兒,扯着嗓子問,“燕哥兒,你們這是帶着冬青嬸子去城裏過元宵嗎?”
“怎麽沒接你大伯父啊?”
宴緋雪點頭,“是的,今年也去城裏熱鬧熱鬧。大伯父說他不愛湊熱鬧。”
“哎呦,這真的是孝順嘞,我以前就說冬青嬸子像照顧親兒子一樣照顧你,你也是個知道疼人的,知道給長輩出氣。”
劉嬸兒話剛剛出口,她家男人就兇眼瞪她多嘴舌。
人家家務事,一個外人念叨什麽。
但是不僅劉嬸兒,一旁林大娘也說,“辛苦大半輩子,總是能享福的,兒子不成器,侄子疼人也是一樣的。”
要是換做以前,旁人都覺得這兩人是在陰陽怪氣挑撥離間。但是衆人此時都紛紛附和,還有種宴緋雪替她們出了口氣的舒爽。
不孝敬父母,自是有人盡孝。
宴緋雪自是知道這些人怎麽想的,他也知道大伯母跟着他們去城裏過元宵,無異于打兩個堂哥的臉面。
但是這些宴緋雪不在乎,本就是陌生人,他只認大伯母和大伯父兩個人。
至于大伯母怎麽想的,木讷的臉上看不出來高不高興,只是說去給宴緋雪他們賣東西。
衆人都以為這是個借口,好給家裏兩個無用的兒子遮掩臉面。但是事實就是大伯母就是去幫忙的。
要是真接她去過元宵,她舍不得那錢,還不如在地裏忙活。
大伯母第一次上馬車,還有些拘束手腳不知道踩哪裏。
一旁車夫連忙把腳凳放下來,準備扶着大伯母,大伯母卻很避讓,嘀咕道,“我又不是老骨頭。”
她說着自己,手都沒撐馬車旁邊的扶手,踩着腳凳就進車廂了。
一旁村民笑着問她做馬車是什麽感覺,和咱們的牛車騾子板車有什麽不同。
伯母腳動了動,一伸直還踩了對方放鶴的腳,“還沒我們板車寬敞,就是得個遮風擋雨的。”
衆人噗嗤一笑,說她是個野豬吃不來細糠的。
車裏坐五個人有些擁擠,白微瀾便擠在車夫身邊,坐在車轅上。
車夫來的時候,再三被管家交代這個白爺不好伺候,一路膽戰心驚。
此時馬車小了,倒也沒像一般老爺訓斥大發脾氣,就是看着面冷吧。
白微瀾坐在外面,涼風嗖嗖的,一路颠簸的厲害。
裏面小栗兒聽着窗外呼呼聲,心疼起白微瀾,“等我賺大錢了,我一定買一個能坐下父親的超大馬車。”
白微瀾聽着心口暖暖的,“行,父親就不買馬車了,等着小栗兒給我買。”
小栗兒興奮應聲,立即拉着谷雨和他一起算賬,最後得出囧到皺眉的結論。
這得等到何年何月。
“要不咱們還是先買個用着吧,今後我買的就只給父親坐,父親買的只給我們坐。”
宴緋雪聽笑了,馬車規模大小都是有官家要求的,普通百姓做的馬車再大,也不能坐下五個大人。
“這樣聽你父親好慘啊,永遠和我們坐不到一個馬車裏。”
“那我們買超大的船,這樣父親就能和我們一起了。”
“那你得努力賺錢了。”
伯母見着小栗兒這樣童真可愛,難免會想到自己小兒子以前也是如此滿眼孺慕。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總覺得人一輩子不應該這樣。
她想着想着,見谷雨一直沒說話,揪着手指頭看着有些緊張。
“谷雨不要怕,咱們人多着。”
谷雨僵硬着身板點着腦袋,一旁放鶴像是麻雀叽叽喳喳的興奮。
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谷雨肩膀道,“谷雨,你上次算賬很快的,這次也行的。”
“等做了這筆生意,咱們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以後你就知道那些人也不過如此,還要拿錢買你手上的東西呢。”
谷雨抿嘴點頭,又遲疑道,“但是,這次賣的什麽我都不認識,價格也那麽多,我根本記不住。我怕我做不好。”
“切,你每次都說你做不好,但是你每次都做的很好。”
宴緋雪看着兩兄弟對話,沒有出聲。
他想起白微瀾說的,賺錢不是目标,一家人開心最重要。
他們這趟的目标是讓孩子們知道,不僅大人有賺錢的能力,他們自己也有賺錢的能力。
沒有什麽,比一次又一次賺到錢更加能積累成就,幫助孩子培養自信。
即使今後面對多少困境,只要堅信自己有能力賺錢,一切都有了面對的底氣。
不可否認,白微瀾平時不着調,像個傻狗。但是在教育孩子這方面,比他更加擅長。
到了城裏,已是下午。
城裏到處都是張燈結彩,還沒到晚上,已經開始懸挂紅燈籠了。經過新年洗禮的縣城還殘留着濃厚的喜慶。
花船游行得很晚結束,肚子肯定撐不到月上山頂,先去找個酒樓墊墊肚子。
大伯母不肯去,她聽家裏兒子說一頓飯就得三五兩銀子,年節還漲價,這哪吃的起。
宴緋雪只能帶着大伯母去一家口味不錯的馄饨攤子,給她點了份肉餡飽滿的薄皮馄饨。
吃完後,宴緋雪本想帶着大伯母逛下,讓白微瀾先提前去河邊攤子看看。
大伯母連忙擺手,很嚴肅的說做什麽就要專心做什麽,不要三心二意。
無法,兩人只得帶着孩子們去河邊。
日頭稍稍偏西,斜陽在河面攪動着暖暖波紋,河面上已經停着很多盛裝打扮的畫舫。
只是熱鬧雖熱鬧,但是感官卻不怎麽好。
涼風吹來,細細一聞,從河面送來一些刺鼻的油漆味兒。
這些畫舫背後都是商號支撐,為支持伶人拔得頭籌從而給自己商號打出名頭,在畫舫方面也下了重金。
此時,河面還有工匠在提着漆桶,在臨時給畫舫上漆。
三個孩子和大伯母都受不了這氣味,一路捂着鼻子。一旁路人見着撇了眼,像是在說鄉巴佬,這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氣味。
“為什麽現在刷漆,這味道真刺鼻。”大伯母道。
白微瀾卻伸手像是感受河面的風向,嘴角彎着神秘道,“銅錢的味道。”
“好好說話。”宴緋雪道。
白微瀾笑道,“不過是些商家造勢的噱頭。”
“這應該是從京城那邊新傳入的騙局,說什麽發明出了一種新的夜光漆,在月色或者燭光下會顯出不同的顏色,一度在京城大受追捧。”
“其實不過是一個染布小工偶然發現,用地黃、槐樹花、黃檗、柘黃等調配出的染色劑在月光下泛紅,在燭光下呈赭紅色。
當時還風靡一時,導致這幾種原料價格水漲船高。後面更是被油漆匠發現商機,推出一款夜光油漆。”
“他還挺有生意頭腦的,不零售成品,說原材料價格昂貴他沒有錢大批量搞油漆,只賣方子。”
“同時還拿着巴掌大的木盒子給人驗證,這塗上油漆确實在夜裏能發光。
還搞了公開拍賣。很多人為争這個方子絞盡腦汁,仿佛得了它就能躺着發大財了。”
“結果買後,經過幾個月實踐,人家發現上當受騙了,根本沒說的那麽神。
對外只能吃了啞巴虧,想追人時早就逃跑的無影無蹤。”
放鶴道,“為什麽是啞巴虧啊。”
宴緋雪道,“買家要是說這方子是假的,這不豈被同行恥笑,今後生意也難做。”
白微瀾道,“晏晏真聰明,那買家不甘心,又自己搞噱頭。
隐姓埋名跑了千山萬水,在別的地方用同樣的手段坑蒙拐騙。
結果還是敗露了。”
白微瀾看着三個孩子還有大伯母都好奇的望着他,但,這原因怎麽說的出口。
只故作高深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宴緋雪故意落後一步,白微瀾懂他,也慢了一步然後附耳給宴緋雪解惑。
“那人本來都成功了,結果在青樓尋歡作樂,酒喝多了,開始吹噓自己事跡,最後被小倌套出了話頭。
如此這法子又知不知道為什麽在青樓間傳開了,然後過了兩年,在這裏看到了。”
“不過這些商號老板,明顯是被新的騙子鑽空子了,應該只是以昂貴的價格買了普通的油漆,當了冤大頭。”
并且這騙子應該就是在年後才來遙山城,抓住衆商號想要在元宵出盡風頭的心思,搞了個宣傳噱頭。
“那這些商號可真是夠傻的。”
“情勢狹迫,大家都刷夜光漆,總擔心自家花船黯淡被搶了風頭。”
大伯母見河岸這邊攤子都擺滿了,好些人家已經開始擺貨物了。
她回頭準備問白微瀾,就見兩人牽着手嘀嘀咕咕。
真是一刻都離不得。
“小白啊,我們的攤子在哪?”
這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他們面前,李府管家從車上下來。
“白爺,可算找到您了,您的攤位在哪呢,我好叫人把貨物送過去。”
白微瀾見那管事一臉虛僞,斜眼道,“你問我?”
那管家一愣,而後像是後知後覺的驚慌,“不會沒有攤子吧?我以為白爺當時沒提,已經有人幫您安排好攤子了。”
“這下怎麽搞啊,這一個攤子都賣到了五十兩一個了。”
一旁大伯母驚詫,以為自己聽錯了,“五十兩?”
那管家耐心解釋道,“是啊,這多的是一擲千金的公子哥兒們,況且這攤子人流都很旺,你看這些攤子都四五號人呢,不然到時候忙不過來。”
大伯母有些不知所措,擔憂道,“小白,就是說你現在是沒有攤位了?”
白微瀾默認了。
他這樣子在大伯母眼裏更加着急,白微瀾問管家,“就沒有辦法了?”
管家勉為其難道,“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要花錢去買。我看還是買個吧。白爺這次光進價就花了一百五十兩,總不能錯失良機。”
“買?朝誰買?對你嗎?”
白微瀾撩着眼皮譏諷道。
這時宴緋雪也看出了,這管家就是故意為難白微瀾。
宴緋雪眼裏有些冷意,正準備開口的時候,白微瀾拉住了他的手。宴緋雪低頭,見三個孩子手足無措的仰着腦袋,正一臉疑惑、擔憂的望着他們。
白微瀾摸着小栗兒腦袋,餘光中見大伯母着急,看向管家道,“真是勞煩你了。”
那管家見白微瀾開始服軟,眼神一頓帶着點得逞的期盼。
白微瀾嘴角揚了揚,眼神淡淡的滿是冷意,“勞煩你白費一番心思。”
“不過,你精心算計給我挖的坑,我根本看不上。”
那管家一愣,見白微瀾似早就看透,把控一切的鎮定,眼裏閃過惶惶之色。
不待他從僵硬中回應,只聽白微瀾道,“把馬車趕到橋對面去,把攤子撐開擺好。”
管家面對頤指氣使的後輩,剛升起的心虛頓散又怒意漸濃。
不過他還未表露出來,就聽那讓人不喜的嘴巴道,“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李潤竹那邊你無法交差。”
李管家一聽內心憂急,卻收了收腰腹,挺起肩膀,神情賠笑道,“家主再三叮囑的差事辦砸了,我理當受罰。接下來定竭盡全力為白爺效勞。”
他話是這麽說,卻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有什麽本事。
或許,李家主也是剛上任,才會被這青年唬住了。
要是真重視這個後生,以李家主的為人處世,定親自登門拜訪,哪會讓他代勞。
管家心思轉了三轉,此時瞧了眼河對面,一片沙地荒無人煙。上岸走一百米後才是一排柳樹隔着居民街道。
“白爺,晚上的花船游行,這邊河岸才是絕佳的觀看位置,河對面,很少有人去。這客流量歷年都很小的。”
白微瀾道,“一條河面兩邊寬兩邊深,斷沒有一邊熱鬧一邊冷清的道理。”
管家看着白微瀾不聽勸,一副你在教我做事的傲慢,此時也懶得挽回好感了。
大伯母聽着兩人對話,這會兒真的是急的憋不住了。
她見外人一走,就忙問道:
“小白,你進貨成本就花了一百五十兩啊,這要是虧本了怎麽辦,對面聽說完全沒人過去啊。”
大伯母辛勤苦攢,攢了大半輩子也只三十兩,像是命根子似的藏在箱底裏。
此時聽白微瀾一下子拿出一百五十兩,反應好半天才确認自己沒聽錯。
大伯母心口突突跳,又看向宴緋雪,怎麽沒拉出小白花這麽多本錢,萬一虧了怎麽辦。
宴緋雪安撫的笑了下。“大伯母,別擔心,他家裏祖祖輩輩都是生意人,搞的就是錢生錢的路子,不像咱們都存着握在手裏才放心。”
宴緋雪這樣說,但是心底也沒主意。
白微瀾把之前李家主分紅的兩百兩,全都花光了。
算了,要是賠了,自己還能給他一口飯吃,餓不死。
宴緋雪看了眼河對面,沿線很寬,沙灘上只幾個孩子在嬉戲,而這邊河岸逐漸人聲喧鬧。
确實,他來了三年,聽說看花船的位置都是靠近暗娼這條臨街河岸的。
“別擔心,一切有我。”白微瀾揉了揉他背後的青絲。
看白微瀾這篤定的樣子,宴緋雪覺得好像也不一定虧本。
說來也奇怪,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信任白微瀾。
明明還積壓了一馬車的貨物,損失錢都不要緊,重要的是給大伯母和孩子帶來的情緒不好。
一個是固定的認知需要改變,一個是孩子的世界需要強大支撐。
這地攤子不成功。他們來此的目的就不能達到了。
不過話是這麽安慰自己,但是一百五十兩,對宴緋雪來說也是巨款了。
大伯母:賺錢就賺錢,咋還搞這麽多借口。這小兩口真的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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