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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9章
    第139章

    “爹爹起來······”乖仔拉着他的手,使勁的拉:“爹爹快點起來,快點起來。”

    “起來做什麽?”趙哥兒緊緊抓着地面,指縫裏滿是粗粝的沙石,他不覺疼痛,只喃喃的,聲如蚊吶:“他都不要我了,他再一次······抛棄我了。”

    風刮的大,乖仔并未聽清,只當他跑累了,起不來了。

    “爹爹起來,不要在這裏,我們回家,回家等父親。”

    這句話,似乎有什麽被點着了。

    “等誰?他都不要我們了!”趙哥兒突然嘶吼起來:“他不要我們了,他不回來了。”

    趙哥兒情緒爆發的毫無征兆,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像一堆幹草裏落入了火星,大火一瞬間就起來了,他看着乖仔,他那越發酷似方子晨的眉宇,此刻像把利刃一樣,在他心口處劃了道口子,所有負面情緒頃刻之間洶湧而出。

    他手指越發用力的扣着地面,手背青筋暴起,眼中布滿血絲,地上是一道道劃痕。

    乖仔被吓到了,他松了手,抿緊了唇,而後捏起小拳頭捶了趙哥兒一下。

    他沒有用力,只是很輕的一下,砸在趙哥兒的肩膀上。

    “爹爹亂說,爹爹亂說。”他擡起手臂抹了下眼淚,可怎麽樣都抹不幹淨,眼淚還是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趙哥兒這樣子讓他感到害怕,他鼻尖通紅,哭的直打嗝,帶着哭腔斷斷續續道:“爹爹不要亂說話······父親只系迷路鳥,他不系不要我們,乖仔都沒有不聽話,乖仔乖乖滴!父親最愛乖仔鳥,父親西莫會不要我們,爹爹你系亂說,亂說話不對,不乖,父親回來我要叫他打你屁股。”

    趙哥兒眼神顫抖,沒再說話。

    乖仔在一旁哭,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小小的單薄的身影,杵立在黑夜裏,像塊石頭。

    嘀嗒······嘀嗒······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落起了雨。

    這麽晚了,想來大家都睡下了,村裏寂靜無聲。

    窮村碧嶺,連條狗都沒有。

    他們躺在床上,即使日子過的苦,可一家人,健健康康,始終在一起,苦一點也是無所謂。

    沒人知道離家不遠的地方發生了什麽。

    趙哥兒趴在地上,雙眼空洞。

    他突然想起那時候,方子晨剛走的時候,他也曾這樣一度感到難過。

    可那股難過卻并不強烈,只是淡淡的,又或者說并不是難過,準确一點,應該是失望。

    他那時他與方子晨只是度過了一夜,他不知道他叫什麽,不知道他來自哪裏,家住何方,年芳幾許,他只是路過,見他依着樹喘息,身子似乎不太好,便想過去問問情況,需不需要幫忙,可方子晨見了他,呆愣愣的看了他幾息後,卻突然抓住了他,牢牢把他禁锢在懷裏,然後······他被強迫了。

    ······方子晨缱绻的問他,疼不疼?扶着他的臉,說對不起。

    就兩句話,讓他感覺到自己被人珍視了。

    于是他放棄了抵抗。

    他太渴望,太渴望他眼裏那絲溫柔了。

    從他被拐那天起,再也沒有人這麽問過他。他明明活着,明明是個人,可卻卑微低賤,宛如蝼蟻,誰都可以踩上一腳,半點人的尊嚴都沒有。

    馬家總是吃完飯了才會叫他,有時候煮的多了,他能吃兩口,煮的少了,他餓很了,就會撿掉桌上的飯粒吃。

    那時候馬大娘那傻子兒子還在,他吃飯像個小孩一樣,飯菜總是夾不穩,掉在飯桌上,碗裏的也吃不幹淨,馬家人吃飽了讓他收拾桌子,他便撿來吃。

    七歲之前,他是父母掌上的寶貝,是別人家倍受呵護的孩子,他眼神單純,舉止直率,不谙世事。

    這麽吃他也沒覺得有什麽,餓得狠了,也容不得他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直到九歲,他路過河大愣家,他們一家在院子裏吃飯,他那小兒子夾菜時掉了一口在桌上,河大愣沒讓他撿,說掉了,髒了,不要吃了,留着喂豬。

    一口菜,農家人不放在眼裏,地裏多的是。

    可趙哥兒卻恍然······掉了,髒了······,人不能吃了,得留着喂豬。

    但他吃了。

    原來,他已經過的連個人都不如了。

    當認知到這一點時,他幾乎要崩潰。

    他明明······是個人啊!

    可他做不出改變。

    不吃就要挨餓。

    肚子餓的滋味,是最難受的。

    以前不懂,吃了他沒有任何的壓力。

    可當他了然,再撿那些掉桌上,甚至掉地上的菜時,他塞進嘴裏,宛如嚼着利刃,舌頭麻木,他嘗不出半點滋味,囫囵兩下咽下去,利刃割破了他的喉嚨,又刮着他的五髒六腑,疼得他眼淚直掉。

    馬家人不把他當人,對他非打即罵,村裏人罵人的話難聽,粗鄙不堪,畜生一樣待他。

    這樣的日子過的久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慢慢的,他開始強迫自己去習慣,強迫自己去接受。

    他想,就當是贖罪了。

    村裏人看見他,常搖着頭說:“造孽!”

    他不懂他造了什麽孽,他明明沒有做過一件壞事,但既然大家都這麽說,那就應該是了。

    可即便是這樣安慰自己,他還是常常會在夜裏醒來,蜷縮在稻草垛裏,覺得難過。

    難過到讓他覺得窒息,讓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他,在乎他,需要他,珍視他。

    他是可有可無的,他是孤獨的,滿村孩子,個個都有父母,馬家再壞,也依舊是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天地寬闊,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可只獨他,就一個人。

    他像一片樹葉。

    樹葉只有樹,但樹有很多樹葉。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會關心他。

    也許,哪天他死了,死在這間窄小,陰暗,潮濕的柴房裏,直到臭了,都沒人發現。

    也不一定,馬家人需要他幹活,他沒有起來,馬家人肯定會發現的。

    他明天還要給馬家人煮早飯,還要喂豬,掃院子,挑水,鋤草,砍柴,得快點睡,快點睡,睡了就好了······

    方子晨是第一個,讓他感受到自己原來也是被珍重的人。

    他就像一縷光,從烏雲裏照射下來,耀眼、溫和。

    人們總把照射進黑暗裏的那束光叫做救贖。

    趙哥兒知道馬汶對他的心思,也知道馬汶在馬老大和馬大娘心裏的分量,他想報複馬家,也想着,讓方子晨把他從馬家這個牢籠裏救出去,于是他順從了。

    可一夜過去,方子晨走了,要了他的身子,沒留一句話,就走了。

    那束光消失了,他還是得留在黑暗裏。

    短暫的一夜,他并未對方子晨産生什麽感情。他走了,他只是失望,并未覺得如何。

    可這次······

    他從未感到如此絕望過。朝夕相處,在方子晨的甜言蜜語裏,他把身心都交托出去了。

    方子晨肆意張揚,如烈日般奪目,他是那麽的開朗,哄起人來,又是那麽的真摯。

    趙哥兒寂寥勞苦的生活即使是一灘死水,對着方子晨,也起了漣漪。

    趙哥兒喜歡他,喜歡到他一出現,他就怎麽也移不開眼。

    他的愛意不加掩飾,至誠至真。

    他把方子晨揉進骨血裏,擅自把他當做自己的唯一,方子晨要走,便跟剜他血肉沒有任何區別。

    可究竟是他太差勁,連身邊的人都留不住,還是,他真的看錯了人。

    黑夜裏,決堤的情緒被無限放大。

    這半個下午,也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痛苦和絕望幾度淹沒他。

    他無法想象,沒了方子晨的日子,他該怎麽過?

    失去不是懲罰,記得才是。

    人若是沒有吃過甜的,他便不知甜的滋味,也不知何為苦。

    可若是嘗過了甜的,乍然失去,在回歸之前,便是如墜地獄。

    他一遍一遍的控制不住的想方子晨,最後,他幾乎崩潰了。

    方子晨真的不見了。

    趙哥兒遲遲無法接受這件事。

    他痛苦的蜷縮起身子,緊緊的抱着自己,把臉頰埋進臂彎中,雨水一滴一滴的将他沾染浸濕。

    天空都不做美,雨越下越大,帶着刺骨的寒意。

    水流卷着泥石、枯葉從坡上沖下,沖到他身邊,弄得他一身污穢,他愣怔的看着,伸出了手,水流過,在他緊握的指縫間短暫的逗留後,又再次流走。

    握不住。

    任憑他怎麽努力,都握不住。

    人與人認識,往往只是一瞬間便可,但忘記一個人,可能需要一輩子的時間。

    方子晨······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嗚嗚悲鳴,乖仔兩膝跪到他旁邊,伸出瘦弱的胳膊抱住他的頭,埋在他脖頸間,求:“爹爹,我們回家好不好?乖仔想回家,乖仔想回”

    趙哥兒抱住他,失聲痛哭。

    他如今,只有兒子了。

    兜兜轉轉,到頭來,他還是只有兒子。

    這半年來,恍惚着就像一個夢,夢醒了,他又什麽都沒有了。

    他哽咽着爬起來,道:“我們,回”

    他滿身的疲憊,眼中的絕望,瘦弱的身體,帶着孩子,步履蹒跚,孤零零的消失在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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