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趙哥兒只好等傍晚日頭沒那麽熱了,才帶着他一起去,教他怎麽弄。
豆角兩頭要連着絲掐掉,不然吃起來會老,有蟲洞的地方不能要,爛的也要掰掉,一大背簍,一根一根的洗,也是不小的工程。
乖仔跟他蹲在河邊一起洗,洗到一半,小臉皺起來,
“爹爹,乖仔想尿尿。”
這條河上游不深,很淺,平是少有人來這邊,洗衣服都是在下游,他們身後還有條小水溝,是專門挖出來引水到地裏去的。
趙哥兒指指小水溝一處的淺灘,那兒全是些鵝卵石:“你去那裏尿。”
……
方子晨今晚下工快,回到家竟發現屋裏一個人都沒有。
院子裏靜悄悄的。
往常趙哥兒都掐着他下工的點在家煮飯等他,今兒稀奇了。
擔心是不是出了事兒,方子晨抹了一把汗,來不及休息轉身就要出去找人,趙哥兒牽着乖仔正好從外頭進來。
趙哥兒臉色有些古怪,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像笑但又拼命在忍着,眼裏帶着尴尬,心疼,反正方子晨讀不懂怎麽個情況,文科狀元在此,怕是也形容不出來
往日裏他下工回來,乖仔見他那都是先甜甜喊一聲‘父親’,然後眉眼彎彎的撲過來,今兒又例外了。
乖仔走路姿勢有點不對勁,模樣很可憐,正在一抽一抽的抹着眼淚,眼睛紅彤彤的,顯然哭了很久。
“怎麽了這是?”方子晨心疼的問。
“嗚,父,父親,嗚嗚嗚~”乖仔一聽見方子晨的聲音,又更委屈了,扭扭捏捏兩腿張不開像個大姑娘似的走到方子晨跟前,帶着哭腔說:“小鳥痛痛滴,嗚嗚~”
方子晨一頭霧水:“……什麽?”
他抱起乖仔看向趙哥兒。
趙哥兒抿着唇,把險些沒忍住的笑抿掉了,咳了一聲,尴尬說:“他,他那兒被夾了。”
方子晨:“······”
他立即坐到門攔上,讓乖仔仰面躺在他大腿上,褲子被褪到膝蓋,方子晨仔細一看,好家夥,他兒子都沒小手指大的小肉蟲無精打采耷拉着,頭頭發紅,似乎還脫了一層皮。
“怎麽回事啊?”方子晨都驚呼了。
趙哥兒到廚房放下背簍,出來才忍着笑,道:“被螃蟹夾了。”
???
方子晨沒忍住:“噗······”
“嗚嗚,父親不準笑。”乖仔臉上還挂着淚。
男人全身上下,就那處是軟肋,也是最脆弱,雖然只是脫點皮,但不難想象,乖仔當時肯定是疼的要死。
方子晨強忍住笑,表情這會兒倒是跟趙哥兒一樣了。
“對不起,我,我呵呵~”
“嗚嗚嗚~”乖仔委屈了:“父親不可以笑,乖仔痛痛,父親不可以笑。”
趙哥兒沒忍住,轉身跑回廚房。
方子晨不笑了:“······還很痛嗎?”
乖仔抽噎着,吸吸鼻子,糯糯道:“嗯!還痛。”
方子晨眉頭緊蹙,這下也沒辦法了。
乖仔眼睫濕潤,鼻尖通紅,說:“父親吹吹,吹吹就不痛痛了。”
“······行,父親給你吹。”
方子晨哄了他好一會,才抱着他進廚房。
飯已經煮上,等煮好了盛出來放盤裏,洗了鍋才可以炒菜。
這年頭沒有高壓鍋,也沒有電飯鍋,村裏人家一般都有兩個鍋,一個拿來煮飯,一個拿來炒菜。
這鍋是趙哥兒買的,當時方子晨還在碼頭扛大包,家裏什麽都缺,他就只買了一個。原本想着手頭寬裕了再補,可方子晨現在還要讀書,他更是省得厲害。
村裏人為什麽沒一個讀書的?是因為讀書不好嗎?當然不是,相反個個都知道讀書才是他們這些莊家漢子唯一的出路,可為什麽沒人去讀,還不是因為讀書費銀子。
小榕村那讀書的漢子,聽說一個月就要花一兩多銀子,這還不算筆墨紙硯的花銷在內。
一個一兩多銀子,一年就得十三四兩了,不吃不喝,田裏種的全賣出去也賺不了那麽多。
誰還敢送孩子去讀?
方子晨一個月雖然能賺三兩銀子,可他不會省銀子,吃的全是白花花的大米,一個月還能剩多少?
趙哥兒想到這兒,也有些愁了。
聽到動靜,這才回神。
“在想什麽呢?”方子晨湊近問。
趙哥兒正在案板上切豆角:“沒什麽。”
一看就是有事,不過方子晨現在有更好奇的事兒,就沒揪着不放,
“趙哥兒,我有點納悶,乖仔他,”說到這兒他又有點忍不住了:“他怎麽被螃蟹夾了鳥呢?”
乖仔乖乖巧巧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火,兩手放在大腿上,像正在認真上課的好孩子,趙哥兒背對着他,便毫無顧忌的笑,但沒發出聲來,
“他跟我去洗豆角,洗一半喊着要尿尿,我讓他去小溝邊上,誰知道~”
“不是,”方子晨納悶:“那螃蟹是會飛嗎?不然怎麽夾他鳥啊?還是你們這兒的螃蟹鉗子有手臂這麽長?”
“······他蹲着拉的。”
方子晨沉默兩秒,問:“乖仔是兒子吧?”
這事兒趙哥兒早就說了,當下點頭。
“誰男人是蹲着拉尿的?”方子晨都無語了:“你教他這樣的?”
趙哥兒搖頭。
他哪裏知道男人該怎麽拉尿。
他自己是站着的,可乖仔還小,他沒養過孩子,沒有經驗,加上之前在馬家時常忙得腳不沾地,天天為一口吃的發愁,這種事兒便沒怎麽注意。
也從沒仔細觀察過別的孩子怎麽做。
跟方子晨住一起後,乖仔這樣蹲着拉尿他已習以為常,便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方子晨這會也想到了,道:“沒事兒,以後我教他,男人的事兒,還是得男人來教啊!”
他語氣頗為感慨,頓覺責任重大:“單親家庭,真是對孩子的成長不利啊,你以前自個照顧他,有些方面,可能就沒考慮周全,也注意不到,但現在有我在,你安心,我保證把他教好,成為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
他說的豪情萬丈,趙哥兒有點想笑。
他對乖仔沒抱那麽大的期望,只求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長大便好了。
聊到乖仔,方子晨話就多了,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蹦出來,
“我發現我們村裏很多孩子都叫什麽狗剩牛蛋虎子之類的,你怎麽想的給他起名叫乖仔。”
叫多了,這名還怪可愛的。
十裏八鄉都沒人叫這個名,村裏迷信,小孩命薄,得取賤命壓着,孩子才能好好長大。
趙哥兒笑笑:“因為他從小就很乖,很少哭鬧,就肚子餓得狠了,才輕輕的哭幾聲。”
方子晨添了添唇,有些事情以前不好問,一是不熟,二是身份不對,如今雖然也不太好問,但還是忍不住。
他像現任問前任,總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那,那畜生呢?”
“什麽?”
“就是強了你那個畜生啊!”
“······”趙哥兒臉色有些怪異,方子晨見他盯着自己,手都停了下來:“幹嘛這麽看着我?我喊他畜生你不樂意啊?”
趙哥兒收回目光垂下眼,又切起豆角,聲音很淺的說:“那一晚之後他就失蹤了。”
方子晨呸了一聲,很是不恥,接着問:“那你一個人,懷着乖仔的時候,應該很辛苦吧!”
“······嗯。”趙哥兒沒有否認。
因為确實是辛苦,馬家人知道他懷孕的時候,憤怒的對他各種辱罵踢打,當時孩子差一點就流了。
他們逼他打掉孩子,他死活都不願,馬家怕丢臉想來硬的,他便說孩子若是沒了,他也不活。
見他不似說假,馬家迫不得已妥協了,倒不是舍不得他死,只是想着死了就虧了。
這般,孩子算是保下了。
懷孕期間,他沒吃過一頓飽的,天天都是自己找野菜吃,馬家打着注意,想讓孩子自己掉,便不斷的喊他幹很多活兒,因為吃住不好,操勞過度,孩子在二月底的時候早産了。
發動的時候是半夜,他躺在柴房用來取暖的稻草堆裏,找了件衣服鋪在身下,一個人咬着木棍,恐慌又害怕,疼了大半宿,力氣透盡,最後在他以為就要死掉的時候,孩子才生下來。
乖仔出來的時候很小很小,跟剛跟生的貓崽一樣,他找出事前從劉嬸家借來的剪刀給他剪了臍帶,用衣服包好後,整個人就哭了。
“我剛生孩子,身體不利索,不能出去找吃的,餓了兩天,劉嬸沒見到我出門幹活,有些擔心,晚上便喊小文來找我。”趙哥兒語氣淡然的說:“知道我生了孩子,劉嬸給他帶了很多東西來給我。”
那時候周哥兒已經生了溜溜,家裏有小孩子的衣服,劉嬸也沒想到他會早産,沒來得及準備,劉小文給乖仔帶了三套衣服來,是溜溜的,溜溜都沒得穿。
周哥兒生孩子,月子裏劉嬸子天天給他一個雞蛋補,雞只殺了三只,但知道趙哥兒早産,怕對他身體不好,劉嬸子一共給他殺了六只雞,讓劉小文半夜送來,接連幾天。
起初他不好意思,劉嬸子家也不富裕,趙哥兒對劉小文說,只要給他一個粗糧餅子就行,劉小文當下就罵他了,
“幾只雞重要還是你重要,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劉小文跟趙哥兒關系好,想起那天半夜爬進馬家,趙哥兒靜靜的躺在草垛裏,雙眸緊逼,瘦骨支離,當下就軟了腿。
如今還是心有餘悸。
他聲音都有些不對,閉了閉眼,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好好養身體,雞沒了我再去鎮上給你買,馬家人若是喊你去幹活,你便去找我,我幫你去做,不要逞強,你現在還有孩子,不再是一個人了,知道嗎!”
他躺着沒到三天,馬家就急不可耐的喊他起來去幹活。
見他抱着孩子扛着鋤頭出門,還故意道:“這賤人就是命硬,這都沒死成。”
劉小文雖那麽說,可煮飯喂豬洗衣這樣的活兒,他是幫不了的。
那段日子,是真的辛苦,到底是早産虧了身子,月子裏趙哥兒極度虛落,臉色慘白,幹活的時候,腿和手都是抖的。
能活下來,真的都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