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要近五月,梅雨季总算是离开了,晴朗了几日之后,这一晚从傍晚开始又下起了雨。
乔婉听着雨水落在瓦上和院子里白兰花树上的声音,心里宁静,又恍恍惚惚想起前一世的过往,甚至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乔婉是比较相信“命”这个词的,觉得一切幂幂之中自有天定,例如她的前一生在一场无望的病痛中结束,却又来到了新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她信命,她也相信,人总归是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到极点不会后悔,才能够得到命运的转机。
当前一世结束了,她无法再孝顺自己的父母,还因为自己的病而为他们带来债务,乔婉是无比难过的,再说,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做,却没有来得及做。
所以,能够有新的一个轮回,她无比感谢上苍。
迷迷糊糊又梦到遭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只手温热而有力,带着细细的茧子,她想她无论经历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忘记。
她在梦里也低低呼唤,“妈,妈……”
乔母安氏睡到三更天色起来起夜,外面的雨声也敲在她的心上,窗户是前两天才下了糊了厚窗纸的隔扇,换上了绿纱窗,风从绿纱窗吹进来,带着水的气息和凉意。
她披上外衫,拿了烛台,慢慢走过堂屋,到了东翼的房间里,东翼住着她的女儿乔婉,乔婉才九岁,前一年她父亲过世时,一家人都伤心欲绝,她在那时候发了迷怔,迷迷糊糊烧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后请了城西近社学的刘老婆子给招了魂,她才好了起来,只是之后每到下雨天,特别是打雷天,她的情形就不大好。
照顾乔婉的丫鬟杏月住在乔婉卧房的外间,睡在榻上,方便服侍,安氏就着烛光看了榻上一眼,见她睡得死,便没有叫她,自己掀开里间的门帘子,人走了进去。
将烛台放在房中的桌子上,安氏就听到了床上传出来的低吟,声音含含糊糊,并不怎么听得清到底是在说什么,但是却能够感受到语调十分悲伤。
安氏赶紧走到了床边去,将床帐给挽了一边起来,人在床沿坐下了,就着烛火,看到乔婉紧紧拧着眉,她将乔婉身上的被子又整了整盖好,才轻轻拍打她的面颊,“囡囡,囡囡,又在做噩梦吗?”
乔婉被安氏叫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一脸担心的安氏,她发了一下怔,才明白前生已过,不过是一场梦,现在在她面前的,才是她该更加珍惜的。
她要坐起身来,看着安氏,嘴里低低道,“娘,你怎么在这里?”
安氏扶着她让她靠着床头坐好,又用被子把她盖好,才起身去桌子边上,摸了摸五更鸡上的茶壶,还是温热的,这才倒了一杯茶端到床边,喂着乔婉喝,说,“刚起来起夜,听到风雨声,怕你被子没有盖严实冷到了,杏月也是个贪睡的,怕是不会起来给你看看被子,我就过来看看你。你又在做噩梦,是梦到什么了吗?”
乔婉喝着水,安氏就伸出手捂在乔婉的额头上,一遍遍地抚过,声音低柔而温暖,“我家乖囡不怕,不管是*,还是哪路神仙,都不要来找我囡囡……”
她的手就像乔婉梦里感受到的那样温暖,带着细细的茧子,一遍遍从乔婉的额头上抚过,乔婉在她的安抚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泪水滴进了茶杯里,细细声音才让安氏知道女儿在哭,不由慌乱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乔婉抬起头来对安氏笑了笑,说,“娘,女儿不怕。”
安氏将乔婉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又来搂过她,轻轻拍抚她的背,乔婉还小,弱弱地在她的怀里,她已经死了丈夫,只剩下一儿一女,这一儿一女已经是她所有的希望,自从丈夫过世,她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此时抱着小女儿,心里也有些凄凄的。
乔婉低低说,“娘,您陪我睡吧。”
安氏笑了笑,道,“好,我陪你睡。”
但是却放开了乔婉,让她先躺下,“你先睡,娘去看看你哥哥身上被子是不是盖好了,看了就来。”
乔婉说,“那我也要去,我陪你去。”
安氏道,“你小心着凉,别起来。”
乔婉说,“我穿好衣裳,我不会着凉,女儿陪你去吧,外面在下雨,女儿给你拿着烛台。”
“你呀。”安氏很无奈,最后却没去看儿子,“他也十四了,不会和你一样踢被子,算了,不去了。去一趟,还要让伏月起来开门,说不得就把他吵醒了。他白日里读书辛苦,晚上就让他好好睡。”
伏月是乔婉大哥乔璟身边的小厮,和乔璟睡在一间房里。
乔璟住在西屋,这里的习俗,儿子住西屋方便伺候父母,从正屋里到西屋有檐廊,但是过去了,总还要叫伏月起来开门,安氏才能进屋。
安氏陪着乔婉睡了,乔婉紧紧挨着母亲温暖的怀抱,低声说,“娘,我以后不嫁人,一辈子就好好伺候您。”
安氏低低地笑,“你不嫁人,我养个老闺女,我还害臊呢。”
乔婉不说了,笑吟吟靠在安氏怀里睡了过去。
雨没有像之前梅雨天那样绵绵地下个十天半月,到第二天早上,雨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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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婉睡得早,醒得也早。
生活习惯如此。
不过她醒来时,安氏已经起床了,她听到外面有安氏和丫头柳月说话的声音,“婉儿昨晚做噩梦睡得不好,做小米枣仁粥吃了可以安神,你去让季婶子熬些来。”
柳月是安氏身边的丫头,一向能干,应了之后正要去西南角厨房院子,安氏这时候又说了,“季婶子做事着急,熬粥熬得不好,还是我自己去熬,你去看看婉儿醒了没有?”
乔婉本来精神还有点迷糊,此时也全醒了,她自己起了床,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衣裳穿,外面安氏已经出了堂屋门去厨房院子了,柳月在外间和杏月说话,杏月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总归是爱赖床的。
柳月说,“太太已经起来了,你还在睡,这么不懂事,小心什么时候太太把你卖了,看你到别的人家去,你还能这么舒坦。”
杏月的声音响起,“柳月姐,我穿好衣裳就去打水伺候姑娘洗漱,马上就去。”
柳月一会儿就进了里间来,看到乔婉已经自己在就着外面的晨色穿衣裳,就赶紧上前来帮忙,又说,“姑娘,太太说你昨晚没睡好,还以为你会睡晚点才起。”
乔婉对她笑了笑,“你和娘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早睡早起身体好,醒了就不要再赖床了。”
柳月道,“我在姑娘你这个年纪时,都还想着怎么多睡会儿怎么好呢。”
乔婉看着绿纱窗外的天色,说,“雨停了,今天会出太阳吗?”
柳月说,“刚才我看了看,云都散开了,想来是有个好天气的。”
乔婉道,“那就好,前阵子的梅雨天,整天不是下雨就是阴阴的,到处都是水,院子角落里都起了青苔,房子里也潮潮的,我是受够了。”
柳月伺候完乔婉穿好衣裳,又为她梳头,笑着说,“外面白玉兰花开得好着呢,闻到香味了吗,一会儿去摘两朵扎在你的头发上。”
乔婉赶紧说,“用线穿了挂在荷包边上就好,弄在头发上,大家都比我高,一看我,全都盯在我头上的花上。”
柳月又笑起来,说,“这有什么不好吗。隔壁汪家的湘娘子和彩娘子,不是就把白玉兰插在头发里。”
乔婉说,“由着她们,我不喜欢这样。”
等杏月端了水来乔婉洗漱完,又抹了前阵子舅舅家让人送来的苏州的最好的面脂,香喷喷的,美白润肤,乔婉要将面脂收起来时,杏月说,“舅老爷让人送来的这个面脂和咱们自己平常用的很不一样,味道好闻多了。”
乔婉于是也给她抹了一脸,柳月说,“这是苏州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了。”
别说高邮这个小地方,就是整个大雍朝,都以用苏州的东西为荣。
乔婉和杏月一起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出了堂屋门,只见外面天空碧蓝里带着一层清晨的灰色,这层灰色再过不久就会被明亮的光线所替代。
乔璟也从西屋出来了,他已经穿戴好,看到乔婉就说,“小妹,昨晚下雨,早上挺凉,你衣裳可多穿了一件?要是又冷到病了,可又有得折腾。”
昨晚的雨,让院子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白玉兰树上也都是水,特别是东屋前面的那几盆紫红色的绣球花,饱含着雨水开得十分旺盛。
乔婉说,“我根本不冷。”人已经走到了乔璟的面前去,“哥哥,你今日回家时,在路上给我买只笛子吧,我就替你收拾你的书房一个月,怎么样。”
乔璟道,“说将我的那只笛子送你,小丫头,你还嫌弃不要,非要我再给你买。”
乔婉说,“我就不要你那只,你吹过的送我。你再买个新的给我吧。”
乔璟说,“你这毛病,新买的你怎么知道别人没吹过呢,除非我给你做一个。”
乔婉一想,说,“嗯,也是。”
乔璟没想到她真能蹬鼻子上脸,拿她没办法地摇摇头。
一会儿就听到乔母叫用饭的声音,乔婉就去帮忙拿碗端酱菜,东屋是餐厅,在东边天空被红霞染红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用了早餐。
早餐是乔母熬制的小米粥,酱菜,然后是高邮最出名的双黄咸鸭蛋,高邮水多,鱼类也多,而且大多很贱,并不名贵,味道却好,乔家喜欢在早上喝鱼汤,这也不知道是谁的习惯,最后变成了全家人的习惯,这日早上是熬的昂嗤鱼,里面放了核桃,汤白而鲜,可以补脑,安氏给两个孩子一人舀了一碗,两个孩子都爱喝,吃完了鱼,喝完了鱼汤才开始吃别的。
早餐之后,乔璟就要去社学上学了,出门时,安氏说,“你同夏夫子提前说一说你要转到扬州去上学的事。”
乔璟身后跟着小厮伏月,伏月提着他的笔墨篮子,他自己拿着书,回过头来对安氏应道,“我知道。”
乔婉站在安氏的旁边,在二门处看着乔璟在清晨的光里出了前院。
十四岁的少年,俊朗而挺拔,笑容比晨光还耀眼。
乔璟已经十四岁,他十二岁时就考过了县考和府考,成了童生,本来可以在次年就考上秀才的,不过那时候乔父病重过世,他没能去参加院考,只好再等三年之后才能再考了。
乔父是乔家的庶子,他从小聪明而勤奋,环境所迫,十分能吃苦,考上过举人,不过也正是因为考举人把身体给考垮掉了,之后一度病重,才三十来岁,就病死了。
乔璟也十分争气,要是他前一年能够去参加府试,说不定可以考上秀才,十三岁的秀才,是非常稀少有面子的。
注:要经过县考(二月),然后府考(四月),都通过的才是童生,童生之后经过次年的院考,考过了才是秀才。
秀才是每三年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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