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与日月同眠,日子如幽静的湖水般波澜不惊,已入腊冬了,虽然没再下雪,然而在深山里天气依旧森寒刺骨。这日玥莞披着雪狐大氅到山谷中祭拜皇叔李训的亡灵,一见了他的坟墓躺在那荒野里,自宫中逃亡之日以来,这些天的遭遇便历历在目,心中凄楚,不禁百般伤感。
在那山谷的半空,远远飞过一只身量瘦小的金黄鸟雀,不知是什么鸟,身姿十分敏捷,离得远只瞧得见那通身的金色映在茫茫的残雪间。
玥莞忽然想起什么,一直追着它走,走出了山谷。太乙峰近在咫尺,落英山庄也不远了,然而那鸟仍旧往山庄的方向飞去。
玥莞心中一紧,却禁不住一阵欣喜,追到合欢林外,她抬手将一根葱白的手指放在唇边,清清脆脆吹响了一声哨子。空寂的山间阵阵回荡着那哨子的回音,果然哨音未落,只见那只鸟扑楞楞拍着翅膀在空中翻了个身,回过头便向玥莞飞来。稳稳落在她的肩头。玥莞将它捧在掌心里,它仿佛见着亲人一般,歪了歪脑袋冲玥莞咕噜噜鸣叫。那通身的金色,细红的双腿,正是宫中的“黄羽金鸽”。玥莞早已潸然泪下。
她找了这只金鸽十数日,终究在这一天找到了,小内监窦盛到底没辜负她的厚望。玥莞迫不及待从金鸽腿上取下书信来,是窦盛的笔迹,上面寥寥数语写道:
“龙凤浅水游,卧薪尝胆;即日天下将乱,挟天子以令诸侯;望善自珍重!”
枢密院软禁了圣上和太后,眼下仇士良的势力还不足以推翻整个李唐江山,所以他只能学曹魏,先把圣上变成他的傀儡,进而控制群臣操纵朝野。
得知母后和皇兄暂且保住了性命,玥莞连日来的担忧也终究落地了。她将金鸽带回了山庄。金鸽在山间不知飞行了多久,飞过多少山路,看样子已然非常疲惫。宫外的吃食它都一概不吃,倒不是它的胃口有多金贵,而是太后打小有意驯养它的缘故。避免它在宫外误食其他东西,或者被人蓄意下毒。玥莞把它带回房间,又向余伯要了些半生不熟的谷物来,用头上的玉翅簪子挑着,方才强行给它喂了些。
那金鸽小憩了片刻,果然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玥莞面对着它,瞧着它的一举一动那样敏捷活波,仿佛十分欢悦似的,却无端想起宫中的许多事。如今物是人非,亦难免觉着诸般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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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城中解禁已过去多时,所以满处张贴的玥莞的画像也被撤了下来,听闻武侯府向枢密院禀报,说公主的样貌本来见过的人就不多,而宫中画师所画也都是她身着宫装的样子,如今她隐在民间随便换件百姓的衣衫,再略一打扮,兵士就很难辨认出来,更别说城中的百姓了。画像是撤了,不过城中却是外松里紧,武侯府并未放松对玥莞的搜查。郭成九门之内,仍旧按着时辰一队队的武侯出来巡逻。
坊墙外的东市大街上,一众武侯兵士刚从北向巷子里巡逻过来,只见迎面远远地来了匹红狮子马。马背上一位身着男装的妙龄女子,那女子本来生得容颜明丽,扮作男子亦是英气勃勃。武侯兵士老远见了她都恭恭敬敬顿住脚向她行礼。那女子在马背上却连眼皮也没抬,一副傲慢的样子,一阵风似的飞过去了。
一位兵士望着她背影远去,忽然愤愤地跟同伴道:“瞧她神气的那样儿,咱们不过是看在仇枢密在宫中的威仪罢了,总要让着她三分,倒愈发把她捧得鼻孔朝天。”
另一个便悻悻地道:“谁让人家会攀高枝儿呢。瞧见她身上挂的那紫金腰牌没有,那可是咱仇枢密赏的。别说这郭城九门了,就是进了宫门一样也是如履平地。满长安城打听打听?谁能有她这份荣耀?”
适才的兵士便怪笑起来,言语间带着讽刺:“是是是,她这份荣耀别人可比不了,朱侍郎把她献给咱们仇枢密认作了义女,这等好手段,也就她父亲朱侍郎能做得出来。”
另一个便也跟着嘲讽道:“你还别说,要说这朱侍郎也真够舍得的啊,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献出去,果然就平步青云了。”
众兵士终于畅快地大笑了一回,最后道:“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女儿就没了他朱侍郎。”
那匹红狮子马一直过了中街,到了温家相府门前方才停下。府门里早有家奴热脸相迎出来,见她翻身下马,立即接过她手中的马鞭和缰绳,叫了声“朱大娘子”,方道:“大娘子一路辛苦,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吧?”朱家侍郎府长女朱吟凤,下人们都跟她很熟悉了,两府本来就是世交,来往多年。朱吟凤一脸的傲气,眉梢往上一挑,斜睨着那家奴,只说了两个字,简短而有力:“多嘴!”
过了二门,里面乃后宅,便另有婢女阿婆跟着侍候着,在门内正遇见掌事的童墨。朱吟凤见他自“繁花院”而来,当下便顿住问了问他温世渊的病情。童墨恭恭敬敬行了礼,方回道:“大娘子可算来了。这些****家夫人天天念叨着您呢。”朱吟凤笑道:“甭提了,那日夜里我进宫去太医院的事,也不知被哪个混账告诉了我爹爹。爹爹将我好一顿责怪。我总得消停几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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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墨听闻她被责罚,不由致歉:“总是因为我们相府,又让大娘子受累了。”
朱吟凤却一笑置之,摆手道:“我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伯父的身子要紧,我爹爹也不过是关心我的安危罢了。”上月十五那日,因骤降大雪,天气酷冷,温世渊的病情突然加重,躺在床上快不行了。温戎玉一大早赶去太乙峰为父亲采一味续命的灵芝草药,然而溜溜去了一天,太阳落山了还不见回来。府里急得人仰马翻。把长安城内素有再世华佗之称的薛神医请来给温世渊诊脉也不中用。朱吟凤二话没说,连夜进宫去太医院,取了几丸圣上御用的“龙生丹”,这才救了温世渊一命。府中上下无不对她感激不尽。
算着日子,她进宫取“龙生丹”的那天,正值宫中哗变,若非她随身带着枢密院的腰牌,宫中禁军也大都认识她,恐怕这一去就有去无回了。
所以,瑛夫人已然发过话:“凤儿于我温家有恩,但凡她来你们必不可怠慢。”
府里如今是瑛夫人管家,凡事都得听她的。朱吟凤只在二门内听童墨回禀完温世渊的病情,见说适才刚服了两剂药,发了点虚汗,已然睡下了,知道自然不便再去打扰,同时也就没去见瑛夫人。
她径直往东院的东圃阁而来。那是温戎玉的住处,里头修建的与别处不同,一进去,数丈宽的院中格局散落,山石嶙峋围着一方水池,水池后头建着一座两层飞角阁楼。院子里一条长长的曲折游廊通过去,直接通过水池与那阁楼相接。
老阿婆早赶在她前头去回话了,只听阁门吱呀一响,从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一人来,正是温戎玉的近身侍婢采篱。采篱笑盈盈地向朱吟凤行礼道:“大娘子来啦。”
朱吟凤笑问:“你在忙什么呢?”采篱便回道:“没忙什么,奴婢正在煮茶呢,正好大娘子也尝尝。”
进去在楼下围着火炉坐了,那火炉中噼啪有声,红红的火暖洋洋的,下人都退到廊下侍候。朱吟凤忽地向采篱道:“宫里头有人反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也听说了吧。”采篱亦提着半口气,脸色一变,方道:“怎会没听说,外头那么大动静。这些天还好,前些日在公子的卧房里就能瞧见,那坊墙外的御林军密密麻麻的拿着钢刀巡逻,奴婢都要吓死了。”
朱吟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必害怕,谨慎些就是了,没事就别出门了。”
采篱道:“那天大娘子派人来传话,已回禀了我家夫人,夫人吩咐下去,下人们也都还警醒,倒没出什么乱子。”
朱吟凤唔了声,道:“伯母治家素来严厉,这时候就瞧出她的好处来了。这些年伯父缠绵于病榻,你们府里都是伯母一人撑着,她也实在辛苦。”
采篱附和着笑道:“如今夫人也快熬出头了,等公子再大些,就能帮衬着她点了。”
她们在楼下说了半天的话,见楼上始终没有动静,朱吟凤便往楼上指了指,问:“他没在书房里吗?”
采篱无奈地叹道:“我家公子您还不知道,脱缰的马一样,能有几日是安分的,今日一醒来就没影了。”
朱吟凤听了,不由心下微怒,脸色一沉,说道:“下人们都规规矩矩,就他把我的话总当耳旁风!”
采篱见她发火,唬得脸色煞白,连忙道:“大娘子别生气,公子一回来奴婢就转告他,必定不让他再出去了。”朱吟凤强忍着胸中不平,方叹了声道:“不是我要生气,眼下外头那样乱,你们相府一直被人视为眼中钉,这些年我在义父面前不知替你们打了多少马虎眼。到这时候还不知道避避风头。”
采篱这才知道事态严重,愈发着急起来:“奴婢这就去回夫人去!”朱吟凤却转身拦在前面:“你去回伯母做什么,伯父正病着,岂非让他们也跟着担忧?”采篱见她这样说,一时没了主意,只会急得掉眼泪,朱吟凤的一腔怨言字字针对温戎玉,瞧采篱惊慌落魄的样子,心中也不忍,便道:“罢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又做不了主,说了你也未必听得懂。反正出了事是你们相府自己担着,我不过白操这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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