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端着药碗说:“虽然无效,可也得喝。不喝这药,父皇怎会安心?”说完,慢慢咽下。
那木罕看着他喝药,突然站起来。“我还得去拜见父汗,改日再来看你。”立刻告辞。
那木罕走了,真金的药也喝完了。他每次喝完药,脸色就会更差。阔阔真忍不住偷偷掉泪。
“夫人累了,去休息会儿吧!”真金对她说。
阔阔真告退,出门前回头望了眼还留在房内的秦贞,他与秦贞始终更亲近些。
没有了旁人,秦贞抱住真金哭起来。
“我让贞儿失望了吧?我无法实现贞儿的愿望了。”真金哀叹,“贞儿说过的事我做不到,父皇始终是君父,我宁肯承受如今的一切。”
那日,卢世荣还权倾朝野,她曾建议真金先下手,真金没有听取。他本性如此,有些事决不会做的。
“忘记那些话吧!殿下是对的,是我起了野心。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希望殿下平平安安,我能与殿下长长久久在一起!”秦贞紧紧抱住他,如今她就快失去他了。
“父皇要那木罕取代我吧?或许那木罕能走出别样的路来。我吗?就到此了。”真金闭上眼,紧紧握住秦贞的手。
秦贞感觉着包围手掌的冰凉,如同这十二月的天。寒冷的冬季比起周围冷漠的人情,却还是要暖和些。
无论是谁,只要这片天是无情的,都只能成为一场悲剧。真金改变不了这世道,那木罕也改变不了一切——秦贞是这么想的。
当忽必烈得知那木罕回宫后第一个拜访的人是真金后,面色为之一沉,宫里的气氛凝重下来。
“朕在这里等他,他居然不首先来见朕!”忽必烈不悦道。
“兴许听闻太子病了,一时心急才去了那边。他们毕竟兄弟情深。”南必解释说。
“他们兄弟能有多情深,朕会不知道?”忽必烈更加不高兴,对内侍下令,“赶快去催!还要朕等着吗?”
正下了令,外边立刻通报,北安王朝觐。忽必烈垮下的脸又提了上来,迎向宫门。“那木罕!那木罕!朕的儿子!你受苦了啊!”忽必烈扶起在宫门前叩拜的那木罕,“让朕看看!瘦了!瘦了!快进来!”忽必烈牵住那木罕的手,要与他入宫谈心。
“你回来,朕就放心了。如你所见,你二哥病得很重,朕的年纪也到了这岁数,大元的江山缺不得人。你回来就好!”忽必烈轻拍他的手,如委重托。
合汗话里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南必皇后铁青了脸色。
要是在从前,自己或许已经欢喜得叩头谢恩,但此时的自己听到这些却能纹丝不动。那木罕也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讶,并非心机变得更深沉,而是不在乎了,这些名位不能再打动自己。
回想刚才在太子宫,真金也是这般说——他回来便好了。同样是期待,父汗与二哥的心中打算完全不同。那木罕觉得心寒。其实他的心早就寒了,当自己在西北苦苦等待,大都的父汗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时候,他就对一切都心死了。
“父汗,二哥的病御医看不好,不如张贴黄榜,悬赏民间高人吧!”那木罕建议。
“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不就是御医吗?哪用得着民间游医?”忽必烈笑呵呵回绝了,叹气道:“生死由命,你母后好好的人,还不是去了?真金……只要你好就行,你在朕就高兴!”
父汗的热情反让那木罕畏惧。以前父汗那么关心真金,真金病了,亲手给他喂药;如今连用厚点的棉被也遭责备。最捉摸不透的还是父汗,但现在,那木罕似乎有些看透了,可能因为换了视角,已成局外人了吧?
他说道:“父汗,儿臣在海都手下放羊时……”
“他居然要你放羊?该死的海都,朕决不饶他!朕的儿子怎么能放羊!”忽必烈骂起来。
“父汗,请听儿臣说完。”那木罕打断忽必烈的谩骂,“儿臣放羊时,常碰见狼群。公狼们为了争夺狼王之位,相互残杀,哪怕它们曾是手足兄弟。落败者血肉模糊,或失意逃亡,或重伤死去,最凶残的那一匹就是狼王。可就算它凶残到对兄弟痛下杀手,对自己的小狼却是慈爱无比。狼王不会害自己的孩子,哪怕当它老去,长大的孩子向它的王位发起挑战,它也不会对自己的孩子露出尖牙,而是安静地离开……”
“啪”,忽必烈的巴掌猛拍上宝座的扶手。合汗脸上的所有笑容消失了,有怒波在无表情的面容下涌动。
南必差点笑出来,那木罕自掘坟墓。她像是要缓和气氛,说道:“合汗,孩子不懂事……”
“他还是孩子吗?”忽必烈怒指,“什么时候学会指桑骂槐那一套了?跟狡猾的海都学的吗?你也想尽快坐上朕的位子了,是不是?”
那木罕低下头,任忽必烈发火,他敢说这番话,便已预想到后果。对父汗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那张椅子吧!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这还是朕的那木罕吗?闷着不出声,怎么越看越像真金?海都把你驯服了吗?”忽必烈逼问。
“父汗。”那木罕离座,下跪请求,“请父汗准许儿臣再镇西北。”
忽必烈反被他冷静的态度震慑,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第四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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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父汗准许。”
“朕不许!不许离开大都,留在宫里!”
“请父汗准许。”
请求到第三遍,忽必烈鼓圆双眼瞪住下跪的人。没错,那股倔劲确实是那木罕,但如果真是那木罕,他不是应该欢天喜地留在大都,留在自己身边吗?儿子已经变了,忽必烈不喜欢这种感觉,突然感到对一个熟悉的人失去了掌握,这种感觉很不妙。
“就这么不喜欢留在朕身边?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吗?”忽必烈大声问,试图提醒他想清楚。
那木罕依然十分冷静,平和地说:“是的,儿臣知道。儿臣拒绝。”
“你敢拒绝?”忽必烈站起来,“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为了它,你连亲兄弟……你干过的那些事,别以为朕不知道!”忽必烈离开宝座,走向那木罕,他要到他身边质问。他的眼中只有失去掌控的儿子,全然忘了脚下还有台阶,合汗一脚踏空,身子晃动。
“父汗!”那木罕跃身,扶住了他。
忽必烈紧抓住儿子,多亏有儿子,只是一场虚惊,心里的怒气一下子消散了。
那木罕将忽必烈扶回宝座,使他安坐。“父汗,这个位子您坐稳了。”他在忽必烈耳旁说,“从前儿臣对不起二哥,以后儿臣再不愿对不起谁。所以,合汗的宝座,还是父汗您一个人坐着吧!”
“你……”忽必烈怒气又起。
“请父汗准许儿臣出镇西北。”那木罕再请。
“你,你滚!”
那木罕嘴角挂出冷笑,“谢父汗!儿臣定不辱使命!”
“给朕滚!”
那木罕拜了拜,向忽必烈告别。
“太让朕失望了!太让朕失望了!朕养的都是什么儿子啊!”那木罕走后,忽必烈坐在宝座上捶胸顿足。
身旁的南必喜了,安慰道:“合汗何必与孩子计较,他们才多大,哪懂合汗的苦心?以后都会后悔的!”
本来她还担心那木罕会成为自己儿子的竞争者,没想到他一回来便不识抬举,把合汗得罪了。合汗既已叫他滚,他也就再无机会,省了她不少力气。
那木罕出来后如释重负,长长舒出口气,仰望天,愁云浓密,似又要起雪。不过下什么雪已与自己无关,他就要离开这里,或许是永远,再不会回来。
“殿下……”安童担忧地看着他。忽必烈的声音极大,殿外的他们也听见了,那木罕又惹怒了合汗。
“我又使丞相失望了吧?”那木罕浅笑,“我注定与那位子无缘。”
从前是求而不得,现在是得而不取,都没得到。一样的结果,心境却大不相同。
安童淡淡然微笑回道:“如今的殿下令我刮目相看。”
“不强求我坐那位子了吗?丞相变了。”
“殿下不也变了吗?殿下既然能看开,我有什么看不开的?”
两人相视,各自发出心底的笑意。
一片雪飘落下来,落上那木罕的鼻尖。“下雪了。我得赶在积雪埋路前出宫。”他向安童告辞,“就此走了,但愿还有机会再见。”
“愿殿下得胜而归。”安童拱手拜别。
“丞相,你用的可是汉人的礼?你不是讨厌汉人那套吗?”那木罕抓着把柄,故意取笑。
无意识的一个动作而已,安童这才反应过来,但不觉得难堪,像是早已习惯了般,索性把礼行完,回以那木罕一个笑容。
那木罕朗声大笑,就此告辞。
出宫路上,望见太子宫被怯薜层层把守,那木罕甚至庆幸住在那里的不是自己。如今的自己就要海阔天空自由翱翔了,这不是比坐拥天下更美的事吗?
雪下得密起来,太子宫变得模糊不清。想起寒冷宫中病着的兄长,那木罕忧伤起来。汉人有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又想起自己这个家族的往事,他的祖叔伯们、叔伯们,还有诸堂兄弟,如果都看得开,何至于到今日?
北安王对着飞舞的雪花释然一笑,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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