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半个星球看到的爆炸之后,不再发光的空间站碎片在月亮没被照亮的那部分中漂浮着,隐匿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总算能看到在淡蓝色月亮上空漂浮的如粼粼波光般的碎片,还有在无数碎屑中静静悬浮的庞大肉色生物。
像是从寄生体内钻出的线虫。
无数人用光脑的摄像头放大着,惊出了一身冷汗,空间站如果因为事故或者恐怖分子而被毁,大家还会津津乐道,然而现在是从其中钻出了……黏糊糊软塌塌浑身挂满眼睛手臂的怪物——
等等,这怪物是不是有些太眼熟了?
之前在众目睽睽下死的西泽,后背的翅膀不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就有很多人说,献天使是恶魔般的怪物,却被公圣会供奉起来,西泽也是信奉了献天使,得到它的能力才会变成恶魔主教——
难道空间站被炸毁是公圣会跟瑞亿狗咬狗?
只是,包括瑞亿在内的多家资本严重受挫,瑞亿被认为“不死”的池昕肯定死在了爆炸中,不但如此还有人拦截到在空间站爆炸前发送到地面上的信息,其中竟然赫然有一张池昕头部被砸烂,芯片都被人抠出来砸得粉碎的照片,还有一些内部人员的通信,都在证明池昕所谓的“自我复活”机制并没有启用。
瑞亿金字塔尖上把持了一百年的池系,彻底被抹杀掉了。
大众的反应当然比不上已经开始厮杀互斗起来的瑞亿大股东与高层。
与此同时被抹杀掉的,还有元宇宙。在爆炸前几分钟,全世界的元宇宙用户几乎全都断联退出,再也连接不进去。也有许多身体已经衰弱到极点,基本只是戴着外接脑机感受灵魂回响的人,直接在断联后安静地死去了。
两个时间点卡的太巧,几乎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元宇宙的服务器说不定就在空间站中。毕竟元宇宙的服务器一直被认为是瑞亿最值钱最神秘的资产,放在地面上肯定不如在绕月空间站上保险,而且通过星链传输数据也能做到全球通信。
也就是说,那些往元宇宙里氪金无数购买的电子财产,那些上传意识后活在元宇宙中的人们,一切与元宇宙相伴随的无数产业,全都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当天夜里,就有无数愤怒的人冲向了瑞亿在各处的产业,在网络上疯狂攻击瑞亿。相比于上次知道“真相”,自己实际的利益被伤害,更能掀起滔天的愤怒。
瑞亿迟迟没有出来开发布会,且不说内部还在争夺话语权,哪怕是谁先抢到了话筒确认了继任地位,也无话可说。
元宇宙已经不可能再复原修补,他们越是在当年鼓励说人们在元宇宙构建“另一种人生”,越是到处推广上传意识,此刻就是会被疯狂追问与报复。
命运摧毁别人的人生,绝望的人们是找不到债主的。但瑞亿彻彻底底让人们用真金白银供养的家人死去,让人们辛苦构建的另一种人生崩塌,此刻就是无数悲剧的集火点,任何一个命运多舛的人此刻都乐意让瑞亿来承担责任。
也有许多人都在问,那栾芊芊呢?这位被人瞩目的即将举办婚礼的少女偶像,是也死在了爆炸之中吗?
在天亮之前,柏霁之就已经能看到人群涌上街头,他站在阳台上,被捏扁的啤酒罐掉在他脚边,还一遍遍看着眼前的照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大悲大喜,还是要气她恨她才好。但宫理仰着脸,在脸边比着耶的姿势,摄像头几乎是从死亡角度拍着她的脸,而占据半个屏幕的脸之外,就是满脸慌张奔走的人群,巨大的穹顶天幕,以及黑色太空中爆炸的碎屑和熟悉的星球。
她怎么会在绕月空间站上?
甚至连这场轰动全世界难道也跟她有关系?
这一切都太离谱了,但如果是宫理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吃惊的——
柏霁之手指摩挲着光脑上的照片,她含笑的眼睛,又想哭又想笑,却只是感觉浑身发软。
是啊,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毫无准备地死掉呢!
他相信过她不会死太好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相信奇迹就真的发生奇迹”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然而,宫理竟然会记得跟他报平安……
在万城上空航行的索命组随船上,许多队员站在甲板上也目睹了月球上的爆炸,正震惊着,却看到坐在甲板高处晃着腿写写画画的原重煜,在看向自己的光脑后,突然没坐稳从高处摔落下来。
葡萄糖一惊,正要去扶他,就看到这段时间一直神游天外,甚至说是混混沌沌的原重煜,突然捂着面具傻坐在那里,死盯着光脑不动了。
面具下断断续续笑起来,葡萄糖刚要走近他,就听到那笑声里夹杂着更咽,手臂想往脸上抹,却忘了自己戴着面具。
葡萄糖听说过宫理死去的事,有些害怕:“组长,组长!怎么了吗?”
原重煜破涕为笑,但又好像眼泪流得更多了,他紧紧抱着光脑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我只是,又觉得……她怎么做到的,又在想,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他从跌坐的地方爬起来,背对着葡萄糖摘掉面具,狠狠用衣袖蹭了蹭眼睛,抱着光脑往随船内快走而去。
平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手肘压在喇叭附近,这辆车最老式的喇叭一直在无人的停车场上鸣响。
他猛地将胳膊拿开,降下车窗,将胳膊搭在车窗上,枕着胳膊看向爆炸发生后飘满碎屑的月亮。
她在那个方向。
平树只是静静地看,光脑从手中滑落到车座>
“之前哭得要死要活,要为她杀人,现在一看她活过来,又翻脸骂她是没良心的诈骗犯呢。”平树托腮道:“她怎么可能是为了耍人,她的脑袋都被洞穿了啊,在空间站复活,只能说明她彻底换了躯体……”
“什么?我太平静了?”风吹过平树伸在窗外的脑袋,头发有些乱,他道:“也不,我在等。我最近每天都做跟现在差不多的梦,她发恶搞的信息来,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又在那个社会新闻中闪过一丝身影。我在等。”
“等我醒过来。”
平树站起身,也把光脑捡起来,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张照片,将光脑放在了控制台上,转头回去收拾衣服和擦玻璃的水桶。
就像是继续做着今天本来打算干完的工作,凭恕都在他脑袋里大喊大叫,想让他清醒一点,恨不得给他甩两个巴掌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傻了疯了。
凭恕说了一堆关于要怎么联系上宫理,要怎么干脆脱离方体去找她,要怎么后续计划的事,但平树全都没听,只是在叠衣服,将一些换季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挂好。
就在这个安静的时间里,罗姐也收到了这条消息,她脚蹬在椅子边,从做了一半的义体手术旁离开,弯腰到冷柜里拿了一瓶酒,笑着要给手术台上的大哥也倒一杯。
老萍正在万城某个角落的居酒屋内喝得烂醉,突然看到光脑弹出的消息,怔了片刻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她没吃完就结账,走出去抬头看向霓虹招牌之间狭小的天空。
班主任穿着制服,正打着伞穿过脏雨滴落的街道准备去处理事件余波,身后跟着组员和几位跟着她实习的年轻干员。她低头看到自己最新收到的消息,发件人是一行乱码,随手点开,突然驻足,伞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左愫正在新租的房子里,跟许多师弟师妹一起围着矮桌吃火锅,这些孩子们之前经常跟宫理打交道,甚至还在夜城的时候就认识宫理,算是一同吃饭的机会,她正要跟大家说宫理去世的消息,光脑忽然亮起来。端着食材走过来的师弟师妹看到左愫捂着额头,眼眶泛红却又忍俊不禁的样子,连忙问道:“师姐,怎么了?”
左愫摇摇头,笑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来来,赶紧吃吧!”
而此刻,光脑就在房车驾驶舱前端亮着,平树安静地叠着衣服,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件粉红色长绒仿貂毛外衣,颜色扎眼,粗制滥造。
平树记得,他第一次见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宫理时,她就穿了件类似这样的衣服,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擦干净脸剪掉了头发。她很喜欢色彩,后来又给自己买了一件全新的,总是打扮得花里胡哨——就是他手里这件。
他就像是发麻的肢体突然通了血液,举着那件衣服猛地回过神来。
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的时候,他觉得她一定活着;而当她报平安说自己活着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差点就失去了她……
安静的房车中,平树忽然将脸埋进了这件长绒外套里,崩溃般放声大哭起来。
……
宫理航行的距离已经很远了,爆炸后的天空站就像是破碎的石膏玫瑰,许多碎片将永恒的漂浮下去。
她不知道tec能不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宫理将脑袋靠在飞行器的舷窗上,望着那漫天碎片,轻声道:“嘿。你还在吗?”
她的一次性光脑过了好半天,才跳出来一个表情图。
是流泪小人的脸,抬手擦了擦眼泪。
宫理抿嘴笑道:“哭什么,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以为我会纠结自己做事的出发点,但现在竟然也只是觉得很平静。”
tec让她的光脑震了震,仿佛是脑袋贴在她手臂上在点头。
半晌后,一行字飘出来:“我之前也在想,我注视着人类后的行动,就是杀死人类……会不会我就是塔科夫最不想见到的那种……但我又想,或许她说的没有‘我们’的话,也是对我说的。”
“好复杂。好后悔。好害怕。但我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注视着,仿佛也会陷入后悔。”
宫理听到它苦恼的话语,有点想笑:“挺好的,我也是每天都在后悔很多事啊。”
tec似乎被她的话语安慰到,流泪小人的表情消失,它发来一张蓝色天空的照片,似乎想要用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还要看。还要去很多地方。我还要搜集许多资料,我要修复那个元宇宙。”
宫理漂浮在舱室内,枕着胳膊闲聊道:“看在我帮忙的份上,能让我在里面变成——”她想了半天,自己也没什么想变成的角色,随口笑道:“国王?怎么样?”
信号也时断时续,tec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她。宫理距离母星也越来越近,在只能一个人坐立的舱室内,倒是还有一些应急的水与食物,宫理摘掉头盔和安全带,漂浮在狭窄的舱室里吃着压缩饼干。
她发着呆,时不时也会刷一下那个一次性的简易光脑。她已经把照片发给了几乎所有她记得住光脑号的人了。
啊,一直没来得及多想,如果她身边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呢?这个光脑能收到消息吗?他们会回复她吗?
如果大家都以为她死了,那她是不是可以完全脱离方体,再也不回去了呢?
怎么说呢,宫理对方体算不上喜欢,但对于自由人这份工作还算是很满意的——要不然就先玩一阵子再回去呢?
这座运送物资和维修师的飞行器丝毫没有舒适可言,她先是毫无征兆地进入了绕行轨道,这时宫理已经能看清地面上一些大型天灾的痕迹,飞行器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靠近地面的窗口。
按照飞行器内界面的显示,最终降落的目的地应该是在万城周边的一处瑞亿设施外。飞行器在绕着星球漂浮时,宫理的光脑似乎也能接收到许多讯息,各种弹窗消息、各种社会新闻、各种语言的优惠活动都挤进了她的光脑。
宫理忽然看到一行字在那些叮叮叮往上滚动的消息中出现,宫理点开界面往上翻,与此同时飞行器似乎也找到了降落窗口期,逐渐接近地面,宫理越发感觉到强烈的震动,正是飞行器在进入大气层。
她也翻到了那条消息。
“干员宫理已经死了。不要回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
“我们之间也应该结束了。再见,宫理。”
她甚至不用去分辨发送消息的光脑号,都一眼看得出来这是甘灯发的消息。
什么?在她报平安的时候,他回的却是“分手短信”一样的内容。
甘灯是真的以为她死了,觉得被她耍了吗?
不、又不像是。
再见,宫理。这几个字像是他无数的话凝成的。
宫理有点猝不及防。
她还没来得及回他消息追问,飞船突然失去姿态,在空中飞速旋转起来,宫理脑袋狠狠撞在了一旁的屏幕上,她连忙戴上头盔系好安全扣,就看着已经被她撞坏了一半的屏幕,显示出了“紧急天灾或异常气象遭遇警告”。
在她降落的时候,难道遇上了半空中的天灾?
宫理简直就像是被粘在回旋镖一端跟着甩出去的蚂蚱,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在急速的旋转与坠落中耳朵蜂鸣,眼前混乱——
她眼见着自己距离应该飞去的新国大陆的方向越来越远,朝另一片陆地高速坠落而去。
空间站爆炸她都没死,难道要死在太空“车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