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对了,把孩子户口登记上了,回家去好好帮着你媳妇带半年的娃娃,孩子六个月就能放托儿所了,到时候再回来上工,难道厂子还不要你了——若是不要,凭你常师傅的手艺,还怕找不到下家?到时候你来找我,我负责帮你介绍!”
“说难听点,这怀胎十月也怀过来了,九十九拜都拜了,难道还少这最后一哆嗦?刚生下来的小孩弱得很!凭你外找的保姆怎么样,怎会有你自己尽心的?妇人又要她好好休息,她夜里起来三四次喂奶,白天难道还自己做饭吃,自己带孩子换尿布?便是那些一年几百两的大匠也都回家休产假的,未必见得他们就请不起保姆了。”
“哈哈,这好笑!我们牛更士才多大,满嘴就已经是父母经了,以后你这老婆是好找的,怕不是孩子生下来那半年,全都大撒手,都交给你好了!”
“还真别说,我们这做更士的,累得要死,每天到处奔波,水都要喝七八大杯,不是嘴皮子磨破,就是脚后跟磨破,我是巴不得我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我好泡产假去!”
“这要是再找个开厂的姑娘去做赘婿,那就更妙了是吧,反正也不指着你挣钱,生几个都行,你就好把产假长久休下去了!”
“哈哈哈……那可也得先要有人看得上我啊!我有自知之明,就我这张脸,这些痤疮,就说明胃气十足,吃不得软饭!”
更士署大衙堂内,顿时又响起了一阵会意的笑声,牛均田把手里的表格盖了章,放到文件堆里去,又直起身子逗了逗父亲怀里的小婴儿,拿住了她的小手,沾了一点印泥,格外留了一张手掌纹的小卡,和表格夹在一起,叮嘱道,“小孩满周岁以后,愿意的话还可以来加一张,这样就算将来走丢了,也能通过掌纹来分析寻亲,算是多加了一重保证!”
刚才的表格里,已经登记了孩子的胎记,这些都是买地这里作兴的规矩,为的就是预防儿童走失或者被拐卖后无法认亲的事情,有些家长还会在医院特意花钱去分析孩子的‘血型’,这笔钱是不便宜的,因为这也是最近才偶尔在几间医院普及开来的技术,这些医院都有在极端危急时刻输血的能力,为了避免出现凝血事故,因此也配备了新制造出来的本土显微镜。
这东西花了不少钱,医院为了回本,也为了培养医生分辨血型细胞的能力,这才对外开展了验血的业务。结果,一开放出来,在本地报纸上才登了告示,本地的殷实家庭集体出动都去验血,倒很快就把本钱给赚回来了——要说用处,还真不大,只是各地已经养成了追逐新技术的习惯,一有新技术则疯狂追捧罢了。
很显然,被牛均田抓来登记的这家人,是没有查血的经济实力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拖延着不肯报妇女产育——同休产假这个事情,经过大概十年的光景,已经在买地老城深入人心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地的农民,或者自雇的业主之外,凡是雇工都不再普遍拖延申报。尤其是在一些外来雇工居多的州县,基本男工也都能主动休产假——
其实道理也是很显然的,就和牛均田说的那样,从前产育妇女在家带孩子,男人出外做工,除了男女都特别能吃苦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女人一般都在男人老家坐月子带孩子,家里人多少能帮把手,但现在分家成风,这些进城做工的夫妻,能把父母带在身边的少之又少。一是没有人帮忙,二来,生活条件也显著提升了,除了那些手停口停的人家,真的是要穷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就只能和从前一样由女人挣扎着来吃苦做事之外,一般能有条件休产假的都休,女工怀孕十个月还要干活,已经感觉是强弩之末了,生完之后倘若还要独自带小孩做家务,那实在是吃不消,也都会要求丈夫在家里帮忙。
收入少的,请人不如自己休产假的是这般,那收入多的也不太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这样的人是相当少的,周围人都盯着呢,在官营的厂子里,这条绝对红线谁也不敢跨过去,只有私营的厂子是个漏洞,私营的厂子大家都想着赚钱,犯不上为了一般的男工违反这条规矩,但高级工不论男女,都不是说可以轻易取代的,甚至很多厂子不单单希望高级男工不休产假,也希望高级女工出月子就来干活,宁可在原本的薪酬基础上多发一些产假津贴,也不能让生产线停下来。
所以,绍兴这里,产假问题就成了重点,更士署花了不少功夫在抓这事情,反而对于那些普通男工休产假后去干日结的苦力活这种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休产假的男工去干嘛,这是管不住的,产妇出月子后闲不住,跑去打零工的事情也有,越是苦出身,就越是会做,越是不惜力,人家还觉得能坐满月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以前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呢!
这种人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也抓不过来,反而和高级工是可以说明白道理的:本身,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就已经花了不少成本在里面了,十个月的怀胎,苦都受了,孩子已经平安地生下来了,就再多付出六个月的本钱去精心照料一番,免得小孩夭折了,这十个月的本钱还要再付一遍,那不是更不划算吗?
之江人是喜欢算账的,这笔帐能算明白,他们也能听进去,更改自己的主张,欣然从命,所以这工作还算是可以做得下去,牛均田之前就是听他的线人说起,里坊常家的孕妇,算起来这周该生了,门口却迟迟没有挑出添丁的红鸡蛋篮子来,给街坊分发,也不见他们家的孕妇露面——
这一听,牛均田就知道是他的活来了,常家他也是早就上心了的,其实很多时候,有没有打算逃产假,里坊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说常家,两夫妻都是本地人,却没见娘家来送催生礼,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想逃产假,孩子的外家早该吹吹打打,挑着肉、鸡、年糕、白糖来送礼——体面的娘家这几年还要加两团毛线,给外孙外孙女打毛衣穿!
这不是,登门一问就问出来了,再把道理说说,常师傅也发现,他如果不休假,妻子在家还真有点忙活不过来——他父母去得早,一个老岳母身体很弱,三不五时要躺床上的,根本不敢让她近小孩的身,怕过了病气。
这种事情,指望邻居,就算给钱也不把稳的,因为绍兴这里很少有闲人,健康的本地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活计,想想要么请个保姆,但现在这种私人保姆也不便宜,首先就要加上300文一个月的保护费,再一个月起码要给一两银子,一般20文一日的劳力,官话不会说,拼音不识,人也粗笨,不敢给接触小孩。
一个月一两三的支出摆在这里,还要管保姆的吃住,算算真还不如自己在家照顾半年。就这么被牛均田劝说了几句,也就欣然下台,过来登记了孩子出生的日期,就盘算着去厂里休产假,并且让孩子舅舅过来帮着去分红鸡蛋的事情了,还热情地邀请牛均田一道去吃酒——小孩出生藏了几天,洗三来不及了,满月是要做一下的。
他打算就在里坊食堂摆,自己买菜,借它的圆桌和师傅,付点辛苦钱,大概收的人情钱都放在饭上,就当大家一起大吃一顿,热闹热闹,这样谁也不吃亏,对街坊来说就当是打了个牙祭,也圆了个人情,对常家来说,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开销,这也让未来半年没有收入的主人家心里比较舒服,减少一些对财政的焦虑。
满月酒,牛均田是不吃的,这个是他们的纪律,为此也不得不又费了一番唇舌,才把常师傅打发走,回来和大家说起,“这个酒要吃了那还了得?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两顿跑不掉的,人吃胖了不说,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份子钱!”
当然了,常师傅肯定不会收牛均田的份子钱,事后一定想办法退回来,但这就违反规定了,一帮小更士也议论起来了,“就说规定不许吃就行了,咱们外地人做更士,又是在这样本地老民多的州县,什么事情都照章办理其实对自己也是保护。”
“是了,之江道也就是绍兴算是块硬骨头了。本地人多,少有迁徙去别处的,而且现在还多有钱,还好他们也适应融入得好,主动分家分地什么的,不然我们管起来可是为难。”
这是实话,买地的更士其实最喜欢去的反而是边远新城,比如北方开原新城这些地方,本地老人口少,多是外来流民,还有矿山这样自己有内部规矩的地方,这些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陈规,所有人遵循的都是一致的买地规则,就有个别人不满意,想要推行一些冲突的规矩,但华夏之大,各地风俗不一,他们遵循的老规矩很少能找到同样的追随者,这样更士就很好管理了。
还有矿山内部,说起来也算是管理人口,但基本很少出事,需要人手的时候还能借优秀矿工来使。同样的,因为有矿,生活条件往往是相当不错的,发展得很快,还有危险津贴,收入丰厚。对更士来说,除了离家乡很远之外,有时需要团结武装力量去应对自然灾害和边境冲突之外,日常工作,可以说是钱多事少,相当的清闲。
其次,就是绍兴、姑苏这些州县了,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陈规越多,工作就越难做,绍兴这种本地人不但多而且有钱的地方,可以算是难做中的难做了,这还好本地的民风和买地规矩没有什么冲突之处,否则,上头交代下来的种种政策,还不是要落到更士、吏目手里去推行?越是本地人多的地方,衙门、更士署以及军队就越是要找外地人,他们自然会感到工作相当的难做了。
牛均田这些小更士,工作经验不过都在两三年左右,他们大多一开始都是应征入伍,之后以军士的身份被派到边境去,在那里历练几年,由于边境吏目缺乏,一般都会让军士兼任,有天分的,这时候差不多也冒头出来了,转岗回南边沿海再锻炼个半年左右,就是小组长、小主任。能力有限的再多磨两年,没出什么大岔子,工作表现也过得去的,就往内陆僻穷州县去送——
只要不是猪,一般这么锻炼下来,都能升几级的,哪怕再升不上去,危险津贴、年限涨薪,收入也满过得去,也就是这样大家才有继续往下干的动力,不然,更士的工作实在是辛苦琐细,动不动就加班,在买地也谈不上什么官威,若是看不到钱,看不到好处,那些升不上去的更士还不如辞职回家,干点什么不比在这没日没夜的强些?
牛均田这里,其实已经是从虾夷地换防回来了的,只是他有一点,他入伍时年纪很小,就现在也才刚二十岁,而且在虾夷地生了一场病,身体底子没以前那么厚实了,因此转到更士署之后,先把他放在民事岗位上,让他熟悉些世情,也不用去刑事组抓捕凶犯,等过几年身体将养好了,上头估计才会考虑有机会把他往别的方向提拔。
不得不说,上头的考量还是很有道理的,牛均田在岗位上变化不小,刚来的时候一板一眼,动不动就要瞪眼睛抽棍子——这都是在虾夷地和那些好勇斗狠的开拓组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在民政岗干了几个月,嘴皮子利索了不少,对家庭里那些打算、计较也是门清。
他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有点子乐在其中了,认为在绍兴的日子十分好过,气候又温和,手头又松快,消息灵通娱乐很多,当值虽然累了点,但下值以后可以耍闹的地方很多——最好的一点是居住条件,绍兴的更士署宿舍必然比虾夷地的城主院落都气派,电扇、电灯虽然是暂时不敢想的,但宿舍没有,衙门大堂里有啊,冬天宿舍烧火墙,到了夏天,自愿‘彻夜加班’的人可为数不少呢!
“小牛,你今天加班不?”
这不是,把常师傅打发走了,牛均田回来看看时钟,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时候,正在那里给文件做归档呢,身边就有同事问了,“不加班,不过约了个线人一起去吃粉,怎么地,找我有事?”
“约你去看幻灯片!北城幻灯场新上了一套,说是从羊城港翻刻过来的幻灯片,请陶家茶馆张说书配音,非常生动,消息刚传出去就,三天内的票都卖光了,不过我有个同乡老表给我弄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不?你后日打篮毬带我一组就行。”
“王哥你这人,说你什么好!就你那毬技,带你我们队铁输!”
牛均田也不由得哑然失笑,见隔壁张小凤频频张望,便一口回绝道,“不带!这个眼线,平时也是忙碌,好半个月没见面了,他们里人来人往的,新事情还多,我要好好听听他们里的事情,未必赶得及,你要不和张姐一起去,她最爱看幻灯片了——叫张姐请你吃晚饭呗。”
张小凤简直恨不得把票从王哥手里夺过来,“要不老王我请你吃两顿,你两张票都给我吧,我和小桃子一起看去!”
“不行啊,不许欺负人!”
“我用三斤安珠子和你换呢?新下来的小安珠水嫩嫩的,一斤能卖到二十块呢!”
“那也不行,除非你送我个篮毬——或者你让小牛带我一组吧。”
几个更士这里围绕着篮毬、水果和幻灯片说书票子展开了激烈的争斗,半晌都没能分出胜负来,牛均田要走都走不脱,不断探头去看墙角的座钟,唯恐耽误了和线人约的晚饭——他们掌握负责里坊的产育情况,主要就是靠线人还有各单位的安全周报,女工怀孕一般都会在单位周报上体现,这样才有线索去抓产假。
但,里坊线索也不能忽略,如果里坊有女工怀孕而厂子没有上报,那就是有逃产假的嫌疑,要好生训斥的。不过,线人一般是无偿的,只是给加分而已,有些人若不缺分,也懒得去折腾变现,就比较懈怠,牛均田手里这几个线人还是前任留给他的,他要摸清性子好生维护关系,也不好让人白等。
“没走的都慢一步啊!”
就是耽误了这五分钟,活就来了,眼看着值班主任从刑事办公室走过来,道出了新开场白,大厅内哀叹声一片,都知道今晚的活动大概是要泡汤了,“不会是又出人命案子了吧?”
“那倒没有,大家能正常上下班,不过就是要通知线人多留心一下——刚有人报案,有个随船而来,没有检定评级的洋番女子逃债失踪了,她的债主白天已经在县里各洋番聚居区搜寻了一番,没有收获,大家要多注意未来一段时间的无主尸首——如果有洋番姑娘,那也很可能是她。大家都多留心一下就行了。”
“行,知道了。”
“又来活了!”
还好不用加班,各更士也都松了口气,参差不齐地应了下来,主任又冲牛均田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小牛,你接手工作已经有几个月了吧?之前负责你这几个里坊的陈帆和你说过没有,你们手下的新园里坊,情况比较复杂,非法风月产业比较活跃——今晚就要和新园里坊的线人吃饭啊?好,好。”
“那你和线人好好打听打听,那个洋番女很可能会在新园里坊潜居下来,从事非法产业,不过这件事牵扯到一定的利益关系,你的线人恐怕未必说得这么深入——这样,我批你200元经费,今晚你请他好好吃一顿,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正好,新园里坊也有半年没扫荡过了,也该再梳理梳理,把那里的歪风邪气给清一清了!”
说到这里,领导似乎是才想起来,随随便便就给牛均田画了个饼,“这个案子要是处理的好,我看那,下个月去羊城港支援定都大典的名额,应该也能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