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个智囊团, 一个中央班子的好处,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不用自己去费脑筋,他们也能为你考虑得很全面, 查缺补漏这块,确实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最重要的决策,还是得谢双瑶自己来做,毕竟她的视野比所有人都高——而且她知道的关于未来的细节, 肯定也比所有人都多, 实实在在, 她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的,这份远见对于决策的影响,要比战略价值等等考量点都大得多。
就好比华北, 在谢五哥的农业部角度来说, 华北平原的耕种价值是江南等地无法取代的, 华北的收成可以直接决定整个北方的安稳。但谢双瑶经过思考之后, 还是直接把华北的选项给否了。
“力有未逮,而且是个黑洞,没尽头的。这个黑洞足以拖垮敏朝,我们也要费大力气,比起来,抛荒一部分反倒是更划算的代价了。”
面对立刻就想要争辩的谢五哥,她只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抗辩, “未来几十年, 华北会进入地质活跃期,地震此起彼伏,这和水旱灾害还不同, 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田地部分抛荒基本已经是定局了,我们这里只能做好灾民疏散和安置工作,基于人道主义精神——可想而知敏朝发挥的作用也不会太大的,能帮着一起组织人南下就不错了,就这,还得指望特科官员发生作用,那些老式官员,最大的可能是派兵镇压灾民,乘机勒索钱财,指望他们办点事太难了。”
反对的声音顿时完全被消灭不见了,因为谢双瑶说的是无可反驳的事情——旱涝灾害,还是可以通过水利工程去调节的,当然,这得在大一统国家强盛时期,通过数年、十数年的大工程来进行调整,现在的华北还没有开展这种大水利工程的前提条件。所以事实上,华北平原的水旱灾害,现在也是无法抵御的,一旦发生,那就必然会有田地被抛荒,人员南下。
谢五哥的构想,是架设在风调雨顺的基础上的,他希望把华北平原的生活水平提一提,这样,在风调雨顺时农民就不会为了追逐更好的生活南下。不得不说,这样的想象有些太天真了,因为敏朝的窘境恰恰就建立在这些年风不调雨不顺上,频繁的自然灾害这些年一直是笼罩北方的阴影,而谢双瑶的说法暗示了一个更黑暗的未来:这一切还不是结束,仅仅是刚刚开始。
是的,从另一个世界的历史来看,小冰河时期的高峰还没有来到呢,一个气候期的延续,绝不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全球平均气温的下降,是从松代末年开始的,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就是,建筑中敞轩变少,衣着也从唐代的开放转为保守,人们已经不再叠穿轻纱作为全部衣衫了——除了社会风气的变迁之外,也是因为这么穿不适合气候了。
从圆代开始,到如今的敏朝末年,平均气温一直在平稳下降,这个小冰河期的高峰实际上是在未来的六十年,接下来的自然条件只有更加严酷的,现在至少广府道这边天气还算是比较正常,后期按谢双瑶的记忆,广府道普降大雪,太湖结冰冻死人的都有……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原因,那段时间地质灾害也是频频,之前的不说了,早百年、几十年,甘陕都有过大震,就谢双瑶有记忆的,再过十几年,金陵、凤阳、羊城都会有地震,级别还不算是太大,只是地点比较敏感,尤其是凤阳,那是敏朝龙兴之地,凤阳都地震了,那敏朝的天命岂不是就断绝在即了?
说来也是巧,那场地震后没有多久,敏朝就正式灭亡了。但这不代表地震就告一段落了,她记得很清楚,在那个世界的1668年,有一场大地震基本是把山阳道都给毁得差不多了,那就是著名的郯城大地震,震感波及了沿海几乎所有省份,连高丽都有明显感受……夸张的说法是,这场大震过后,当地的人活下来的都没有多少,现在那个地方的住户都是从别的省份迁移过去的,也造成了山阳土话和其余中原省份的合流。
这场地震到底有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谢双瑶还是有点怀疑的,毕竟这要是当地人都罹难了,那曲阜的传承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但无论如何其影响必定是非常巨大的,而且人力也没有一点办法能阻止它的发生,甚至于因为这场注定发生的灾难,提前坚壁清野都不具备可行性。
这是一片广袤的大陆,其土地注定是多灾多难的,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气候时期,气候、地质灾害数不胜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为了躲避地震把人都迁走了,结果在另一处遇到洪水、蝗灾,那怎么说?大震的中心点在郯城,这是知道的,可不知道受损最严重的地区有多广啊。
只能说战略上,要把备灾作为一个重点去发展,一些已知的地震带就不要放太多居民,不要让其成为人烟稠密的地带,再佐以灾前宣传,防灾储备,事后努力组织救援,尽力做好能做的便是。谢双瑶想到未来数十年,甚至到她挂了为止,整个国家都还深受异常天候的困扰,就有点头疼,这也是为什么买地最多只敢发展两层小楼,这还是在印象中地震较少的江南,在北方她是坚决不会批两层楼的,大家都住一层楼,至少地震起来获救率也能高一些。
“华北地区不适合作为战略发展重点,未来七八十年里,人口还是要往南去繁殖发展,这是主旋律。”
她提笔写了第一条大纲,作为自己的中心思想,“七八十年之后,气候好了,可以再迁移回来,依托已经初步开发的辽东做粮仓,进行北方的工业化,这几十年还是消停点吧,建起来的工厂指不定都不够地震破坏的,不要在地震带上发展工业这基本是常识了,弄得不好来个化学物质泄露,那就更惨了。”
“农业上,田地抛荒的损失,日后再通过工业化耕种来进行弥补了,现在就算保住熟田,地震洪涝一下,水文条件大改,也是无用,那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谢双瑶强调说,“但要尽量做好引流、容纳和救济的准备,发生灾害后第一时间能沿着运河北上救济。目前还是再吸收一些华北的流民,把当地的人口密度降下来。”
“就现在华北的人应该还是有很多的,也不是说除了那次大地震就没别的灾害了,他们现在年年有灾,人多的话,出了事,靠水运运力只怕都来不及救援。人少一点,做好教育,出事了,能不伤人就不伤人,没收成了,没房子了,咱们能把这些灾民及时救走,不让他们饿死,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抬出地质灾害的预言,那农业部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了,这条思路便彻底通过了,主要也是因为谢双瑶的预言术,在自然现象这块还是挺准的,当然人文领域已经是被搅和得乱七八糟,连全球局势都大受影响了,但她知道的气候变化,包括京城大爆.炸之类的,也还是如期发生,所以各高官也都还是深信不疑,愿意按着她指示的方向去发展。
“既然要衔接运河,那下一步应该是要把之江道收入囊中了。”
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因为运河末端在武林,拿下之江道,彻底掌握了武林内河码头之后,买活军沿运河北上就更加方便了,也只有如此才能通过运河转运华北灾民。本来也是高层这里的一股呼声,陆大红笑着说,“这应当是最容易的一次了,之江道如今和我们直管区别也不算太大,他们那里的人,来买的实在是太多了!怕是从上到下都做好了被收编的准备!”
谢双瑶也觉得拿下之江道实在是很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只要能确保继续给税,敏朝那边估计也没什么意见,还能粉饰太平,她犹豫了一下,放弃继续往江南扩张的念头:再往北走一走,那就是把江南道也拿下了,这牵扯到一个敏感的城市,那就是南都金陵,你说划江而治吧,那金陵也在大江南面啊,金陵都拿走了还能相安无事吗?那感觉也太自欺欺人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双瑶现在不想打仗,不是怕去碰敏军,而是太害怕他们一触即溃,让出大片土地给买活军接收了,本来只想打一小仗,结果对方一下往京城败退,迫不得已只能灭国……那样的话是真的没有人手了,已经不是一块布扯来扯去的事,是拿着小抹布要去给大象裁衣服的事情了。至少还要十年功夫,等他们这里再培养出一批人才,再多爆点兵,攒点装备再说。
“本来只打算走这一步的,现在感觉还能再走一步的话……”
她的眼神在地图上逡巡着,落到了大江沿岸,自言自语了起来。“南洋的开发可以等,等一等会更省力得多——现在主要还是要找人南下,需要许诺出很不错的待遇,但是,既然我们预测未来北方灾害很多,总会有流民南下……”
那么,到那时候,亟需一片土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流民,根本不需要什么条件,便会自动自发地投入到南洋开发之中。谢双瑶还有句话没说,陆大红帮她说透了,“现在安南战事频仍,本地黎民死伤也甚多,若是坐视不理,甚至往双方都卖些被我们淘汰的火器,那么……”
那么,打到最后死的人只会更多,而土地不就腾出来了吗?正好给北方流民接手。听起来非常的残酷,但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时候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或者说好耕种的土地就这些,华人下南洋,那南洋土著肯定要让出一部分资源来,当然,现在的南洋开发矛盾没有那么尖锐,主要是因为买活军的生产力非常先进,这让分享的痛苦大大减弱了,但,倘若华人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大的话,自然会有人想办法要削弱一下土著的需求——而对买活军这样的政权来说,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纸文件,几次贸易,一些早已淘汰的火器,甚至,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还能从这些贸易中挣到大钱,赢上好几次呢。
谢双瑶一点也不怀疑陆大红的政治立场,不论是对自己的铁血忠心,还是对于道统的坚信,只是陆大红同时也是一名转型中的封建军队将领,采用阳谋削弱潜在的对手,在她看来是非常正当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不过,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所有优势政权,最后都会呈现出一样的嘴脸,到处贩卖战争以肥自身,这在另一个世界是帝国主义国家的拿手好戏——这么说好像把她也骂进去了,毕竟,开发南洋可是她一手主导。不过谢双瑶认为,在没有萌发国家、民族意识,曾经属于华夏疆域的地方进行华夏再开发、华夏意识的建筑,这是一回事,贩卖火器促进战争,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底裤还是要有的。
“安南的事情,是他们藩国的内政,我们不管是说得过去的,做一些铁器贸易,也很正常,他们买回去是不是熔铸了制造兵器,这个我们也管不了。”
她说,“但火器还是不要卖了,这是说不过去的,安南的越族也是我们华夏百族之一,现在广右道、彩云道等地,越人也为数不少,他们国家的事情是内政,可人民是华夏百族一员,火器不是不能用,但最好不要这样卖。”
与会者们人人神色一动,各自咀嚼着谢双瑶的话,陆大红脸上则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瞬间的不以为然,但很快又化为纯粹由衷的臣服,她大声说,“是,明白了六姐——这么说来,下一步,除了之江道之外,不妨就往江左道迈一步了?”
谢双瑶对她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陆大红已经成长起来了,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彬山女娘了,十年的军旅生涯,位高权重的工作经历,使她也养成了很强的主见,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当然也是谢双瑶所乐见的,毕竟,没有独立处事的能力,不可能胜任繁重的工作,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才在晋升上的掉队。
但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必然是在她眼中,那层崇拜光环的逐渐褪色,陆大红仍然敬畏着谢双瑶的异能,但她或许也正在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谢双瑶能力的局限——她的缺点和她的虚弱。这些都是必然存在的东西,谢双瑶是人,人必然有缺陷,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但这些认知,也会不断地削减她对谢双瑶的敬畏……这会儿,或许她便正是对着谢双瑶死抱着不放的那点矫情而不以为然:要经略安南,冲突是难免的,说不定还要来一场灭国之战,到时候杀的安南百姓难道还少了吗?能通过这些手段来尽量保证己方士兵存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的想法或许并不假,谢双瑶难道不会因为这份矫情而自嘲吗?当她不是最上层做决策的这个人时,难道就没有偶然泛起一些极端的想法吗?但是,有些事只有最高层的决策者才能完全明了,才能品味其中的三昧。
在这样一个时刻,谢双瑶不期然地想到了《银河英雄传说》,想到了奥贝斯坦,她心想自己或许也需要一个奥贝斯坦般的人物来干脏活,这能很好地调节她和陆大红这些手下的潜在矛盾,但是,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宁可迂腐矫情,她也不能允许立场出现一点儿偏差,否则,上位者的一点偏差,放大到基层,便会是令人瞠目的风暴,而历史正在睁大眼注视着这一切,用人命写下的记录也无法掩埋。
它将会成为上位者,成为政权永远的耻辱和争议,在漫长的时间段中不断地散发负面影响,所有的省力都自有它的代价,谢双瑶不能不铭记这一点,不能不时刻警醒着自己。
她在不断前行,不断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也在不断累积着危机感,盘子越来越大,挑战也越来越高了,她的视野越来越大却也似乎越来越模糊,究竟能全心全意的信任谁,依赖谁?或者,她只能如此孤独而不被理解地往前走去,注视着一个个曾经的战友和下属走入历史的分岔?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走在一起,那么就要尽量先享受着并肩前行的时光。
谢双瑶收拾了所有负面走神的情绪,她又满是自信地露出了朝气蓬勃的笑容。
“江左道,确实可以是多卖出的一步——一小步,我的想法,要不要再多走一步,索性取了湘江道,如此一来,江南一带大部贯通,川蜀三峡的上下游,便和我们买地彻底连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