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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之夏11
    11

    窗子外面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轰隆隆的打雷声,树枝上的树叶子哗啦哗啦直响。

    兰芝说:“暴雨来了,地里的玉米要倒了。”

    老杨说:“你休息吧。”

    兰芝闭上了眼睛,老杨出去站在台阶上,看见远处的天空已经和梁塬快融为一体了,一道闪电紧接着一道闪电在天边努力撕扯着,突然,一道闪电击中了梁塬顶上的颠倒松,瞬间火光四起。老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大叫:“坏了坏了坏了!”霎时,大雨从黑漆漆的夜里如瀑布一般浇下来,很快又把燃烧的颠倒松给浇灭了。

    兰芝在屋里问:“什么事儿啊?”

    老杨回答:“颠倒松被闪电击中起火了。”

    “啊?”

    “又被大雨给浇灭了。”

    “哦。”

    老杨心想,明天去梁塬顶上看看吧,毕竟树的旁边还有自己修的墓,万一雷电再把墓损坏了那可就麻烦了。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六点老杨就起床了,昨夜下了一场暴雨,空气凉爽了许多。

    兰芝听见了动静也醒来了,她问老杨:“你去哪里?”

    老杨说:“我去看看昨晚的雷电对墓地有没有伤害。”

    兰芝说:“我也想去。”

    “你去干什么?”老杨不想让兰芝去,就她现在的情况,害怕看见墓地心里不舒服。

    兰芝说着已经穿好了衣服。

    老杨见老伴儿态度这么坚决,只好答应,搀着老伴儿的胳膊出了门。

    家门口地里的玉米已经半人多高了,还好,昨晚的暴风雨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玉米倒伏,只有零零星星几株匍匐在地面,这儿一处那里一处明晃晃的积水潭里面游着颗颗黑乎乎的蝌蚪,种下的黄豆也发芽了,顶着两三片叶子还浸泡在水里努力生长。

    老杨搀着兰芝路过自家地头,看着满地的玉米苗和黄豆苗,兰芝遗憾地说:“我恐怕看不见这茬庄稼成熟了。”

    老杨心里一酸,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伴儿,说假话吧,老伴儿的病情明显越来越严重了;说真话吧,怕她一下子难以接受。他说:“晒几天,把倒伏的玉米苗扶起来,秋天还能有个收成。”

    来到石灵河边,石灵河并没有因为昨晚的暴雨而涨河,河水依然清凌凌地哗哗啦啦作响一路向东流去,河面上的列石还安安稳稳地排列在那里。老杨站在河岸边看着清澈的石灵河觉得奇怪,昨晚的暴雨也下了个把小时呢,按照以往的情况河水早都该涨了,由黄变清没有两三天是绝对不行的,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可怜他能顺利陪着兰芝上粱塬吧。

    兰芝笑着说:“你看,河水都没没过列石,石灵河想让我过河呢。”

    老杨拉着老伴儿的手,慢慢地踏上列石,过了一块又一块,很快便到了河对岸。

    兰芝紧紧攥着老杨的手不愿意松开,回头看了看,似乎想起了多年以前老杨娶她的时候。那年也是夏天,也像今天这样的情景吧,一直要过河了老杨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过河面的列石,可能是太紧张吧,走到中间的时候竟然差一点儿掉进了石灵河里,惹的接亲的人哈哈大笑。几十年前的幸福场景转眼即逝,连同白花花的水浪一去不回。

    踏上上粱塬的小路,兰芝始终牵着老杨的手,自从她知道老杨已经修好墓的时候就想来看看,活着的人可以一天天看着房子修起来,将要去世的人也应该看看墓的样子。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上到粱塬顶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其实自从嫁给老杨后,这条路她也没少走,几十年以来,这条路是连接婆家和娘家之间最近的一条路,每次去娘家爬上粱塬顶上时,她就知道距离娘家不远了,而每一次回婆家到了颠倒松下,她也知道家就在眼前。

    还好,昨晚的闪电只是击中了颠倒松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其他地方没有受到伤害。

    现在,兰芝和老杨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低矮瘦弱的身体依靠着老杨,两个人,一棵松树,一块石头,一座坟墓,像是一组世间最美的雕塑。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北面远处起起伏伏的青山,梁塬下石灵河如同透明的带子,河岸边黄绿相间的土地,还有地边一座挨着一座冒着炊烟的房舍,其余三个方向便是连绵起伏的四十里梁塬。

    兰芝喃喃地说:“老神仙真是找了一个好地方啊。”

    老杨回答:“我觉得这个地方好所以才让老神仙看的,他来了也觉得这个地方好。”是的,老神仙是给找了一处好风水,但让老杨疑惑的是为什么在院子摆了七星阵老伴儿的病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呢?为什么那个所谓的小人的身份不能挑明?

    兰芝说:“在这里就能看见家门口,以后我埋这里天天就盯着你们看。”

    老杨说:“其实老神仙还说了其他事儿。”

    “什么事儿?”

    都这样的情况了,老杨也觉得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在咱们家里看了看,说你的病是因为有小人作怪。”

    兰芝呜呜地哭了,说:“老神仙说的对,老神仙说的对啊!”

    老杨轻轻地摇晃着兰芝的肩膀安慰道:“对什么啊,要对的话你的病也该好了,我还让老神仙在院子摆了七星阵呢。”他捡起脚边的一个松塔:“那天老神仙来看墓地的风水,我问他所指小人是谁,他始终不说,却捡了一个松塔给我。”

    兰芝看一眼松塔问:“你看松塔像什么?”

    老杨说:“像什么?”他在手上翻来覆去看,突然脱口而出:“像个铃铛!”

    兰芝哽咽着点点头:“是啊,就是家里那个不顾脸皮的秀玲,她……她竟然和张东民勾搭在一起了啊!”

    老杨不相信兰芝的话,盯着她浸满泪水的毫无生机的已经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看了又看,意识到自己最亲的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是不会说谎的,于是,大叫一声“娘啊”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身体。

    兰芝的话终于点醒了老杨,之前秀玲看似平常实则无耻的举动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明白了压倒别人麦田的人是谁了,他明白了那天夜里在石灵河的河水里赤裸着身体的男人和女人是谁了……他“啪啪啪”地在自己脸上抽了几个耳光。

    兰芝吓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老杨的胳膊,她有些后悔了,不该将这件事儿告诉老杨,或者自己死了后秀玲有所收敛呢?“你这是干什么?”

    老杨倒是异常冷静地回答:“我恨自己无能,养了一个无能的儿子。”

    好长时间老杨都想不起来自己那天是怎样牵着兰芝的手跌跌撞撞走下梁塬的,又是怎样过了列石穿过田野回到家里的,那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是一种行尸走肉的感觉,愤怒、痛苦、绝望和无奈萦绕在身边,既想秀玲的身影无时无刻出现在家里,又想她的身影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兰芝的病情又加重了,记不得具体从什么时间开始吃什么吐什么了,甚至喝下去一口水都吐得一干二净,还要再捎带着把胃液再吐出几口来。再往后,她吐出的东西里能看到血丝,肚子也偏偏一天天大了起来,小腿用指头按下去就是一个坑,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任何弹性,因为真的是一层薄薄的皮肤包着骨头了。至于那个之前用的止疼针,打针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基本上两天就得让天赐从中医院给开出来几支,就这样又撑过去了两个多月。

    九月一日开学的那天,老杨送艺然去上学,浩辉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家里打他的电话也打不通。老杨打电话问外孙超,超说浩辉后来自己去了另外一个工厂,在流水线上专门生产手机外壳。隔着几千里的距离,老杨分身无术,根本顾不上想浩辉怎么办,火急火燎的把艺然送去职教中心报了名又赶紧往家赶,他现在每时每刻都不愿意离开老伴儿,就是瞌睡了眨眨眼也害怕她永远醒不来。

    最近几天兰芝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些,时不时地伸着细瘦的胳膊指向外面,这天早上醒来后又伸出胳膊指着外面。

    老杨俯下身子问:“你想干什么?”

    兰芝动了动嘴,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是那条胳膊还是坚定的指向外面。

    老杨继续问:“你想去外面?”

    兰芝眼睛缓慢地睁开,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眼皮眨了几下。

    老杨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兰芝扶了起来。

    旁边的灵娃和秀玲想搭把手,但是兰芝用自己的手挡开了。

    站在地上,兰芝的那腿已经不能叫腿了,称其为两根细细的麻杆一点儿都不过分。

    就这样,老杨不费吹灰之力竟然将兰芝背出了门,一直走出楼门放在门口的石头上。可是,兰芝摇了摇头,还是伸着胳膊指了指前方。老杨顺着兰芝手指的方向看去,问:“你想去梁塬顶上?”

    兰芝的胳膊瞬间放下了,点了点头。

    老杨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好,去,咱们再上一回梁塬。”他再一次背起了老伴儿,灵娃和秀玲还要跟着,他回头说:“赶快去把你姐和姐夫喊家里来。”

    太阳很暖,从梁塬顶上一直照射过来。老杨背着兰芝穿过田野,竟然没有一点儿累的感觉,似乎脊背上的是一个纸片做的人一般。一路上,地里的秋虫已经在演奏着哀鸣的音乐,玉米已经没过了头顶,一片一片叶子的深处,青蛙也在悲伤地歌唱。

    走出玉米地,穿过公路下了河堤,老杨想歇一歇,看准一块大石头弯下腰,腾出手把兰芝放了下去。转过头他看见老伴儿的眼睛闭上了,两个眼眶像两个深坑一般,他明白,她终于走了。他跪了下去,头埋进她的怀里,两只手将她紧紧地抱着,在心里喊:“娘啊,娘啊,我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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